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童雲開接到嚴教授電話,明天他將抵達昊光集團,跟一幹高層會晤,所以,今天一天,童雲開哪裏都沒去,就蹲在辦公室整理資料。


    整理資料,聽起來很無趣,實際上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過程,整理過程,就像煉鋼一樣,可以一遍遍淬煉內容和思路。


    記錄試驗報告的時候,事無巨細,越細致越好,因為不知道那個看似不起眼的數據,就可能隱藏著事物規律的點睛之筆,在整理並形成完整的實驗報告的時候,因為要做很多闡述說明,字數一般都不會太少,大幾千甚至上萬都是常態。


    但是,在向領導匯報的時候,肯定要進行大幅度精簡,領導大多沒有時間精研你的長篇大論,千字以內,三五百字說明白最好。


    如何把過萬的報告縮減到三五百字,需要抽絲剝繭,過程很艱難,但是一遍遍認真做下來,每次都會有全新的收獲。


    一蹲就是半上午,辦公室內人來人往,對他沒有絲毫幹擾。


    十一點左右的時候,在韓冠名的陪同下,工程項目部的三位大拿之一,餘慶豐,當啷著臉,端著保溫杯迴到辦公室。


    工程項目部,總共三位項目負責人,餘慶豐年紀最大,資曆最老,早在氯堿廠初建時期,他就跟著安存續,那時候安存續手底下就三個兵。


    這麽多年過去了,餘慶豐基本上處於停滯狀態,光在項目負責人的位置上就待了小十年。


    實事求是的講,這個年紀,也就這樣了!


    機會不是沒有,關鍵還是能力有限。


    說實話,他這一批人,正趕上公司高速發展的黃金時期,很多人都被硬推著往前走。


    餘慶豐就是這樣被推到了項目負責人的位置上!


    對他來講,強人所難的有點過分,大家都是新人新崗位,別人多點提幾遍,犯犯小錯,很快也就成長起來了,他需要一口一口去喂,喂了大半年,好不容易獨立了,也是漏洞百出,各種想象不到的添亂子。


    培養一個人不容易,再加上公司這麽大,總有一些雞零狗碎的不值當耗費精兵強將去處理的事務,類似於車間檢維修和改造之類的小項目,就現實條件,很難講能幹多好,但是不管怎麽幹,都不會出什麽大差錯。


    這種活,一般都交給餘慶豐去幹。


    對餘慶豐來講,這是一件幸事,因為他不光有了喘息的機會,還有了一個發揮個人所長的用武之地!


    跟生產係統打交道,需要極深的水磨工夫,說白了,比的就是在極限拉扯下,誰先繃不住!


    餘慶豐最大的特點,就是幹什麽都慢悠悠,說什麽都上綱上線,他對公司各類規章管理製度研究的深度,無人出其左右。


    人送外號,餘大法官,不是蓋的!


    就這樣,陰差陽錯的,餘慶豐反而成了工程項目部最不可或缺的人物之一。


    工程項目部,但凡有舌戰群儒的外戰場麵,餘慶豐必坐鎮!堪稱部門的守護神!


    三大項目負責人,隻有餘慶豐經常下來轉轉,因為生產廠區的大小改造,都是他的責任範圍。


    這幾年檢維修改造的攤子越來越大,一個人有點兒搞不過來,跟丁寶永要了好幾次人,都被無情的拒絕。


    用丁寶永的話講,就這種拔不出腿的膩歪活兒,人多了也沒用,一個人盯著足夠了!


    餘慶豐隻能私下發發牢騷,無論如何,他是萬萬不會撂挑子的!


    看在油水不菲的份兒上,再難也得堅持下去!


    餘慶豐幹不了大項目,別看廠區檢維修小來小去,但是架不住施工隊多啊!


    管道的、鋼構的、保溫的、防腐的、安裝的、水電的等等,林林總總加起來小二十個,哪個過年過節不表示表示?場麵點的給張三五百的購物卡,不場麵的,最次也得兩瓶百兒八十的酒吧!


