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喬占鼇,他一想起大師兄登高一唿、應者雲集的樣子,就羨慕的要死。他心裏老琢磨,怎樣才能像大師兄那樣得到眾人的擁戴呢?


    他琢磨來琢磨去,認為大師兄的威望主要來自他刀槍不入的神功,——然而他卻不知大師兄也已喋血街頭了。


    他閉門想了數日,終於有了主意,就花大價錢請人用精鋼打造了一副馬甲,把它穿在最裏麵,外麵再套上單褂和長衫,然後帶著幾個弟兄去街麵上操演拳術,說自己已練成了“金鍾罩”,並讓手下人用弩箭射他胸口,果然箭頭難入其身。


    這樣,許多閑漢驚駭不已,紛紛拜在了他的門下。


    於是他自稱大師兄,另外還封了好幾個二師兄、三師兄……很快聚集了三五十人。


    喬占鼇聽說梅花拳拳師趙三多豎起了“扶清滅洋”的旗幟,宣布起義,卻遭官府鎮壓,各地義和拳聞聲前去支援,他也想帶人前去,一者壯大自己的聲勢,二者順路渾水摸魚擄掠些財物。


    不料他們還沒來得及動身呢,就聽說那裏的義和拳就已失敗了。


    後來,他又聽說平原縣的朱紅燈、心誠和尚等人起義,他們號稱“紅燈照”,還一度擊敗了平原的官兵,名聲大噪。


    這一迴喬占鼇可按捺不住了,整裝待發時,聽路過的商人說城裏的義和拳也出動了,還說本省巡撫大人上奏朝廷,建議將“義和拳”改成為“義和團”,歸為民團之列,以共同對抗洋人。


    喬占鼇大喜,趕緊自稱“義和團”,帶人向省城進發。


    他即使人少,也要進城去搶一杯羹。


    他們極端仇視洋人,凡是外國人統稱其為“大毛子”,一律殺無赦;凡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中國人,被稱為“二毛子”;其他諸如懂洋文、用洋貨的人,則稱為“三毛子”,以此類推。


    他們沿路闖入富戶人家,凡家中有洋貨的,哪怕是一把洋傘、一支洋筆呢,也一律砸爛,還要把用洋貨的人處死;臨近省城時,有一戶人家因家裏有一盒火柴,家裏八口人全遭屠戮了。


    他們看著那些人受死時的苦楚,都仰天大大笑,以之為樂。


    省城裏的義和團也都大動起來,許多團民都知道教會的主教有一柄金手杖,於是雲集到教堂和主教的洋樓附近,大家硬往裏麵衝,巡捕衝人群放洋槍,拳民們非死即傷。


    後來終於攻下來了,便亂砸一通,金手杖也不知所蹤。


    拳民們還去衝擊洋行,也有很多人受傷。


    受傷的人是決計不去教會醫院的,於是陳青桐家的醫館裏就人滿為患了。


    喬治醫生換上了中國人的衣服,用圍巾包了頭臉,隻留下兩個眼睛給傷者做手術。這位洋醫生任勞任怨,已是兩天兩夜沒合眼了。


    那陳懷玉已逾古稀之年,也忙得團團轉。


    陳青桐與尚石頭進進出出往家裏扛病人,救治那些半死不活的傷者。


    當喬占鼇來到省城時,見能砸的洋物已砸得差不多了,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洋人如今也都龜縮在領事館裏,任拳民在外麵叫罵也不敢出來。


    喬占鼇很後悔自己來晚了,也深怪城裏的同道們不等自己,他心想:“難道自己開壇的事外人都不知道麽?”


    沒奈何,他隻好吩咐手下的人三人一夥、五人一隊,分頭去檢視還有無遺漏未掠過的洋物,借以羅唕那些人家,該拿拿,該殺殺。


    第二遍檢視發現的東西更少之又少了,半日下來收獲甚微。


    喬占鼇懊惱之中,讓一個小弟跟著自己閑逛,見柳樹下有家賣包子的攤子,他倆踅摸過去吃包子。


    那附近就躺著幾個死傷的拳民,恰好尚石頭正挨個試探鼻息呢。


    喬占鼇吃了半個包子,歎口氣說:“唉,上迴想去冠縣支援趙三多沒趕上,這迴進城裏砸教會又沒趕上。媽媽的,洋人也都一個個縮迴他們屄窩裏去了,這迴又白忙活一趟!”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轉而奸笑道:“噢,對了,還有個大毛子,他肯定沒跑!對對,抓住他就好了!”


