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的,穿著笨重的厚衣服,這一覺睡的並不輕鬆。


    淩晨五點多,外麵還漆黑一片,童雲開就像定了鬧鍾一樣,突然就睜開雙眼。


    輕輕轉身,望著熟睡中的葉錦嵐,童雲開心裏一陣恍惚,他明白,自己跟這個精靈一樣的女生之間,已經不可避免的會發生一係列故事。


    當兩個孤獨敏感的年輕人互訴衷腸,將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毫無保留的相互交換以後,不管以後會怎樣,必然會在心中某一個角落始終給對方留著一個位置,無關重不重要,但是無人能取代。


    童雲開的目光沒有過多在葉錦嵐臉上停留,望著昏暗的天花板,再次想起老夫子,相比昨天的痛苦無助,他現在的目光堅毅了很多。


    不知道過去多久,天色微微放亮,葉錦嵐身體一動,也醒了過來。


    葉錦嵐微微抬頭看向童雲開。


    童雲開正好看過來。


    目光交匯的瞬間,兩人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葉錦嵐有些羞澀,輕聲問道:“你早就醒了?”


    “醒一會兒了,睡的怎麽樣?”


    “還行,你呢?”葉錦嵐坐起來,邊說邊摸放在一邊的羽絨服。


    相比童雲開的笨重衣物,葉錦嵐穿的洋氣又輕便,貼身的保暖內衣,羊毛襯衫,看著不多,實則十分保暖,要知道,葉錦嵐物質上從來不缺,這麽多姐姐哥哥,在外麵打拚的都還算不錯,大家對最小的妹妹也都比較寵,葉錦嵐隻是飄來飄去的沒什麽歸屬感,再者說,如果隻是哥哥姐姐,倒也沒什麽事兒,有了嫂子和姐夫之後,無形中就有了各種計較,而這,正是葉錦嵐悶悶不樂的主要原因。


    這身衣服,如果穿在顧曉瑩身上,絕對凹凸有致線條盡顯,可惜的是,葉錦嵐身體單薄,沒胸,還使勁往裏含。


    腿倒是很長,又細又直,隻是稍顯幹瘦,最要命的是,屁股也有些扁,整體看上去沒什麽美感。


    彼時的童雲開,審美青澀,根本關注不到這些地方,但是葉錦嵐知道自己的缺陷,多少有些自卑,所以,她第一時間想著把羽絨服穿上,該擋的都擋住。


    收拾利索,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從小樓裏出來,唯恐被別人看到。


    此時已經六點半多,清冷的街上有些地方已經恢複了活力。


    吃完早飯,天色大亮,兩個人商量好,一前一後迴學校,葉錦嵐先走,十分鍾之後,童雲開再走,八點整,再一起坐車去車站。


    下午一點,童雲開到家,跟爺爺奶奶說了幾句話,接著借了大伯的摩托車,來到了老夫子家。


    家中愁雲密布,師娘和孩子都紅著眼眶,見到童雲開後,老夫子剛上初一的小女兒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淚。


    這麽大事兒,老夫子肯定不能瞞著老婆,本想暫時先不告訴孩子,結果老婆子沒挺住,當下就忍不住嚎啕大哭,一下子嚇壞了躲在窗戶下麵偷聽的兄妹倆。


    在孩子的苦苦追問下,老夫子隻能狠狠心,含著眼淚將這個殘酷的真相說了出來。


    整個家庭頓時被一片厚重的悲痛籠罩的密不透風。


    今天早上,顧不上安撫孩子們的情緒,草草吃完早飯,老夫子夾著公文包去了縣教育局。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在為數不多的這段日子裏,他要把能安排妥當的都安排妥當。


    人之將死,什麽裏子麵子尊嚴清高,都顧不上了!


    老夫子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骨子裏很傲,當年師專畢業,也算是鳳毛麟角的人才,同班同學大多都留在了縣城當老師,隻有他,在鎮上一待就是十幾年。


    原因無他,就是不想低頭求人,他覺得這樣安安心心踏踏實實的過一輩子也挺好。


    然而,誰能想到人生還有這樣一出?


