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博朗先生又打發托爾來請他去洋房,喬載智彼時正為煉鋼廠裏的焦煤含有太多雜質而焦慮呢,本待不去,然而托爾卻也是個做事執著的人,主人交待他做的事,他必要做好,於是好說歹說,硬纏著喬載智去了。


    原來,他們西洋早已開始使用線膛炮了,然而大清卻還是用滑膛炮,博朗也想改裝線膛炮。然而膛線的切削很麻煩,以前西方都是用單點鉤削法,又慢又費事,且切削得也不太合規。等喬載智來了,博朗早已替他泡好了清茶,噶登先生也在那裏苦思冥想,大家都不做聲。


    喬載智一邊想著如何切割膛線,一邊盯著托爾滿頭的卷發出神,——托爾的卷發一圈一圈的卷上去,就像是個陀螺一般。托爾發現自己被他盯著看,心裏有點發毛,說聲“excuse me for moment”,然後撓撓頭皮往外退。喬載智見他那五根黑手指插進圈發裏撓頭皮,一下觸發了靈感,對噶登和博朗說:“嗯,咱們可把拉刀上多添幾組刀模,塞入炮筒,固定好支點,邊旋轉邊切削,因是組合刀模,多刀並用,那樣就可同時切削出多條膛線來了;另外,鑒於炮筒是不一樣粗的,可以使後麵的刀模比前麵的略大一些,這樣就不用更換刀模,也可以切出滿膛的膛線了,且因刀模前細後粗,與炮筒吻合得密切,切出的膛線準能中規中矩!”他倆聽了心向往之,忙令人按照喬載智的構想繪製複式組合刀模的構圖。


    喬載智雖然對槍炮製造有很多創意,但他的主要精力還在於鑽研如何煉成精鋼上,可惜對於煉鋼的關鍵環節,廠裏卻不讓他插手,一者因為那裏的洋技師太過自傲,二者裏麵也藏著主管和主事們好多見不得光的東西。


    幾天來,煉鋼廠裏又進了一些料,說是由會辦大人女婿的戶頭送進來的,都是精挑細選過了的。喬載智滿懷期冀,忙著與工匠們檢修爐具。眼看就要裝爐了,在這要緊的時刻,莫襄辦卻嫌他在跟前多事,因為他總愛查這看那的,看了就說這不行、那不妥,於是疾言厲色地打發他走開,不讓他偎邊兒。


    喬載智雖然牽掛著爐前的事,卻幹著急使不上勁,他在院內走來走去,心緒不安。


    趕巧托爾又來了,說博朗先生請他去。喬載智咬咬牙說:“唉,反正在這裏也插不上手,那就去一趟吧。”


    兩人一前一後往槍炮廠的洋房裏來了,這時噶登和博朗又在那裏伏案沉思呢,見他來了,就說:“我們正琢磨如何減輕火炮的後坐力呢,艦船上的火炮,開火時在甲板上橫衝直撞,有時隻好用繩子拽住,可這總不是個常法兒,得想出個新辦法才好。”


    喬載智點點頭,說道:“這倒是個要緊的事,不然,火炮如何能打得準?”


    博朗先生說:“為了減少後坐力,我和噶登先生設計了帶車輪的炮架子,雖然炮身固定在炮架子上了,可是車輪子卻滾來滾去的。唉,如何是好呢!要是能造出無後坐力的火炮該多好!”


    說完,大家又都沉思起來。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喬載智說道:“我想出了幾個辦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他二人忙說:“請講,請講!”


    喬載智說:“可以用彈簧置於炮身與炮架之間,將發射瞬間的後坐力緩和一下,從而減少炮架車輪的後退尺度。”


    二人點點頭。


    喬載智又說:“也可以為炮架安裝上四隻腳,讓後坐力通過這四隻腳傳遞給大地,這樣也能緩解車輪後退,炮架子也會穩當一些。”


    二人聽了,連連稱善。


    博朗先生說:“最好能發明一種無後坐力的炮,那就完美了。”


    喬載智又想了一會兒,說:“要是一次向炮筒裏裝兩個炮彈,一個朝前打,一個朝後打,那麽它們的後坐力相互抵消,不就沒有後坐力了嗎?”


    二人說:“好倒是好,可是朝後打的炮彈豈不傷了炮手?”


