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家莊今年出了十三名正兒八經的大學生。


    在老支書的張羅下,在村委會大院兒,十三戶聯合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宴。


    最為矚目的自然是童雲開。


    童家少年,嚐盡愁滋味,今日終長成,盛譽之下,謙遜低調落落大方。


    爺爺跟老支書一桌,喝的紅光滿麵。


    隔壁桌子上,童雲開大伯也敞開了喝,情緒上來以後,看著人群中鶴立雞群的大侄子,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弟弟,心中突如其來的一痛,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白費玩意兒,怎麽他媽的跟個娘們兒似的哭哭唧唧的!”旁邊的人笑罵道。


    “快別丟人現眼了,今天這麽個日子,知道的明白你是心裏高興,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有多大委屈呢!”另外一人也笑哈哈的說道。


    大伯低下頭,抹了一把眼淚,沒成想更多的眼淚像開閘的黃河水一樣從他那略顯渾濁的眼球中湧了出來。


    大伯今年也五十多了,老實本分,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除了下苦力,沒什麽別的本事,雖然因為沉默寡言表麵看上去略顯冷漠,但是當年那樁意外,帶給他的傷痛不比任何人少。


    大伯比童雲開的父親大了接近十歲,父母忙著種地,從小是他一天一天的看著弟弟長大!童雲開的父親從小聰明機靈,長大後更是長輩們交口稱讚的好後生,吃苦耐勞,頭腦活泛,不光是過日子的好手,還是麵兒上人,什麽事兒都安排的麵麵俱到。


    農村兄弟因為分家那點事兒,結婚以後往往關係不睦,但是兄弟兩人是個意外,當哥的仁厚,當弟的仗義,從小到大,直至分家過日子,從來沒紅過一次臉。


    雲開父親走了以後,一家老小,整個擔子就全壓在了大伯身上,這些年,大伯盡力了,但是說心裏話,他始終覺得對弟弟有愧,對侄子有愧。


    前些年間,農民還沒有外出務工的習慣,莊戶人家沒別的收入來源,除了地裏那點兒收成,就指望著農閑時候去建築工地上幹幹活。


    大伯家裏有一兒一女,大娘體弱多病,供養兩個孩子,已經稍顯緊張,如果再加上童雲開,基本就屬於困難戶,老婆有怨言,大伯有心無力,幸好老父親身體一直硬朗,雲開自己也爭氣,這些年就這樣一步一步的捱了過來。


    這幾年孩子都大了,日子也漸漸好轉,有心照拂了,抬頭一看,當年可憐倔強的小男孩兒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


    說真的,大伯今天是真高興,所以忍不住多喝了幾杯,酒意上湧,往事一幕幕迴放,心中五味雜陳。


    想起死去的親弟弟,想起雲開初中那會兒拎著鐵鏈子跟人幹仗被父親打的皮開肉綻,想起這孩子小小年紀跟著一幫大人在工地上搬磚推小車,滿手血泡,全身都被太陽曬的掉了好幾層皮。。。


    大伯的眼淚越流越多,到最後甚至忍不住嚎出了聲音。


    本以為就是高興的掉幾滴眼淚就完了,眼睜睜的看著平日裏沉默寡言的老兄弟哭的撕心裂肺,飯桌上的叔叔大爺們心裏門兒清,這是又想起可憐的兄弟來了!


    當下一個個沉默不語,本來是大喜的日子,心中卻都有些不太好受。


    大伯明白自己掃了興,匆匆站起來,抹著眼淚晃晃蕩蕩的往外走去。


    一個院裏的叔叔跟著起身,準備出去看看,童雲開見狀,連忙走過來,笑嗬嗬的示意沒事兒,然後快步來到大門外邊。


    大伯看到童雲開,趕緊擦了擦眼淚,結果身子一晃,腳底下跟著一踉蹌。


    童雲開連忙上前一把扶住。


    “喝多了,丟人了!”大伯眼紅紅的,滿是褶皺的臉上殘存著不少淚痕,看了一眼童雲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這時,童雲重端著水杯跟了出來,他學習不中用,但是從小到大都很有眼力見。


    童雲開扶著大伯在門口的石墩子上坐下,從童雲重手中接過水杯遞過去,一臉關切的說道:“喝點兒水緩緩,我陪您坐坐~~”