    老夫子心裏苦,他一輩子沒做過什麽虧心事,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老天卻這樣對待他!


    說真的,如果隻是他自己,死就死了,清高了一輩子,怎麽可能臨走了還窩窩囊囊低聲下氣的去求人?


    但是,為了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他隻能低頭,不光低頭,現在讓他做什麽都不在乎。


    他去縣教育局,有兩件事。


    第一件是討要工資和補助,工資已經停發了一年多,當初縣裏為了鼓勵優秀老師留在鄉鎮,有一項激勵政策,凡是符合條件的鄉鎮老師,一個月補助一百五十塊錢,然而這個錢隻發了三個月,就因為財政緊張停掉了,但縣裏保證說,肯定會補發。


    第二件是落實喪葬費和撫恤金,正式教師在職期間因病去世,按照規定是有補助的,老夫子現在擔心的是,這個錢也拿不到。


    老婆子標準的農村婦女,沒什麽見識,等自己沒了,讓她踏進高高在上的衙門坎兒去要錢,麵對各種各樣的條條框框和個別部門的推三阻四甚至是惡意刁難,別說喪葬費,估計欠的工資也遙遙無期!


    所以,欠的工資和補貼,在他咽氣之前,必須落實到位!喪葬費標準和領取流程,必須問明白!


    人還活著,卻不得不去替自己討要喪葬費,這是多麽諷刺的一幕!


    下午三點多,老夫子推著自行車,一臉疲憊的迴到家,別說要錢,找這個找那個,轉了一圈,挨了不知道多少白眼和埋汰,連個正主兒都沒見到!


    老夫子心力憔悴,看到童雲開,簡單說了兩句,就打發他離開。


    第二天,童雲開坐車來到縣城,一路打聽,來到了縣教育局門口。


    門口發生的一幕,讓他瞬間暴怒,當下咬著牙惡狠狠的撲了上去。


    老夫子跪在巍峨莊嚴的大樓前麵,兩個中年男人一臉惱怒,拖著他使勁往外拽,其中一個惡意滿滿的說道:“別拿這一套來惡心人,你死不死的沒人在乎,願意死死外邊去!”


    童雲開像發狂的豹子,衝上去一拳將這個滿嘴噴糞的男人放倒,摁住了就是一頓瘋狂輸出,另外一個男人反應過來以後,自己不敢上前,往門口跑了幾步,扯著嗓子高聲求救:“快點兒出來,有人行兇打人啦!”


    童雲開也不管他,咬著牙就摁住這個狠揍。


    老夫子拚命阻攔,不管不顧的低頭鑽進了兩人中間,童雲開已經有些喪失理智,伸手就要把老夫子扒拉到一邊。


    老夫子怒了,揚起手臂使出渾身力氣狠狠給了童雲開一巴掌。


    童雲開這才清醒過來。


    老夫子喘著粗氣,看著童雲開惡狠狠的說道:“這是我最後一次打你,也是最後一次罵你,我馬上就要死了,你就記住我死前說的這句話,打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不要做一個沒腦子的莽夫!”


    “這輩子你想要出人頭地,該低頭就低頭,該服軟就服軟,該跪的就要跪,該忍的就要忍!”


    童雲開緊咬牙關,低頭不語。


    望著少年通紅的臉頰,老夫子心裏一軟,目光絕望,眼淚不知怎麽就流了下來,當下手掌顫抖著摸上去,輕聲說道:“記住我說的話,永遠不要打架,也不要學我,自恃清高!要想盡一切辦法去適應這個社會,使勁往上爬,隻有你真正強大了,才有資格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夫子這番話,是對這個操蛋世界的最大抗爭。


    童雲開鼻子一酸,心裏疼的無法自持,忍不住雙拳緊握,啊一聲仰天長嘯,悲壯的像一隻空有一番力氣卻被困在井裏的年輕雄獅!