    喬載智說:“朝後的隻在後屁股處裝火藥,殼內卻不裝炸藥,就近射到地麵上,觸地後不會爆炸,傷不到炮手。”


    二人聽了,拍案叫絕。


    博朗先生想了想,又說:“好倒是好,就是一次用兩顆炮彈,也太過浪費了點。”


    喬載智點點頭,想了一下,說聲:“嗯嗯,那麽,那麽,還是隻用一個炮彈好了。咱可以在炮身後端開一個向後的小口,當炮彈發射時,炮膛內會產生大量的氣體,餘氣也會從這個小孔中猛然噴出,咱讓它向後噴,那麽它也會產生後坐力,這個後坐力與炮身的後坐力恰好相反,這麽相互一抵消,那麽炮身不就平穩了嘛。嗯,關鍵是開口的大小,這個參數很要緊,開小了無濟於事,太大了則逸氣太多,影響炮彈的射程,所以須得恰當好處才行,這個有待探究,再琢磨吧!”


    饒是如此,這也足以讓這兩個洋人歎為觀止、五體投地了,他倆都在胸前畫著十字,嘴裏叫道“good!wonderful! i love you!”


    待平靜下來以後,博朗先生突然想起了前些時候山本慫恿喬載智東渡日本的事,此時也不由得惜才起來,委婉地邀他去西洋彼岸做事,說:“你在這愚昧落後的國度裏,怕是會埋沒你的天分。不若到大洋彼岸去,有我們為你引薦,一定會大有作為的。到那時,權力、金錢、美女,你將應有盡有!”


    喬載智想也沒想就斷然拒絕了,說:“正因為我的國度愚昧落後,我才更不離不棄,留在這裏想方設法改變她。若都走了,那就更沒指望了!”


    噶登先生不解地說:“這樣落後的地方,能給你帶來什麽呢?不如另謀高就的好。”


    喬載智道:“這個你們就不懂了吧。中國有句老話,‘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是這裏的水土養育了我,我豈能數典忘祖、朝秦暮楚?我決不楚才晉用,剛才的構想,不管有用沒用,你倆不得傳迴本土去。”


    兩人聽了,隻好點頭。


    噶登為了祝賀喬載智提出的構想,叫夥房裏準備酒宴,還大聲嚷著說:“從今開始,在這片土地上,無後坐力的火炮就要誕生嘍!無後坐力呀,必定指哪打哪、精準萬分!讓我們為它cheers!”可喬載智記掛著煉鋼的事,卻不願在這裏逗留了,非得要告辭了迴去。


    噶登先生見留他不住,隻好吩咐博朗送他送。


    博朗一路送、一路讚他想出的方法好!


    喬載智卻猛然想起一事,囑咐博朗先生道:“你一定要提防那個倭賊,千萬不要讓他盜了圖去,不然,一門門無後坐力的大炮,就會瞄準我大清領土和領海了。”


    博朗說:“上帝啊,這個難道還用你囑咐?自從那個刀模的構圖被山本竊取走後,我就格外留心了,再三請求嘎登先生別再對他提起技藝的事。”


    喬載智大吃一驚,忙問:“怎麽?那個刀模的構圖泄露給倭人了?”


    博朗先生聳聳肩,說道:“sorry,我也沒辦法,嘎登先生對山本是不設防的!不過,這也怪你們會辦大人太不熱心,——本來我和噶登先生興衝衝地去找他,建議廠裏製造線膛炮,可大人卻說:‘大清用的是前裝式火炮,彈丸都是從前頭的炮筒子裏塞進去的,若有了膛線反而不順滑,而改裝後裝炮,又需要多費銀子,還得給總辦大人添堵,那可劃不來!算了,算了。’嗬嗬,他就一直這麽‘算了’。唉,新創意用不上,噶登先生就送到領事館去了。不料那山本有一次聽說了這事,也軟磨硬纏地求告他,一次次宴飲,終於用美酒和美女虜獲了他,謄抄去了一份。據說,他還因此受到日本海軍本部的嘉獎呢,晉升了什麽少佐啊還是大佐了!唉,誰讓你們會辦大人不辦實事呢,沒銀子就籌銀子嘛!他竟然視軍國大事如同兒戲,這怪誰呢?”