    那兩個小弟忙問在哪裏是誰家,他就肆無忌憚地說:“那個大毛子叫喬治,一直在姓陳的一戶人家開的醫館裏行醫。我爹爹曾在那裏混飯吃,沒少受他家的氣!哈哈,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他家落到我手裏,我定要替爹爹出口氣。他家隔壁是他親戚,開書畫店,據說一幅畫老值錢了。他家還辦義學,裏麵有好多上學的女孩子呢!嘿嘿,這下可好了,等弟兄們吃飽喝足,就去那裏殺洋人,搶錢,搶……嘿嘿,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尚石頭在旁邊聽了,嚇得魂飛魄散,他已認出這個人就是以前常來他家送藥材的喬占鼇,這下麻煩大了!


    他也顧不上再扛傷員,悄悄離了這地方,撒丫子往家裏跑去。


    尚石頭跑迴家裏,這時陳青桐在街上沒迴來呢,陳懷玉和喬治聽了他的話,忙叫過尚璞來商量對策,尚璞當即說:“事不宜遲,叫喬治醫生和家裏的女眷帶著孩子們先躲一躲,家裏但凡值錢的東西也帶著,絕不能讓他們堵在家裏。”


    陳懷玉著急地問:“這迴可往哪裏去呢?”


    尚璞說:“依我說,就去王蒼娃的村子去避一避,那裏是山村,山裏人和咱們熟,外人也找不到的。”


    陳懷玉點點頭,讓尚石頭趕緊去套車,分頭準備。


    青桐娘不願走,她說自己這把老骨頭,坐車也要顛散嘍。


    芳菲和巧兒見婆婆不走,也不願走,都說自己也已是年長的老婦人了,還怕什麽妖物兒?


    野葦和芊兒正在醫館裏做護理呢,她倆也早就成家了,他們的相公都從義學裏長大的,如今也加入了義和團,一心扶清滅洋,隨團北上了。她倆見主母不走,也都不願走。


    陳懷玉堅決不依,說除老伴留下,女眷和孩子們都走!


    尚璞情知喬占鼇心地不善,亂世中的惡人更惡,也嚴詞力勸大家走,女眷們這才同意帶孩子們走。


    其實兩家也沒什麽細軟可收拾的,芳華隻抱了相公的端硯,倩兒拿了幾幅字畫,芳菲和巧兒收拾了幾件衣裳。


    外麵尚石頭已套好了馬車,讓女眷們坐了,隻等喬治上車。


    可是喬治手頭正有好幾個手術急等著做,他讓女眷們先走,自己隨後騎了騾子趕了去,因這兩年他也曾去過南山裏行醫的,說能找著路。


    尚石頭怕壞人來了就走不脫了,隻好趕車先走。


    本想繞道而行,避開那個賣包子的攤兒,怕遇著喬占鼇。可怕什麽來什麽,原來喬占鼇吃飽喝足,正打著飽嗝兒遊逛呢,見遠處來了一輛馬車,滿車的女人。他眯著三角眼盯著看,越近越覺得眼熟,原來正是那家的幾個女人帶著孩子們出逃!


    他拔出刀來,和小弟一邊一個站在路中間等著,尚石頭一看有人持刀攔路,定睛一看竟是喬占鼇,心中有點慌,來不及細想,加了一鞭子想闖過去,可兩人用刀指著前麵,那馬到跟前自然停下了。


    兩個惡人來到車兩邊,拿刀逼著芳華、芳菲下車,把一車人嚇得麵無人色。


    尚石頭想要下車拚命,可他一旦下了車,那可就真走不了了。


    這時,卻見野葦和芊兒猛然從車轅上撲下來,一人一個抱住惡人的腿,要尚石頭加鞭快跑,芳華等人還在猶豫呢,她倆撕心裂肺地叫道:“你們快走啊!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尚石頭不再猶豫,猛加一鞭,馬車一下駛出去了。


    兩個惡人抬腿想追,卻被下麵兩個中年婦女死死墜住,實在邁不動腳步,眼看著馬車跑遠了。


    他倆氣急敗壞,握刀向下猛刺,可憐她倆胸脯上當場被戳了兩個血窟窿,香消玉殞了。


    喬占鼇拿刀在靴子上蹭蹭,然後去糾集了四五個小弟,其中有拿刀劍的,有拿弩箭的,趕到陳家去殺洋人。


    這時喬治正在醫館裏緊張地做手術呢,陳懷玉在旁邊協助他。誰也沒想到喬占鼇來的這麽快,就聽外麵一片聲地喊:“堵住門口,殺大毛子啊!”


    喬治知道該來的已來了,此時卻也不怕了:“自己去見上帝的日子到了!”他想。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緩步走了出來。


    陳懷玉緊貼在他邊,想把他護送到後院去。


    這時尚璞因想起青桐曾買迴來一杆火槍,這當兒正在他屋裏翻找呢,初進小姨妹的房間時他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非常時期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將裏裏外外都翻遍了,一時卻沒找到,後來終於在書櫃頂上的一塊雕板後麵找著了,還用布纏著呢——青桐是醫家,總覺得兵器乃是兇器,所以平常總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尚璞手忙腳亂地拆封,又嚐試著填充好了子彈,然後躬著腰往前麵趕。


    這裏喬占鼇一見喬治,就指著他說:“那個瘦高個兒就是個大毛子,別讓他跑了!”