    說句心裏話,跟丁寶永要人,更像是一種策略!總不能讓領導覺得,你這個活兒挺舒服啊!


    所以,適當的訴說一下工作難度,有利於江山穩固!


    餘慶豐的小心思,丁寶永看得明明白白,他不光不會戳穿,反而給餘慶豐一種自認為得逞的錯覺。


    至於那點兒油水,丁寶勇根本看不上。


    丁寶永這個人,憑本事掙錢,真不走歪門邪道,但是在允許範圍內,他不會斷了別人的財路。


    太苛刻,工作就沒法開展了!


    餘慶豐美滋滋。


    誰能想到,二把手辛衛平,不聲不響的給自己塞了一個韓冠名過來!


    餘慶豐立馬感受到重重危機。


    如果別人還好說,這個韓冠名,在餘慶豐看來,臉上就刻著野心和貪婪。


    蛋糕本來就不算大,一個人獨享還算湊合,突然來一個人瓜分,餘慶豐是發自肺腑的不爽!


    韓冠名又不是菜鳥,他明白中間這些事兒,很清楚自己就是來搶飯碗的,餘慶豐的不爽,他心知肚明。


    兩人各懷鬼胎,但是誰都不會將這些事情寫在臉上!


    隻是,自從韓冠名轉至餘慶豐麾下,餘慶豐往這邊跑的更加勤快了,以前一周兩三趟,現在一周四五趟!


    這不,一上午過去了,兩人剛剛從現場轉迴來。


    從餘慶豐的表情來看,事情好像比較嚴重。


    檢維修項目,跟車間密不可分,車間要求的高度,和項目部界定的範圍,以及小施工隊們提供的最終服務,永遠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


    車間恨不得借機讓你幫忙把整個裝置翻新一遍,項目部要控製項目資金,越精確越好,施工隊要控製成本,小打小鬧的活兒,自然不會派嫡係部隊出征,一般就是轉給下邊的外包隊伍,從外邊勞務上找幾個人,糊弄糊弄就完事兒。


    基於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每次餘慶豐去現場,都是走到哪兒吵到哪兒。


    不管吵的多激烈,餘慶豐最為人稱道的,就是從不急眼,和煦的笑容就像刻在臉上一樣,不管對麵怎麽暴跳如雷,始終不急不躁溫文爾雅的講道理。


    有餘慶豐在,矛盾永遠不會激化,當然,也很難有效解決。


    說實話,就這麽個現狀,也很難解決。


    所以,能讓餘慶豐臉色這麽難看的,應該是比較嚴重的事情。


    韓冠名倒是很從容,來到辦公桌前坐下,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扭頭看了看旁邊的童雲開,笑著問道:“還沒搞完?”


    “馬上好了!”童雲開伸了一個懶腰,笑著說道。


    自從借錢給韓冠名解了燃眉之急之後,兩人的關係更上一層樓。


    說話的時候,童雲開下意識的看了餘慶豐一眼,立馬察覺到他的臉色有些不太對。


    對餘慶豐這個人,他了解不多,但是印象很深,講話做事,官裏官腔,不管去哪兒,手裏必端著一個保溫杯,渴不渴不知道,但時不時抿上一口,倒不失為一個穩定節奏的利器。


    餘慶豐待人和善,倒是主動跟自己聊過幾次,講話雲裏霧裏的,總感覺話裏有話,套路滿滿,十分不真誠。


    但是不管怎樣,這人的表情和情緒管理,堪稱出神入化。


    眼下這副表情,放在別人臉上可能稀鬆平常,但是對餘慶豐來講,就是失態。


    童雲開猜測到應該跟韓冠名有關,但是沒表現出任何異常。


    說起韓冠名,不得不豎一豎大拇指,這廝年紀雖輕,但是破局能力一流,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很清楚每一步該怎麽走,認準方向之後,殺伐果斷,敢作敢為,沒有絲毫的彎彎繞繞,最難能可貴的是,他並不蠻幹,非常擅長協調各方意見,論起情緒管理能力,不輸餘慶豐。


