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清心殿,自然是要足夠偏僻才夠得上清心。但好在地方足夠大,占據了秦宮北部最大的一塊荒地。


    俗稱冷宮。


    “地方到了,兩位先去歇著吧,奴婢告退了。”領路的宮人冷冷說完,似怕沾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一樣急急迴身,卻又轉過頭來,陰陽怪氣地笑道:“兩位可小心些,冷宮裏可關了不少瘋子。”


    盡管見慣了拜高踩低之人,我還是忍不住衝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狠狠瞪了幾眼。


    我扶著半路醒來的顧淵慢慢走向落了漆的大門。幾段宮牆坍圮了,被人用竹籬草草紮好。隔著錯落的竹籬,可以看到人影往來,間有笑語傳來。


    我有些怯的心漸漸放了下來,便與身旁的顧淵小聲嘀咕:“瞧著也不像瘋子。”


    “此言差矣!”爽朗的笑聲傳來,醉臥門前的看門老者不知何時已經醒來,帶著濃濃酒氣的手揉了揉我的頭發,笑容溫暖慈祥,續言道:“在宮裏過得像正常人,不是瘋子又是什麽?”


    他又瞧了瞧我們,轉身開門,長長地歎了一聲:“這些人真是越發不像話了。”


    半朽的木門吱吱呀呀地響,引得裏麵的人紛紛圍了來。清一色的女子,年齡不一,荊釵布裙,不著粉黛,比大殿上那些像收了脂粉鋪賄賂的女人不知好了多少倍。


    “這次來的怎是兩個孩子?”一個年紀較長的女子越過眾人走上來,摸了摸我的頭,皺眉看向老者。


    老者將舉起的酒葫蘆放下,嘲諷地哼一聲,道:“他們是楚國長公主的孩子。”


    還在喧鬧的人群忽地靜了下來。


    我垂著頭,想起一路上聽人一遍又一遍說的故事。


    楚亡那日,楚國長公主著嫁衣上城樓,斥秦君不義,並代顧氏一族致歉於楚地百姓,最後以身殉國,惟祈楚地百世長安。


    這是一個多麽悲壯的故事,茶樓裏的說書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講,九國百姓一遍又一遍地聽,楚地的百姓自發給他們的長公主建了廟,現如今隻要說起楚國長公主的名號大家便會肅然起敬。


    可是我不想,顧淵也不會想。


    因為我們的娘親,沒有了。


    有人從我手上接過了顧淵,先前說話的女子過來拉我的手,道:“孩子,隨我來吧。”


    人群漸漸散開,我不動,眼睛看著顧淵離開的方向。她笑了笑,向我解釋說:“來了新人總得去見見長者,你哥哥受了傷,隻能你自己隨我去了。這麽大的人了,莫不是還怕?”


    我想了想,乖乖點了點頭,向前邁了一步。


    一路向北,腳下的路彎彎曲曲的,隔過一片樹林,我看到路兩旁不是花木,而是一小塊一小塊的菜地糧田。日頭已經沉下去了,田裏已沒有人勞作,隻餘葉片在餘暉下嫩生生的,和著不遠處幾縷炊煙,以及幾棵上了年紀的老樹。


    這並不是我熟悉的光景,此時卻無端讓我心安。


    路有些長,她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閑話。誠然,我是說不得的,所以一直是她說我聽。


    她說她叫秀姑,是趙國人,就是那個被上一代秦君因宴會上一副碗筷滅掉的趙國,那個和楚國一樣,隻能從史書上再尋的趙國。


    她說我們現下所在的秦宮,幾十年前還是趙國的王宮。


    她說我們要見的人是周婆婆,她是冷宮裏年齡最大,呆的時間最長的人。最初來的那些姐妹,都是在她的照料下好起來的。這裏所有的姐妹都很敬重她。


    她說帶顧淵走的姑娘叫玲瓏,平時很熱心,但說話總是要刺人。


    ……


    從她斷斷續續的描述中,我仿似看到了這座大到讓人害怕的冷宮,是如何一點點活起來的。


    那天秀姑介紹了很多人,包括她自己。但我聽到的隻是她們在冷宮裏的故事,卻沒有半句關於她們的來曆,曾經的身份,或是如何到了這裏的。


    多年後迴想我裝啞的那段歲月,每每痛恨失卻了很多痛快說話的機會,以至留下了諸多遺恨,唯有這一次我是感激的,讓我沒能追根究底下去。


    入得斯門,本就該是前塵盡忘才能好好活下去。


    周婆婆的院落在冷宮的極北,陰而小,朝南的方向植了一排樹,整個院子都籠在了陰影下。憑著巫族的血脈,我很輕易就覺出了其中濃濃的死氣。


    腳下是破碎的青石板,依稀能看出昔日的輝煌,而今卻有野草在縫隙裏生長。


    我有些怕,拉住了秀姑的衣角。


    “不怕,”她見我的樣子便明白了大概,轉過身來安慰我,“此地陰沉是怕擾了逝者,這裏有墓園。”


    順著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個落了鎖的小園。很顯然,周婆婆住在這裏,是做了守墓人。


    這個認知讓我的好奇壓倒了恐懼,不禁開始想象周婆婆該是怎樣一個人。


    隱有琴聲傳來,斷續而輕柔。


    曾有一段時間娘親立誌將我培養成一個具有郡主氣質的郡主,於是請了很多有名的琴師來教我學琴,可惜我實在不上進,仍天天去顧淵那裏蹭兵書國策看,逼的很了,還落下一個聽琴就睡的毛病。


    可這次我卻沒有睡意,可見彈琴的人技藝有多麽高超。


    秀姑靜靜地站著,至一曲終了,方才上前敲門。片刻,有蒼老慈和的女聲傳來:“進來吧。”


    我跟著秀姑進門,一眼便看見了桌前的老者。


    她一身深藍粗服,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柔和的淡笑。一頭銀發夾著幾根黑絲,用木簪細細地定住。誠然,我不能昧著良心說她是美女,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大概就是當年王夫子一天到晚念叨的“天人合一”,渾身上下都是令人舒服的感覺。


    想來,周婆婆年輕時也該是一位絕代佳人吧。


    她麵前的桌子上擺著一把簡素但看起來很值錢的琴,很顯然,那位技藝十分高超的琴師就是她。


    秀姑將我和顧淵的情況說給她聽了。周婆婆失神片刻,又看了我許久,才歎了一句:“像,真像顧家那個孩子。”


    我愣了愣,想她該是娘親的故人。


    周婆婆拿了琴桌旁的木杖,微佝著身子在屋子裏翻找,尋出一個白瓷瓶來,示意秀姑除去我的衣裳。


    我看了看袖外露出的淤青,沒有拒絕。


    藥抹在傷處,清清涼涼的,很舒服。我能感覺到周婆婆手上的薄繭和錯雜的掌紋。天已經黑了,秀姑在長明的油燈旁點了一根蠟燭,火光微黃,映得她的側臉有一種模糊的溫暖。


    我抬頭望見窗外漸亮的星子和爬上柳梢的月,一顆心忽地安定下來。


    那是我生命中,最長久的溫暖。


    ------題外話------


    來個人理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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