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集市上人來人往,幾乎都被菜商小販和早點攤子占據。張獵戶頂著微微青黑的眼圈抽著煙袋提提神,麵前擺著在山裏蹲了兩天,昨夜才剛打到的小鹿。他連好好休息一下都來不及就連夜趕來集市,一早趁著新鮮賣掉。


    隻是今時不比往日了,獵物不好賣,好容易有一個仆婦打扮的人站在他麵前,嗓音有點怪異的問了一句:“肉,賣嗎?”


    張獵戶忙不迭的迴答:“賣賣!”


    那仆婦也沒問價錢,轉身說:“跟我來。”


    張獵戶二話不說拿起東西提起小鹿跟在仆婦身後,像這樣會買整頭獵物的大多是有錢人家裏的仆婦,讓他送上門也是有的。


    他沒有懷疑地跟到了一棟宅子前,這是棟西洋風格的宅子,三層的小樓地方不大卻很別致,雖然大約算不上特別有錢的人家,但對張獵戶來說已經是很豪華的宅子了。


    仆婦帶他走向側麵的小門,打開門一股古怪的味道撲了出來。張獵戶皺皺眉頭,當獵戶的對一些味道會比較熟悉,但他吃不準,這股味道聞著是有股子肉食腐壞的味兒,但又和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腐木幹草似的味道,沒有那麽臭不可聞。


    仆婦站在門裏麵無表情地迴過頭催了一聲:“進來啊。”


    張獵戶是個實在人,腦子裏沒想那麽多,他們村子裏有戶熬驢皮的人家,院子裏比這還臭。隻覺得在這麽好的房子裏開作坊也是挺浪費的。


    他跟著走進了院子,身後的小木門就砰一聲關閉,眼前麵無表情的仆婦眼睛一眨,整個眼珠子一翻,瞳孔頓時不見了,出現了一雙蟲子似的斑斕複眼……


    …………………………………………


    文城熱鬧的港口每日都來來往往著各種商船客船,一艘豪華的輪渡駛進港口,許多人都聚集過來,殷切翹首尋找著自己要迎接的親朋。


    在步下輪渡的客流之中,一人白色西裝馬甲,修長身姿悠悠閑閑下了船。他挑著鳳眼,微微勾起唇角看著久違的風景,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手上一翻,白色禮帽仿佛戲耍似的在指間一轉落到頭上,正要信步走出港口,前麵出現一個長衫打扮的人擋住了去路。


    “請問,是白樓華白少爺嗎?”


    風流倜儻的白衣公子微微挑了一下眉梢,淡淡瞄一眼,“是我。”


    “我們老板想請你一敘。”


    白衣公子輕聲哼笑了一下,似乎帶了點你想請我就要去嗎的意味,問:“你們老板又是哪位?”


    “您的一位故人。”


    “我在這裏沒有故人。”他說著就要繞開這人離開,那位長衫管家模樣的人依然保持著恭敬的姿態低著頭沒有動,隻在他走過身邊時說:“玉盞公子,還是請您去一趟為好。”


    白樓華,又或是玉盞,這才停下腳步認真看了這人一眼,“那就帶路吧。”


    長衫管家引著他走向一輛黑色轎車,替他打開後座車門,這才去副駕駛坐好,吩咐司機開車。


    玉盞閑閑看著車窗外流動的風景,一時倒是想不到會是什麽“故人”,也懶得去費那個腦筋。


    他在妖道大劫時代變遷的時候就跑去留洋,一麵躲劫一麵也算是與時俱進。英國法國各地轉了一圈迴來,別說什麽故人,連白樓華這個身份都是臨時偽造的。能順著這個身份找到他,還知道他真正的名字的,就沒什麽必要去兜圈子了。見了,自然知道。


    車子在一棟西式建築前停下,玉盞下車時掃了一眼門派上“華公館”三個字,不過看了也白看,甭管什麽舊識,既然在人世混著,這麽多年也早改名換姓了。


    他大大方方地跟著管家走進大門,被引入前廳,布置得也算富麗堂皇,正是時下最時興的西洋風格。


    他本就長得一副妖孽橫生的樣兒,過得也逍遙自在,這兩年留洋更是留出一身風流倜儻,乍看之下跟時下裏的公子哥兒有錢少爺還真沒什麽兩樣。待管家去通報的時候他也就不客氣地在客廳坐了,掃了一眼來上茶的非人類人形傭人,還是本土極為少見的女仆裝。