    喬載智聽了,不禁痛心疾首。博朗見他急成這樣,忙勸慰他說:“好啦,好啦,這迴你放心吧。我常對自己說:‘食人之祿、忠人之事。’這迴我一定多加小心,看牢噶登先生,勸他要守口如瓶,寧願閑置也決不外泄!再說,我前番也已悄悄告訴總辦大人了:‘軍工要地,閑人免進;凡有出入,必搜夾帶!’”


    喬載智聽了,猶有顧慮,歎道:“唉,你是不知道那些看門的人啊,他們一貫欺軟怕硬,對於洋人是絕不敢阻攔,更不敢搜查有無夾帶。再個,我看那噶登先生太好酒色,保不齊就會送給倭賊構圖呢。


    博朗說:“嗯,我以後盯緊一些。若我實在看不住時,就讓托爾去請你過來,咱倆共商對策。”


    喬載智對博朗倒是十分放心的,因他知道他信奉上帝很是虔誠,不會搗鬼的。


    這時,就聽身後有人唿喊喬載智,原來是陳師傅,——他本以為喬載智會留在這裏吃飯的,於是精心準備肴饌,後來卻聽說他執意要走,忙包了一包鹵鴨脖,氣喘籲籲地趕來,一定要他帶迴去吃。喬載智推辭不過,隻得雙手接了,謝了又謝。


    當喬載智迴到煉鋼廠的門口時,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那裏徘徊,還不時與門役爭吵幾句。他跑過去一看,竟然是飛鐮王蒼娃來了!隻見他穿著短衣幫,背著鋪蓋卷兒,須發亂哄哄的,滿臉滄桑。


    俗話說‘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喬載智一見到他,心中一熱,激動地大叫一聲:“王老哥!”


    王蒼娃正在那裏摸門不著,急得團團轉呢,聽見有人叫他,驀地迴頭,一見是他,登時掉下淚來,嗚咽著說:“謝天謝地,終於見到你了!俺好不容易打聽著來到這裏,可狗日的看門的不讓俺進!俺提你喬提調的大名,他們也推說不認識。嗚嗚,真是狗眼看人低,城裏人總愛欺負俺鄉下人……”


    喬載智顧不上聽他說東道西的,忙領他往寓所走。


    進屋一看,李碩果歇工迴來,正在衝澡呢。他見喬載智領迴一個壯漢來,忙問是誰,喬載智給他倆引見了,李碩果很高興,也跟著叫哥,親熱地說:“王哥,待會兒我請你出去吃‘狗不理’啊。”


    喬載智說:“我老家來了人,自然該我請,哪能讓你破費呢?”


    李碩果笑著說:“他是你哥,自然也是我哥。咱們都是親兄弟,別見外。再說,我和王哥頭迴見麵,自然該我請!”


    喬載智忙去打水來,也讓王蒼娃洗漱了,三人一同去外麵吃飯。出了門,喬載智又想起那包鴨脖來,忙跑迴屋裏去拿。


    王蒼娃笑著說:“嗬嗬,還是這麽丟三落四的。”


    李碩果說:“咱這兄弟做起事來全神貫注的,忘了身外之物是常事。外人看著他就像個傻子。哈哈,隻有我知道,他才不傻呢!”


    飯桌上,王蒼娃把來此地的原委說了一遍。


    原來,王蒼娃住在山中,近年來日子越發艱難了。正是“大澇之後必有大旱”,自從遭遇了那次水災,幾乎年年鬧饑荒,山地裏顆粒無收,地保和鄉約卻又來逼賦收稅。鄉親們活不下去了,紛紛外出逃荒。王蒼娃幸而手頭準、會捕獵,這才勉強過活。當然,實在過不下去時,他也會去城裏找尚璞和青桐求助,雖然他兩家因合夥辦義學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但從來沒讓他空手而歸過。


    上個月王蒼娃撞了大運,捕獲了一頭獾,他忙收拾好了,給兩家送去嚐嚐鮮。到城裏時卻見喬向廷恰好從鄉下送糧食來了,魏鐵擔跟著一起來的。陳懷玉正愁沒什麽好的招待女婿呢,見王蒼娃帶來了獾肉,喜得眉開眼笑,說:“來的正好,也是我家貴婿有口福,來了就有肉吃。嘿嘿,一家人也跟著沾葷腥了。”王蒼娃心裏高興,因這幾年他常在城裏遇見喬向廷,早已熟悉了。


    正因他與喬向廷的不期而遇,才引出了外出做事謀生的話題。


    欲知詳情,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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