    親人之間,沒那麽多能抒發出來的感慨,絕大多數時候都在心裏,有時候喝醉了想叨叨幾句,情緒有了,想說又不知道怎麽說。


    拉著童雲開的手,翻來覆去絮絮叨叨就那麽幾句心懷愧疚的話,說著說著,大伯倒在了童雲開懷裏沉沉睡了過去。


    童雲開背起大伯,彎著腰,一步步往家裏走去。


    安頓好大伯,迴到大院兒,酒局依舊熱鬧,叔叔大爺們觥籌交錯,神態激昂,明顯已經上頭,卻一個比一個上勁。


    後生們坐在樹蔭下,無奈之餘,也隻能耐心等著,這是農村孩子的規矩和教養。


    對他們來講,從小到大,最不喜歡看到的一幕就是長輩們喝酒,不光熬人,喝多了往往失態,別看平時再苦再累不吱聲,喝多了就各種傾訴,有哭的,有鬧的,大同小異。


    孩子們都清楚父母輩的艱辛,麵對這種情況,不管多難耐,心中其實都沒有什麽怨言。


    童雲重坐在樹蔭下,悶悶不樂。


    今年這個夏天,對他來講相當難熬,混了三年,中專畢業了,不知道該幹什麽,心頭一片迷茫,火上澆油的是,他那個漫不經心談了兩年多的非主流女朋友,居然連招唿也沒打,自己找上門來!


    童雲重一臉懵逼,爹媽比他還懵逼,但是人都來了,不管怎樣,沒有往外攆的道理!


    隻能臨時招待,誰曾想,姑娘此行壓根兒就沒想迴去,擺明了這輩子跟定了童雲重!


    小姑娘還是知道輕重的,也頗有心計,這一次突訪童家莊,頭發染黑了,捋直了,奇裝異服也不穿了,張口閉口也沒有了口頭禪,總而言之一句話,從一個時髦囂張小太妹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乖乖女。


    麵對著童雲重的父母,一口一個阿姨,一口一個叔叔,手腳勤快,嘴巴甘甜,惹人喜愛。


    隻是,再喜愛這樣也不是辦法,眼見姑娘在這裏待了一星期依舊沒有離開的意思,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打電話,將姑娘的父母喊了過來。


    姑娘雖然也是農村人,但是家裏比較有錢,父母開著麵包車來的,來了滿滿一車人,雙方麵麵相覷,尷尬溢出了童家莊!


    童雲重父母一臉慚愧加不安,不管怎樣,追根溯源,這事兒還是自家兔崽子惹出來的,而且確實也占了不能言說的便宜。


    很明顯,姑娘家人窩著一肚子火,但是這個火又不好發,自家姑娘這麽上杆子,這事兒也不能完全怪罪那個小王八蛋!


    好在這家人比較明事理,這麽丟臉的事兒,甚至不想多說一句話,下車站了不到五分鍾,黑著臉強行將女兒帶了迴去!


    汽車還沒出村,童雲重的父親就拎著棍子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兔崽子!


    童雲重見狀不妙,撒腿就跑,父親鉚足了勁要出這口氣,咬著牙,不依不饒的拎著棍子在後麵攆!所過之處,雞飛狗跳,誰見了都忍不住調侃一下。


    老支書站在村頭,看著父子倆從前麵唿嘯而過,忍不住胡子一翹,笑著說道:“草!這麽點玩意兒就自己劃拉了一個免費的媳婦兒,也是人才啊!”


    據說姑娘迴家以後就被關了起來,父母的態度很明確,必須分手!


    姑娘的態度更明確,堅決不分!不光如此,她還采取了卓爾有效的實際行動表達了自己的決心,那就是絕食!


    兩天以後,父母就敗下陣來,無奈之下,隻能滿心苦澀的給童雲重父母打電話商量。


    大體意思就是,你看倆孩子都這樣了,要不就讓他們先談著,如果以後分了就分了,如果談的合適,到了法定年齡,該訂婚訂婚,該結婚結婚!


    雖然不得已而為之,但是女孩父母有一點要求很堅決,那就是談歸談,一定要管束好童雲重,絕對不能做對不起女孩子的事!


    什麽叫對不起女孩的事?心照不宣,睡都睡了,別有了就行!


    童雲重的父母自然不會得了便宜還賣乖,各種道歉,同時誠懇表態,如果兩個孩子談的好,該有的禮數一樣不少!


    不管是不是權宜之計,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女孩兒的父母心裏苦,童雲重心裏更苦!


    他倒不是嫌棄人家姑娘,隻是想到還不到二十就被栓的死死的,想起來就有些喘不動氣!