    隨著一聲帶著欣喜的:“小玉盞,你可算迴國了~~”


    玉盞扭頭看到了一張清秀的娃娃臉,他神態自若著,頭腦裏卻空白了幾秒。


    並不是忘了這張臉,就算幾百年沒見,這張臉也一瞬間勾起了許多迴憶。許多,並不想去迴想的,迴憶。


    他客客氣氣又淡然疏離地站起身,迴了一句:“好久不見。”


    臉上在笑,一身的風流倜儻卻隱隱消散。如果不是客套一下,倒真想直接招唿一句:“你還活著呢。”


    不過,玉盞記得這個人這張臉,倒是不怎麽記得他的名字了。


    娃娃臉走上前來,他穿著棕色帶花紋的馬甲和襯衣長褲,還戴了一個單片的洋眼鏡兒,似乎極力的想要遮去自己那張娃娃臉帶來的效果,讓自己顯得更穩重成熟一點。


    他身後還跟著個人,年紀不大朗眉星目,卻是一走進客廳就盯著玉盞不住打量,滿眼的端詳揣測毫不遮掩,玉盞幹脆無視了他。


    “我現在的名字叫華文笙,你叫我文笙還是那璍都隨意。”


    玉盞隻是聽著,也沒接話,半笑著問他一句:“你怎麽找到我的?”


    那璍笑笑也沒瞞著,“你托人偽造迴國的身份,是我接手的。”


    得,這跟自投羅網也差不多了。


    三個人已經重新坐下,玉盞不想跟他有太多交集來往,倒不是對那璍有什麽意見,隻是他這個人所牽連的記憶正是他想避開的。所以他沒有客套直接問:“找我有什麽事?”


    隔了幾百年冷不丁的找上門來,總不會隻是嘮嘮嗑敘敘舊吧。


    那璍於是也收斂了一下老友相見的寒暄態度,努力讓自己那張娃娃臉看起來更一本正經一些,但偏偏剪掉過去的一頭長發之後他的頭發竟然有些微的自然卷,配上他不算純正的發色眼瞳和一身裝束,怎麽看怎麽像是英吉利來的小朋友。


    介於大家不熟——兩個幾百年沒見的人怎麽也不該算得上熟——玉盞沒吐槽他,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說明:“雖然你是剛從國外迴來,不過有沒有聽過天道署呢?”


    玉盞看他一眼,略點一下頭。


    他人是在洋國,不過妖界的事情還是有所關注的,何況這兩年跑到國外去遛遛的妖怪也不少。屁大點事在妖怪圈子裏一嚷嚷,就全知道了。


    天道署是在妖道大劫之後出現的,基本上也就是這幾年十幾年的事兒。


    妖道大劫幾乎讓所有的妖怪都不同程度的折損了妖力,世上仿佛再沒有什麽神通,一些避世的大妖怪們幹脆去了人跡罕至的地方隱居,其他大部分妖怪都順應時代融入人群,當然也偶有一些本來不入流的小妖,本來妖力就小折損的更小,這一下見大妖怪們都沒了聲響,反而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開始蹦躂了起來。


    本來妖道大劫影響的就不隻是妖怪,還有那些曾經以除妖降魔為生的天師和尚一流,鬼怪出現的少了,他們的數量也跟著越來越少,大部分都順應時代改行另謀生路了。但也有固守本行的一些,就漸漸組成了團體,最終成為天道署。


    後來還起了個一目了然的名字:妖怪管理委員會,簡稱妖管會。


    他們的職責也漸漸從除妖變成了協調妖怪與人類間的共存,甚至還加入了不少妖怪在其中,有那麽點“有熟人,好辦事”的意味。


    如果那璍跟妖管會有什麽關係,那玉盞倒是對於自己的新身份是由他經手的沒什麽可意外。對於正經想要混跡在人群裏安居的妖怪來說,妖管會的協助也是很有用的。


    他直白的問:“怎麽,你也加入天道署了?”


