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主街時,天已薄暮,紅豔的夕陽將秦宮染了一片血色,莫名有些淒涼。


    很像不久前楚宮的那場火,也是這樣將三千世界映得一片血紅。


    官道上有人打馬而來,深色的稠服,用金線勾出水樣的紋路。他的身後是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碧色的流蘇垂下來,隱隱透出裏麵嫩紅的衣角。


    “是六公主與申大夫之子出遊,公子公主,對不住了,我們得先避開。”


    秦軍統領的眼中帶著些許憐憫,但還是下令將馬車趕到一邊。


    我和顧淵都沒有反對,既已亡國,自當要有寄人籬下的覺悟。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再怎麽避讓,也避不開有心的挑釁。


    “停車!”二八少女的聲音,清脆中透著幾分嬌蠻。


    申大夫之子——申紀像是才看見我們這隊人,還算清秀的臉上浮出一個高傲的笑來:“秦壽將軍,這是戰勝歸來了?真是可喜可賀。”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對秦軍統領的老爹肅然起敬,敢給自己兒子起這種名字的人絕對是個人才。


    秦壽的臉色卻一下子冷了下來,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區區殘兵,豈敢當‘將軍’之稱!”


    我敏銳地察覺到,不隻秦壽,連身邊不少秦兵都隱隱變了臉色。


    我看了顧淵一眼,他不動聲色地吐出幾個字:“蕭牆之禍。”


    我點點頭,外公曾經說過,當一個國家開始打壓將領,必然不會長久。


    可惜他到最後手中都沒有幾個能用的將領。


    兩車相交時,一雙纖手撩開了車簾,露出一張盛裝後無比美豔的臉。


    然後我便看到我們名義上的六姐輕蔑地勾起紅唇,用口型比出了兩個字:“野種。”


    顧淵緊緊拉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怕我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來,也是在提醒他自己不要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來。


    我輕輕掙開他,衝她無所謂地迴以一笑,像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我一點都不生氣。


    秦國六公主淩梓瑤,說到底,不過一個不相幹的人罷了。


    自小看慣了各種貴族女子對娘親冷嘲熱諷,我很清楚該如何對待她們。


    忍之,讓之,若她得寸進尺,終有一天要承受代價。


    “公子和公主若覺得臣的名字好笑,大可不必忍著。”秦壽的話在窗外響起。


    習武之人的耳力都很好,那兩個字大概是被他聽去了。這樣笨拙的安慰方式讓我感到久違的溫暖。我和顧淵對視一眼,無聲咧開了嘴角。


    “將軍,當真不能走正門嗎?”一個士兵壓低了聲音,聽來有幾分不平。


    秦壽看了我們一眼,歎了一口氣:“君命不可違,去角門。”


    “連親子都能這般對待,那我們是不是該謝主公對我們太仁慈了,竟讓我們中還有人能活著迴來。”一個士兵忽然扔下了長槍,長槍與地麵相撞,發出清脆的鳴響。


    “住口!”秦壽皺起眉。


    “死了那麽多兄弟,我們又被這樣對待,連牢騷都發不得了嗎?”那個士兵抬起頭直視他的統帥,眼中像是隱忍著極大的痛苦,“將軍,對不住了,這樣的君主陳六效忠不起。最近舊傷複發,陳六申請退伍。”


    “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秦壽死死盯著他的下屬們,眼中隱有淚光閃現。


    “兄弟們,”許久,他才艱難開口,聲音低得近乎哀求,“我們先把人送迴去再說,好嗎?”


    沒有人再說話,隻有馬車的轆轆聲,緩緩向角門駛去。


    “公子公主可知臣為何要叫這個名字?”似是為了打破這令人壓抑的氣氛,秦壽緩緩開口。顯然,他並不需要我們迴應,自顧自接了下去,“秦家世代為武,我的父親,祖父都是壯年便戰死沙場。娘給我取一個‘壽’字,不過是求我能長久地活下去罷了。”


    我轉頭望向越來越近的秦宮,心裏明白,這話並不是說給我們聽的。


    朱紅的大門一開一關,到了目的地的我,隻覺得這一路漫長到難以忍受。


    彼時年幼,尚不能理清胸中突然多出來的複雜情緒。多年後再次迴首,才明白從楚到秦的這段路途,生生絕了我一世的太平長安。


    而我也是直到多年以後,才了解當時在我身邊怔怔愣神的哥哥,到底經曆了怎樣的世界坍塌與重建。


    也許,從一開始,故事就已隱隱指向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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