    辦公樓裏早有人注意到這一幕,有人第一時間報了警,卻沒有一人站出來當麵匡扶正義。


    “走吧!別在這裏了!”老夫子心神俱疲,為了避免麻煩,當下就要拽著童雲開趕緊離開。


    說真的,他還是想的太過簡單,當他雙膝跪地的時候,已經完全舍棄了所謂的臉麵和尊嚴,然而,即便這樣,依舊於事無補,有些人在這種地方高高在上舒服久了,心也越來越硬,還想著籍此喚醒他們的良知,這種行為,愚蠢的就像用溫暖的手掌去捂化一大塊冰疙瘩!


    兩人剛從院子裏出來,警察已經到了。


    見到警察,樓裏頓時湧出來好幾個戴著眼鏡的文人,指著地上受傷的男人,義憤填膺的紛紛指責童雲開,看他們情緒激動唾沫亂飛的樣子,好像眼前這個學生模樣的少年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一口一個把他抓起來,好好教訓一番!


    童雲開望著這群傻逼,一言不發,冰冷倔強的就像一塊石頭。


    老夫子可憐兮兮的拚命解釋,然而,警察根本不聽這一套,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直接將童雲開帶迴警局關了起來。


    老夫子徹底慌了,他唯一能求救的,就是校長。


    校長跟老夫子共事了這麽久,感情深厚,他專程找到了教育局的某位副局長,好話說盡,甚至是苦苦哀求,副校長一臉為難的表示,這事兒他說了真不算,關鍵還要看挨打的那位同事的態度!


    如果對方同意和解,怎麽都好說,如果不同意,這事兒童雲開就要承擔法律責任!


    校長馬不停蹄的趕到醫院,對方鼻青臉腫的瘋狂叫囂,一定要讓童雲開付出代價,他知道說什麽也沒用,隻能出來跟老夫子商量對策。


    “要不給童雲開家裏說一聲?看看童家莊的老支書能不能幫上忙?”校長跟老夫子商量道。


    兩人想了想,好像隻有這一個辦法,不敢驚動童雲開的家人,打了好幾個電話,才轉彎抹角的找到了老支書。


    等到老支書顫顫巍巍的趕到派出所,已經下午四點多,跟老支書一塊來的,還有縣武裝部部長。


    小縣城就那麽大地方,能拿到台麵上的當官的就那麽幾個,武裝部部長親自給教育局局長打電話,教育局局長出麵,這事兒不難擺平。


    老支書先去的醫院,承擔了對方的醫藥費,又給留下了五百塊錢,對方恨意難平,也隻能同意和解,童雲開就這樣被放了出來。


    望著表情倔強眼神憤恨的童雲開,老支書知道,這小子的驢脾氣又上來了,當下沒有責罵,接著帶人離開。


    迴家的路上,得知事情原委,老支書也是氣的破口大罵。


    “三爺爺,這事兒別跟我爺爺說,這個錢,我自己還給您!”冷靜下來的童雲開,看著老支書懇求道。


    “哼!”老支書冷哼一聲,旋即說道:“那你給我打個欠條!”


    童雲開連忙從書包中掏出筆和紙,一本正經的寫好,簽上自己的名字,毫不猶豫的咬破手指,在童雲開那三個字上麵摁了個鮮豔的指紋。


    老支書全程安安靜靜的看著,接過紙條後,認認真真的看了一遍,確認無誤,這才小心翼翼的收起來,邊往口袋裏揣邊說:“就當給自己留個念想,這個錢,提前還我不要,我就等你大學畢業以後親自交到我手上!”


    “大學畢業還有幾年?”老支書看著童雲開問道。


    “六年!”童雲開低著頭說道。


    “嗯,再過六年就八十八了,也活夠本了!”老支書笑著說道。


    童雲開不說話,想到這幾個對自己最好的老人都已經風燭殘年,心裏格外不好受。


    迴到家天色已經擦黑,爺爺奶奶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察覺到童雲開悶悶不樂,問了幾句沒問出什麽,索性不再搭理他。


    當天晚上,童雲開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想起老夫子跪在地上像死狗一樣被人硬生生往外拖,想起他緊盯著自己悲壯而絕望的眼神,想起他喘著粗氣說出的那番話,童雲開隻能默默流淚。


    還有八天過年,老夫子沒有再去教育局折騰,一方麵局長發話了,會根據他的實際情況盡全力解決問題,另一方麵,也是擔心對方跟童雲開算後賬。


    等過完年,這事兒差不多消停了以後,如果還沒有說法,他肯定還會繼續找。


    反正該扔下的都已經扔下,沒什麽好在乎的了!