    陳懷玉一下站在喬治前麵,喝道:“你這孩子,你想幹什麽!你該記得你常來俺家送貨的事,家裏人該是待你不薄!”


    喬占鼇不敢直視他的眼睛,隻看著喬治的臉說道:“俺們殺大毛子呢,與你不相幹!快閃開,不然格殺勿論!”


    陳懷玉氣得直哆嗦,說:“還格殺勿論,你長能耐了啊,對我這七八十歲的老頭子也格殺勿論啊!”


    然後拍著自己的胸口說:“來,你有本事朝這兒捅。”


    喬占鼇還真不敢直接對陳懷玉動手,不知怎的他心裏一直害怕他父子的滿臉正氣。


    陳懷玉見他有些躊躇了,忙讓喬治快往後院走,喬占鼇怕喬治走了,一咬牙,喝令:“放箭!”


    兩個弓弩手衝著喬治放了兩箭,陳懷玉怕傷著喬治,本能地往他身上一撲,就聽嗖嗖噗噗,兩支箭穿透了陳懷玉的胸膛,他大叫一聲,嘴裏噴出鮮血來。


    這時,尚璞彎腰跑來了,他一見陳叔叔中箭了,照著門口就是一槍。可惜因他邊跑邊開槍,又佝僂著身子,所以擊不中人。


    這也把喬占鼇他們嚇了一大跳,他們早已領教過火槍的厲害的,喬占鼇雖然穿著精鋼馬甲,但是腦袋卻沒什麽防護,所以也隻得往外退。


    喬治趁機去關了房門,任外麵怎麽砸門也不開。


    他倆忙去看陳懷玉,見他怒目圓睜,卻拚盡全身力氣,指著那些受傷的拳民說:“救救他們……”然後就氣絕身亡了。


    尚璞大叫一聲,發瘋般走到窗前,狠命朝外放了兩槍,聽外麵沒動靜了,這才把槍扔在地下,迴頭幫喬治拔出老人家身上的箭,把他放平在床上,一邊一個攥著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青桐他娘在後院聽到哭聲,忙到前邊來看看咋了,她一見老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渾身是血,頓時驚懼交加,眼前一黑就昏死過去了。


    喬治忙又去搶救她,好容易救醒過來,她癱坐在陳懷玉身邊,用顫抖的雙手撫屍大哭。連被救治的拳民也忍不住落淚,屋裏一片悲泣聲。


    這時又聽到有人砸門,尚璞撿起槍問:“誰!”


    外麵說:“是我,快開門!”原來是陳青桐迴來了。


    尚璞真不忍心開門,他實在不願讓兄弟看到他父親的屍體。


    喬治去開了門,就見陳青桐背著一個傷員喘籲籲地進來了,先到處找空閑的床位,不想扭頭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已然是死人的模樣,他娘正坐在床邊哭泣。


    他身子一軟,再也扛不動傷員了,踉踉蹌蹌倒在床頭,差點摔著傷員的頭。


    眾人接過傷員,他跪爬到父親身邊,一邊驚慌地問:“爹爹怎麽了?”


    一邊手忙腳亂地查看老人的傷勢,當確知父親已然死去時,他撕心裂肺地一聲長嚎,搖晃著父親,似乎幻想能把他喚醒一樣。


    他娘勸道:“好孩子,你爹已經走了,你別再揉搓他了,讓他安心地走吧……”


    陳青桐這才放下爹爹,兩眼噴火地問:“誰幹的?”


    當得知是喬占鼇等人所為時,陳青桐抓起地上的槍,發瘋般地往外跑,喬治怕他勢單力孤,出去反而變生不測,忙一把抱住他。


    他娘也扯住他的衣襟哭著說:“你爹已經走了,你出去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的,叫娘怎麽活啊。”


    尚璞也勸道:“兄弟三思,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青桐這才冷靜下來,又跪到床邊,邊哭邊用袖子替爹擦拭嘴角上的血跡。


    喬治說:“他老人家是個大好人,臨走時還指著傷員說‘救救他們。’上帝啊,您開開眼吧,為什麽好人不長壽!”說完大哭,眾人又跟著大哭起來。


    陳青桐深知父親是個醫者,臨死也不忘救死扶傷,他這臨終遺言,也再次提醒自己勿忘天職!


    他默默為父親擦拭幹淨了臉上的血跡,然後扶著床頭站起來,鎮定了一下自己,向喬治一字一頓地說:“走,去手術室,我幫你給他們做手術。”


    傷員們聽了,都感動得哭起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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