薛清極笑道:“我之前就想問了,現在世道,什麽都要個‘證件’,你這位千歲老人的證件到底是怎麽跑下來的?”


    嚴律不吭聲,頭一歪閉上眼,當自己睡著了。


    “哦,”薛清極了然,“原來還是以前那四六不管的模樣,又是小輩們給你辦的吧?那你的房子有那個嗎,房產證?”


    嚴律睜開眼看著他:“你存折還在我那兒,說話小心點。”


    薛清極無辜地點點頭:“好吧,那不知道拿著我所有財產的妖皇準備選個什麽樣的住處呢?”


    “不知道,”嚴律開始說自己的理想住處,“以前沒想過,現在想想,得再配台像樣的電腦,你得學著玩兒了,房間得多一個,倆人住以後東西就多了。對了,得趕著買幾件兒衣服……”


    薛清極聽嚴律絮叨著以後,隻覺得渾身像是泡在熱水裏,從沒這麽暖和過。


    那邊兒嚴律卻忽然停了聲音,抬手掰著薛清極的下巴,將他的臉扭過來。


    “怎麽?”薛清極見嚴律的眼神有些怔忡,“嚴律?”


    嚴律的拇指拂過他的左眼的眼尾,有些反應不過來:“你這兒的淚痣,好像迴來了。”


    那出手機對著自己照了照,薛清極這才發現剛才迷瞪了一會兒的時間,自己千年前那粒細小的痣不知何時又長在了眼尾。


    “靈體和容器總會互相影響,我靈體上和大陣的鎖鏈,在身體上對應位置也長出符文,或許是感應到的是我記憶裏自己原本的模樣,所以也原封不動地顯在了身上。”薛清極摸了摸自己的眼尾,忽然生出許多感慨,“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多出這個……你倒是再也不用畫了。”


    他倆之前胡鬧的時候,嚴律用筆在他這兒點出了個淚痣來。


    那時的悸動還殘存心底,這會兒提起,妖皇頓時捂住他的嘴,警惕地看看四周。


    這輛車就他倆用,小輩兒們很是自覺,隻留了個嗥嗥的小孩兒來開車,開的就是那輛之前常用的六座車,司機跟在最後的他倆離得還算遠。


    小孩兒傻不愣登,聽著廣播專心開車,壓根不把後邊兒倆千年老前輩的小動作當迴事兒。


    “妖皇好霸道,”薛清極拽下他的手,不滿道,“分明是你畫的,我當時可是很配合”


    嚴律惡聲惡氣:“閉嘴!”


    新晉陣靈挑了挑眉,在他手心裏咬了一口,又抬眼看他。


    或許是因為眼角那個淚痣,也或許這已並非身體而是容器,這一眼十足十已是薛清極自身。


    嚴律不自覺地又掰住了他的臉,吻了吻他的眼角:“有件事兒我得跟你坦白。”


    “什麽?”薛清極的眉眼讓這一吻親的軟話下來,覺得嚴律現在狗嘴裏再吐出什麽亂糟糟的,自己都能原諒。


    妖皇道:“你說以前,你趁我睡覺的時候用手心兒蹭過我的嘴唇,這茬你還記得嗎?我前段時間想起來了,那會兒我醒著。”


    薛清極先是一愣,繼而後知後覺地羞惱起來他那會兒到底還沒現在的脾氣,還處在年少又愛意單純的時候,做了那動作隻覺得一切都像偷來的,還極力隱瞞,沒想到這老妖怪竟然醒著!


    他都知道!


    奇恥大辱!


    宰了這白毛狐狸狼狗!


    “我那時候不知道你是什麽意思,所以往後一直不敢想,”嚴律又說,“因為每每想起,心裏都跳的發慌,總以為是有什麽毛病,現在才明白是為了什麽。”


    薛清極的怒火起來又下去,也是,那時候妖皇簡直是不開竅的木頭,不知情愛,隻會覺得茫然。


    兩人看著彼此,最後都無語地搖了搖頭。


    千年前這感情早已分明,卻偏偏扯到了現在才塵埃落定。


    當年那毛茸茸的、無法言明的愛,如今想來,竟如同皮膚下的血管,其實早已遍布他倆全身。


    隻等一個睜開眼,另一個吻上去。


    但如果千年前就真的挑明,如今又會是什麽結局?