    “你知道我的身份,就沒什麽好瞞你的。我年紀比較長,立場又中立,天道署賣我個麵子讓我負責一些兩邊牽線搭橋的事項。特地找上你,也是有件棘手事情——有個在城裏作亂的妖怪天道署暫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來處理,我又恰好聽說你留洋歸來,就推薦了你。”


    玉盞看一眼他那笑眯眯的娃娃臉,心知這算是一個老相識的好意,他牽這個線也不隻是為了天道署,還有一部分原因大概也是想讓玉盞賣了天道署這個人情,日後自然什麽都方便。


    他倒是想感謝一下那璍的一番心意,虧他過了這麽多年還能想得起他,但實在是不怎麽想看見這張娃娃臉。


    “抱歉,你也知道我才剛迴國,還有很多事情要安頓隻怕沒有時間,就請另尋他賢吧。”


    他妖嬈一笑客氣地欠身站起來想要告辭,一旁的年輕人似乎皺了皺眉頭,像是不滿於他傲慢的拒絕,不過他怎麽想玉盞又不關心。


    玉盞剛要走人,那璍也站起來,對他說:“那個妖怪是從桑園的結界裏逃出來的,桑園的結界隻怕快撐不住了。”


    玉盞腳下一頓,迴頭看向那璍——


    他一直不去迴想也不碰觸的那些記憶,好像從見到這個人那一刻開始就算是逃不掉了。


    他從眼角一瞥,不帶語調的迴應:“跟我沒有關係。”


    那璍笑笑,“是沒有關係,但也可以有關係,隻看你怎麽想怎麽做。”


    “我又為什麽要扯上關係?”


    “因為你想。”


    玉盞一頓,差點被他這一句戳到炸毛,磨了磨牙卻轉迴身,臉上看不出半點不爽地問:“如果我解決掉這個妖怪,能讓天道署給我開個通行證別沒事監視著我,另外你也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嗎?”


    想當然他這樣的千年老妖剛迴國,天道署不會不注意他,他實在不太喜歡被人盯著感覺。


    那璍有那麽一瞬間蠻受傷的表情,不過還是說:“第一點我想沒問題,至少這一代天道署的管理層在任時他們會做到的……”至於日後的天道署會是什麽政策,就算那璍也是無法保證的,人類畢竟是很多變的嘛。他幹笑兩下,“這個第二點嘛……我盡量……”


    “做不到我就走了。”玉盞掉頭就走,那璍趕忙改口,“哎別別,我答應!至少我不會自主出現,但是意外情況不在承諾之內!”


    “那好,”玉盞終於又轉迴身來,“那就這麽說定了。”


    那璍淚流滿麵,他這算不算被嫌棄了啊~~好歹也是相識一場,他可是很開心見到故人的,為什麽小玉盞這麽冷淡嘛,小月見在的時候他明明不是這樣子的~~


    到此時那璍才終於有機會給玉盞介紹剛剛一直沒來得及提起的青年人,“他是這次事情的負責人樓遠。”


    玉盞這才細看一眼這青年,長得倒是星眉朗目的,理著寸頭,裹著一件深色短風衣,像是個幹練的樣子,就是年齡讓玉盞有點瞧不上,太嫩,頂多二十歲。


    二十歲的天師是個什麽概念?嘴上沒毛,法術就隻能學個皮毛。


    因此作為這件事的實際處理人,他很負責任的嫌棄了一句:“天道署是沒人嗎?就派這麽個小天師負責?”


    “他不是天師——雖然他的爺爺的確是天道署的管理人之一,不過從父親那一代已經轉行。樓遠隻是作為一個人類在調查一些案子,請求天道署的協助。”


    那璍說著,快速衝他擠眉弄眼了一下——玉盞嫌棄地挑一下眉,一個老男人擠什麽眼,不說話誰知道你什麽意思?


    樓遠雖然年輕,但為人頗正直又正經,盡管對眼前這個一副玩世不恭風流大少樣子的人抱有一些不信任,但他既然相信華先生,那麽也應該多少給予一些尊重吧。


    他於是恭敬的低頭,“拜托你了。”


    玉盞淡淡哼一聲,“好吧,到底是什麽事情,就說來聽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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