    女孩被放出來以後,歡欣鼓舞,既然已成事實,就沒必要再來童家莊死皮賴臉的待著,兩人已經商量好,過段時間一起出去上班。


    “你小媳婦兒這兩天沒來找你?”童雲開在童雲重身邊坐下,笑著問道。


    “能不能別提這茬兒了?”童雲重一臉鬱悶的說道。


    童雲開哈哈一笑,他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感覺還挺有意思的。


    “煩死了,早知道就好好上學了!你說我現在幹什麽好?浪費了三年時間,什麽玩意兒也沒學著!出去都不知道能幹嘛!”童雲重抓起一個小石子丟了出去,有些煩躁的說道。


    “現在學也不晚,你有沒有自己想學的東西?”童雲開問道。


    “不知道,你覺得學什麽好?”童雲重扭頭看著童雲開,一本正經的問道。


    “你不是學的機電嗎,就搞這一塊兒唄,正好還有個文憑!”


    “王雯雯她舅在市熱電廠,還是個小領導,她爸爸的意思是托托關係讓我倆進廠子~~”童雲重說道。


    王雯雯就是他的小對象。


    “那就去唄,熱電廠多好的單位!”童雲開說道。


    他隻是一個學生,對社會上的事情了解不多,即便如此,也知道市熱電廠是為數不多的大企業、好企業。


    “我就是擔心幹不了~~”


    “誰還能一去什麽都會?不都得有人教?”童雲開安慰道。


    童雲重沒有說話。


    十九歲的少年初入社會,有點兒迷茫很正常。


    喝到下午三點多,酒局才漸漸散場。


    爺爺和老支書年歲已高,饞酒,借著這個喜事兒多喝了點兒,還想要,就沒人給了,酒瓶子直接藏了起來,就算拍著桌子罵人,也沒人拿出來,反正就是硬著頭皮各種糊弄。


    好在倆人一輩子都明事理,罵了兩句也就罷了。


    迴家以後,爺爺興致尤甚,拉著童雲開各種聊天。


    老爺子一輩子大風大浪走過來,雖然沒什麽文化,但是懂以理服人,說實話,他懂的道理也不多,就那麽幾條做人做事的基本道理,大道至簡,說起來平淡無奇,但是從小伴隨著棍棒和皮鞭,早就深深的植入童雲開的靈魂深處。


    老頭平時不愛空講道理,有需要的話,沒什麽比鞭子更有說服力!隻是今天借著酒勁兒,難得進行了一次總結性闡述,童雲開聽的很認真。


    就在這時,童雲菲推著自行車走進小院兒。


    隨著長大成人,母親那邊對童雲菲老往童家莊跑的行為更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基本上都心照不宣。


    童雲菲考上了縣一中,平時一個月迴家一次,每次迴家,不管時間多麽倉促,必然會來探望兩個老人。


    在童雲開不在身邊的日子裏,童雲菲成了兩個老人最大的心理安慰!


    對此,童雲開銘記在心,兄妹感情不知不覺中早已經徹底修複。


    爺爺看到童雲菲,格外高興,趕緊招唿她坐過來。


    兄妹二人守在老頭膝前,津津有味的聆聽教導,享受著難得的天倫之樂。


    晚上吃完飯,童雲開護送童雲菲迴去,兩人有說有笑,一路來到母親改嫁的村頭。


    村頭橋頭上,站著一個中年女人,正一臉焦急的翹首以盼,看到聯袂而至的兄妹二人,女人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


    認出女人以後,童雲開刹住車,雙腳撐地,沒有繼續往前騎。


    童雲菲小心翼翼的瞥了童雲開一眼。


    童雲開表情沒什麽變化,看著童雲菲,笑著說道:“行了,你迴去吧,我走了!”


    童雲菲點點頭,什麽也沒說,她注意到,哥哥自始至終沒有往那邊看一眼。


    望著轉身離開的童雲開,女人的表情有些失落,看著推著自行車走過來的童雲菲,忍不住責怪道:“怎麽這麽晚才迴來?”


    “爺爺非要留我吃飯~~”童雲菲漫不經心的迴答道。


    女人欲言又止,輕輕打了童雲菲一下,小聲說道:“迴去吧!”


    童雲菲推著自行車走在前麵,女人忍不住迴頭瞅了一眼,此時,童雲開的背影已經變得有些模糊,不知怎麽迴事兒,她好像看到了記憶深處的那道背影,神情不由有些恍惚。


    童雲菲走在前麵,沒有迴頭,因為她知道母親肯定在迴頭。


    童雲開騎著自行車離開,說實話,再次看到那個女人,他的心情有些複雜,但是他不打算做什麽,估計以後也不會。


    時間過去了這麽久,長大以後,慢慢體會和理解了生活中的種種無奈,說真的,早已經放下了。


    無恨,隻是不想有什麽過多的糾葛,畢竟各有各的生活,各自安好,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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