    不敢想,也沒有想的必要。


    至少走到今天,他倆沒有一個後悔過。


    嚴律拉著薛清極的手,窗外的風將他的頭發吹得有些淩亂,發絲下深眸眯起,老顯出兇相的臉上露出一個笑來:“幸好你從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死命出來找我。”


    薛清極的怒火早就化為飛煙,他倒也不客氣,點了點頭,半晌,也道:“幸好你等了這麽多年。”


    堯市裏的熱鬧聲與市區內的氣味從窗外湧入,擠進他倆之間,填滿這千年來的空缺。


    街道上各色行人中,不少獸瞳未落或是兜裏揣符的人們立在遠處,遠遠地向開進市區的車隊裏的人與妖們點頭。


    嚴律和薛清極從車上下來,正瞧見仙聖山和蛟固的兩撥人馬也下了車。


    隋辨跟孫化玉在前一輛車上,倆人推著個簡易單價將青婭挪下來,指揮著送去前往孫氏醫院的車上。青婭精神倒是還好,還記得痛罵自己做生意賠錢了的同族小孩兒,嗥嗥們表麵蔫頭耷腦,私下裏跟虺族和修士們擠眉弄眼,毫不知錯。


    老棉的輪椅變了形,推起來十分費勁兒,指揮著黃德柱和肖點星把自己從車上搬下來,肖天餓的前胸貼後背,一下車就搶了留守在堯市的人買的手抓餅,還不忘給他家那位少爺捎帶一份兒。


    董四喜奚落老棉一戰下來又老了幾十歲,自個兒倒是還能行走,嚷嚷著讓董鹿去給自己就近買點兒奶茶迴來,扭頭又問老佘喜歡什麽口味兒的。佘龍睡了一會兒,迷糊著眼擦著口水從車上爬下來,胳膊上還吊著孟家旁支兒帶來的小姑娘這小子打小就帶家裏弟弟妹妹,應付孩子很有手段。


    等嚴律和薛清極前後腳下來,另外兩撥人都看了過來。


    都看得出薛清極身上氣息的變化,卻沒人說這茬。


    反倒有人道:“中午吃啥啊?”


    “吃個屁,”有妖迴道,“我現在隻想洗個熱水澡,躺在剛換了床單被套的床上,狠狠睡他個三天三夜!對了,這趟活兒的價錢得另算!”


    小輩兒們嘰嘰喳喳地說起來,幾處大陣情況各不相同,恐懼與悲傷漸漸平複,終於可以成了各自訴說出來的一件事兒了。


    老棉跟董四喜看向嚴律和薛清極,四方對視,都笑起來。


    堯市爽利的深秋到了。


    等到了冬天,妖族的大祭日也會來到。


    這將是嚴律時隔多年,再一次正經過大祭日。


    薛清極還有一份兒隔了千年、今年才要送出的禮物給他。


    *


    胡旭傑的墓跟鄒雪花挨著,鄒興發的墓則跟他妻子一起。


    赤尾族內的墳地在離堯市很遠的地方,今天又新添了許多碑。


    妖族下葬的流程沒那麽多講究,赤尾族內亂了一陣兒,但很快在老堂街的主持下穩定下來,族長的繼任問題暫時放在一旁,族內合力將死在快活丸事情裏的同族都埋了。


    胡旭傑活著的時候跟同族關係一般,死後卻已沒了什麽芥蒂,被埋在鄒興發生前給鄒雪花挑好的位置旁邊兒。


    來送最後一程的人群都散了,墓碑前還立著兩道人影兒。


    薛清極穿著灰色的呢子風衣,眨眼時淚痣靈動,他的頭發長得長了些,劉海兒蓋在額頭前,垂眼看看墓碑上兩個年輕的麵孔,又側過頭看看嚴律。


    嚴律裹著件黑色皮夾克,嘴裏咬著一根兒煙,抽了兩口,插在墳前:“真沒想到,老鄒以前看你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竟然給女兒選墳地的時候還給你留了個位置。這迴好了,我倒是省心了,就給你設計墳頭樣式就得了。”


    “樣式也是老鄒選好的。”薛清極說,見嚴律瞪自己,又加了一句,“但字是妖皇大人親手刻的。”


    墓碑上胡旭傑的名字旁邊兒,嚴律用靈力刻下幾個古字,是胡旭傑名字對應的幾個古字。


    他當年就是這麽送走的鉞戎,如今又這樣送走胡旭傑。


    以後應該還會有很多人。


    嚴律最後拍了拍墓碑,轉頭對薛清極道:“走了。”


    “就走了?”薛清極問,“我見現在電視劇上,人還得說幾句煽情的才能結局呢。”


    嚴律撇撇嘴,不耐煩道:“早跟你說了,少看肥皂劇,一天天都瞎看的什麽東西!你一修行過的陣靈,我一活了千年的妖,還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魂兒能投胎的就投胎去了,這地方就是個空殼,我還得站這兒嘮一宿啊?”


    “我說一句,你這嘴能不停罵十句。”薛清極悠悠道,“我看一宿不夠,你能嘮一年。”


    嚴律用胳膊肘捅他一下,薛清極用肩膀迴擊。


    兩人別著勁兒走出去好幾步,薛清極又說:“圍巾?”