    不同的是,餘慶豐的淡定,更像是表演藝術家,韓冠名的淡定,是真的淡定。


    緊接著,一個小隊長拿著簽證單來找人簽字,看了看兩個人都在,不由有些懵。


    以前都是餘慶豐簽,人不在這邊,就打電話告知一聲,先攢著以後補簽,韓冠名到位以後,有沒有授權不知道,反正自動將這些權利攬了過來。


    “餘工,韓工,這個吊車台班,誰給簽啊?”小隊長很年輕,不會察言觀色,講話也彪唿唿的。


    “你們紮架子,還需要用到吊車?”餘慶豐輕聲問道。


    “哎呀,一堆腳手架都在底下壓著,一根一根抽的話,不知道抽到什麽時候呢!這個活兒又催的那麽急,我跟韓工打招唿了,叫了個吊車,一鉤子勾出來了!”小隊長表情誇張的強調道。


    “你一定要搞清楚,這都是包工包料的活兒,你想叫吊車可以,叫直升機也沒問題,但是費用你們自己承擔!我們跟你們的合同中明確約定,個別不好取費的零星施工,可以計人工,但是沒有機械簽證這一說!”餘慶豐認真道。


    “餘工,幹之前我們可都跟韓工溝通好了啊,這個活兒真要是計人工的話,可比吊車費貴多了!”小隊長解釋道。


    “計不計人工,不是你們說了算的,本身紮架子的費用裏麵就包含著材料倒運費!”餘慶豐解釋道。


    說實話,類似的人工和機械,他也簽了不少,這可都是創收點,施工隊鑽了空子,自然會象征性的反哺甲方負責人。


    小隊長一聽,立馬咂摸出一絲不同尋常,如果他有經驗,這事兒就乖乖不提了,事後商量,總有解決的辦法。


    但是,他也是幹活的,說了不算啊,當下一臉問難的看著韓冠名:“韓工,你看這事兒怎麽弄?”


    “你先迴去吧,這事兒我跟餘工商量一下,之後給你一個答複!”韓冠名臉色如常,起身說道。


    小隊長隻能轉身離開。


    “餘工,這事兒當時他們來找我,一開始說是要人工簽證,我簡單一核算,至少得十好幾個,不好交代,就讓他們找了個12噸的吊車,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寫份澄清說明,讓辛部長簽個字~~”韓冠名轉身看著餘慶豐,認真且誠懇的商量道。


    兩人在廠區內轉了一圈,類似的情況冒出來好幾出,大都是餘慶豐不清楚狀況,韓冠名直接拍板定了。


    實事求是的講,效果還是非常不錯的,有人蹲守現場,隨時協調解決問題,施工效率明顯提升了不少。


    從各車間和施工隊的反饋來看,大家對韓冠名還是非常認可的。


    短短幾十天時間,這就把自己給架空了?


    餘慶豐很惱火,惱火這年輕人吃相太難看!


    “你知道吧,你這樣做,程序不對,首先,你不能越級行事,這個按說不用我教你,這是基本常識,其次,你是在給領導挖坑,你以為領導的字兒就那麽隨便簽的嗎?”餘慶豐恢複常態,看著韓冠名,笑眯眯的說道。


    韓冠名直視餘慶豐,他沒想著將餘慶豐取而代之,隻是想盡快做出一番成績。


    實事求是的講,相比大型新建項目,檢維修改造確實有其複雜和獨特性,很多施工方式和取費標準,生搬硬套項目那一套,並不合適!公司甚至曾經考慮過,將部分維修技改直接劃給各工廠的維修車間,但考慮到用人成本問題,最終沒有成行。


    外部環境日新月異,昊光集團各方麵的改製一直也在有條不紊的推進中,檢維修改造,肯定要動刀,但是論重要程度,暫時還排不上號。


    反正有餘慶豐管著,隻能先這樣!