    老夫子教書近二十年,雖然以嚴苛著稱,但是很多同學成年以後還是深念他的好,每年過年,各屆學生都會陸陸續續的前來拜年,有些甚至已經成家立業。


    老夫子患癌的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年前在教育局門前發生的一幕也傳到了很多人耳朵裏。


    今年前來給老夫子拜年的學生多了很多,不少人偷偷塞錢,結果被老夫子拿著錢追出村子一頓痛罵。


    沒辦法,幾位已經參加工作的師哥師姐親自出麵,聯絡了所有想表達心意的同學,前前後後總共收了六千多塊錢,這筆錢,隻能事後悄悄交給老夫子的家人。


    整個假期期間,童雲開每天都會到老夫子家,哪怕隻是站站,看上一眼,心裏才會踏實一些。


    老夫子的衰弱肉眼可見,時間過去這麽久,所有人包括家人都已經接受了這個現實,生活依舊,一切都在悲痛中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正月初八,各單位正式上班,老夫子等了兩天,正月初十,拖著近乎奄奄一息的軀體再次來到教育局。


    心術正不正暫且不提,能脫穎而出的,都是聰明人,經過年前的事件,上麵有明確指示,這件事確實比較特殊,接待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嚴格按製度流程辦事,一旦事情搞大,切莫讓人抓住把柄,沾染上不必要的麻煩。


    所以老夫子此行,不管到哪裏,接待的人都客氣了許多,最後一位副局長單獨接待了老夫子,言辭懇切的表示,政府財政困難,跟教育局也沒多大關係,不過局裏已經將他的特殊情況專門報了上去,再等等看看,應該會有結果的。


    老夫子無奈,隻能黯然離開,剛到二樓,劇痛襲來,不想當眾失態,老夫子連忙來到一旁的衛生間,找了個隔間躲了進去。


    最近疼痛的頻次越來越頻繁,吐血症狀也越來越嚴重,老夫子意識到,留給自己的時間可能真的不多了!


    這次疼痛的時間延續的比較長,好不容易舒緩下來,老夫子收拾一下,正準備出去,兩個人有說有笑的走進來。


    “劉局親自接待的那個病撈子,不知道怎麽樣了~~”其中一位笑嘻嘻的說道。


    老夫子放在門把手上的手頓時一頓。


    “能怎麽樣,好說好道的打發了得了唄?看那樣子不知道還能活幾天呢?”另外一人冷笑著說道。


    多數人本不至於如此惡毒,說巧不巧,說話的這位,正是那天拉扯老夫子卻沒有挨揍的中年男人。


    “想想也怪可憐的,也就四十多歲吧,卻得了這麽一個病,估計一家人都指望著他呢,不然也不會要錢要到這裏來!這個人我有印象,出了名的清高,沒想到說跪下就跪下了!”第一個說話的歎息道。


    “可憐什麽?我們今年連年終獎都沒發,找誰說了?”


    “不是說這事兒專門報上去了嗎,希望能引起縣裏的重視吧,我們也好跟著沾沾光!”


    “報什麽報?誰說了算?報給誰?這事兒糊弄糊弄大傻子也就算了,你也跟著當真?”


    “唉~~”


    兩人肆無忌憚的說著風涼話,絲毫不擔心被人聽到,主要是因為這半邊男同事很少,彼此都很熟,這個廁所基本上沒別人光顧,成了這幾個男人的專屬區域,平時幾個人就躲在這裏各種瞎聊,開黃腔,拿領導開涮,早就習慣了。


    兩個人又不鹹不淡的扯了幾句,解決完問題,結伴推門而出。


    隔間內,老夫子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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