    “哦,”嚴律趕緊跑迴去把剛才落下的胡旭傑給織的圍巾戴上,神色間有點兒慌亂和茫然,“差點兒又忘了。”


    薛清極見他不自覺露出的表情,心裏被刺了一下,幫他把圍巾整理好:“我陪著你,我來記,你忘不了的。”


    嚴律緊縮一瞬的心鬆開了,任由薛清極為自己弄好圍巾,這才道:“那你以後要替我記的事兒可就多了。”繼而又不習慣地撓撓脖子,“你說我這抗寒耐凍的,他整這東西幹嘛……還挺暖和。”


    薛清極憋笑憋的難受,輕咳一聲,伸手拉他:“真不再說幾句?”


    “不說了,”嚴律反握住他的手,淡淡道,“他這輩子過得夠嗆,魂兒也因為寄生殘缺了,下輩子投胎還得吃苦。我沒別的指望,就尋思要是能行,雪花要是還要他,他倆就都投胎迴老堂街就好了。”


    薛清極心裏歎了一聲,了然道:“你活一天,就還能看顧老堂街上小輩一天。”


    嚴律笑了笑,感覺到自己握著的薛清極的手有些涼。


    自從成了陣靈,小仙童的身體變化就有點兒大。


    因為五感過於敏銳,導致怕冷怕熱,嚴律老擔心他不舒服,暖氣還沒到時間供暖,家裏小太陽和空調就開起來了,還專門買了電熱毯,就怕這人受凍。


    千年前修行的劍修,雪地裏穿這件兒單衣穿梭都不覺得冷,現在倒是有了這種煩惱。


    活了這麽老些年的甩手掌櫃嚴律,現在也開始學著留心這些瑣碎小事兒,反倒沾了些活氣兒,雖然平時還是那副臭臉,但老堂街和仙門的小輩兒倒是都敢跟他打個招唿了,還會給他安利現在的時尚好物。


    “這距離會不會有點兒遠?”嚴律皺著眉,將薛清極的手揣在自己兜裏,“雖說還在合陣四周,但畢竟離求鯉江有些距離。”


    薛清極從不點破嚴律這種過度保護,相當享受地笑道:“還可以,陣越穩定,我離開的距離和時間就可以越久。等仙門與老堂街將那附近清理出來,日夜有人維護照料,想必我一年到頭也無需迴去幾次。”


    之前蛟固那邊的事兒發生後,仙門和老堂街就打算在求鯉江這邊兒起個定期維護的點,各世家和妖族大族們商量了一圈兒,決定不再分什麽哪族維護,幹脆輪班值守,順道也開始做清潔綠化。


    三處大陣的維護問題均攤給了所有人,反倒輕鬆許多,一旦出事兒就立馬上報仙門老堂街。


    “也不知道隋辨隋大師能不能再發發力,”嚴律說,“想點兒更多的補陣的辦法,往你靈體上貼貼膠布打點兒葡萄糖什麽的。”


    薛清極無語:“你說點正經話行嗎?我靈體很完整,你還當是以前有殘缺的魂麽?隋辨需要時間。”


    “他不還嚷嚷著在仙門裏搞個什麽陣法授課麽?”嚴律又說,“老棉想塞點兒妖族的小孩兒跟著學學,不一定能學會,但總比兩眼一抹黑強,以後混種肯定會越來越多,老吃血脈裏的老本兒大家都得玩兒完。”


    “妖皇大人,”薛清極無奈道,“過段時間大祭日,再過段時間就是年底,不吉利的話你到時候可千萬少說,你這樣沒人跟你玩,還得來找我。”


    嚴律譏諷道:“就有人跟你玩兒?上迴你們那有個小劍修,好容易有點進步來找你,你怎麽說來著?‘還算會拿劍了’,給人小孩兒整的哭了三天!”


    薛清極一挑眉,要把自己手抽走。


    嚴律脾氣也大,硬拉著不讓抽。


    倆人好懸沒直接打起來,互相嘲諷了一路才算走出赤尾的墳地,找到停車的地方。


    嚴律的車旁邊兒又停了一輛車,肖點星穿了身黑色西裝,披著黑色羽絨服站在車旁邊兒打電話,見嚴律和薛清極過來急忙掛斷了,扭頭對兩人笑了笑:“嚴哥,年兒。”


    “來了?”嚴律咬著煙,“喲,這麽洋蛋,還拿朵花。大胡那吃饅頭就鹹菜的審美,你拿這花兒屬實是有點兒抬舉他了。”


    薛清極瞥他一眼,讓嚴律閉了嘴,這才將肖點星上下打量了下,開口:“不錯,沒落下練劍。”


    前不久撐著最後一口氣兒的肖攬陽徹底走了,肖點星心裏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哭了一場。


    仙門的人念了往生送魂的詞兒將肖攬陽送走,又幫著落了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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