    基本上,這就是大領導們的共識。


    韓冠名野心勃勃,他這個層級,無法了解公司層麵上的一些長遠決策,但是他知道,辛衛平籠絡自己,並且將自己放在了這裏,肯定有著長遠考慮。


    他就記著辛衛平交代的那句話:“你就放心大膽的幹,越是規則模糊製度混亂的地方,越容易幹出亮眼的成績!”


    韓冠名不是不明白,越級上報是大忌,但是他更清楚,想要破局,就得把餘慶豐撇到一邊!


    至於會不會得罪他,會不會給領導留下沒有分寸的印象,隻要開創新局麵,這都不是問題!


    “這個不存在程序對不對的問題,檢維修改造,情況很複雜,很多時候就需要根據現場實際情況確定施工方案~~”韓冠名笑著說道。


    “你還是太單純了,涉及到費用,我們是沒有權利去定一些標準的,用原來老廠長的話說,任何逾越製度和規則的行為,不管是初心是好還是壞,都是在人為的創造貪腐的土壤~~”餘慶豐麵帶微笑,不急不躁的說道。


    這話說的,已經有點兒誅心了,辦公室所有人都有些擔心兩人會不會撕破臉皮吵起來。


    但最為怪異的是,都杠到這份上了,兩人依舊一臉和煦的談笑風生,一點兒火藥味都嗅不到。


    這份定力和境界,一般人真的很難企及,不服不行。


    說來也巧,就在兩個人爭論不休的時候,丁寶永和辛衛平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辛衛平還好,偶爾還能露露麵,丁寶永可是稀客,這間辦公室,他基本上就沒怎麽來過。


    今天氯堿廠8#車間新產品試車,大小領導都到了,作為工程項目部的負責人,兩人自然不會缺席。


    出產品要等到快下班,兩人閑來無事,丁寶永突然心血來潮,帶著辛衛平直接來到四樓。


    一進門,就看到眼前這一幕。


    關於韓冠名的人事調整,辛衛平提出來以後,丁寶永並沒有異議。


    說起來,這位新任的副手,私下的各種動作還是挺大的。


    丁寶永有容人之量,隻要合情合理,你想怎麽動,隨你!


    至於是不是來頂替自己的,壓根兒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還是那句話,不管各派的鬥爭如何詭譎多變,他是絕對不會摻和進來的。


    他這個工程項目部部長,不是自己搶著要幹,是昊光集團請自己幹。


    哪天不想用了,就是簡簡單單的解除合作,不牽扯任何東西。


    但是,隻要他還在這個位置上,部門內訌這種事,是絕對不允許的。


    看到突然出現的丁寶永和辛衛平,餘慶豐跟韓冠名都有些訕訕。


    童雲開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丁寶永身側的辛衛平,不知怎麽的,心中總有種特別怪異的感覺!


    昨晚,從陳欣然那裏得知這竟然是她的小姑夫,童雲開大吃一驚!


    這麽多年,在家人有意無意的迴避下,陳欣然並不清楚辛家的背景,自然也不知道童雲開跟辛衛平之間潛在的恩怨,如果她知道,肯定會告訴童雲開。


    如果童雲開知道,自然明白這股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


    童雲開默默垂下眼簾。


    辛衛平表情嚴肅的看著餘慶豐跟韓冠名。


    “別在這裏裝腔作勢陰陽怪氣的,演戲呢?!”


    “有什麽矛盾和分歧,當麵鑼對麵鼓,講出來!”丁寶永皺著眉頭,一臉嚴肅的說道。


    餘慶豐和韓冠名低著頭不說話。


    “走吧,出來談一談!”辛衛平看著悶不做聲的兩人,麵無表情的說道。


    丁寶永沒說話,轉身出去。


    辛衛平出門之前,似乎不經意的往童雲開的方向看了看,結果隻看到一個灰白的頭頂。


    辛衛平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很難察覺的陰霾。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就是那隻洞察一切的黃雀,但是不知怎麽的,總感覺不踏實,這隻螳螂,好像有些過於謹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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