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縣丞沉默下來,他極力忍耐著,雙手握拳,肌肉緊繃,手指關節用力過度發白,連唿吸都忘記了。


    過往的記憶,像鵝毛大雪一樣,紛飛而至,占據他整個大腦,他整個人都被凍傷了,太痛苦了,不如死去。


    正在這時,縣錄事急匆匆前來報訊。


    “啟稟黃縣令老爺,老福鐵匠已經認罪簽字畫押。”


    他將懷中畫押的文書,呈遞到縣令桌案上。


    柳縣丞瞪大雙眼如銅鈴,他下意識看了一眼那份文書,當他聽到縣令要宣判老福鐵匠淩遲處死時,無法忍耐地死死盯著上首的黃縣令,試圖要分辨出對方此言真假。


    但是,他實在無法從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縣令麵上看出什麽破綻。


    室內氣氛瞬間冷凝下來。


    被捏住軟肋的人,總會率先低下高貴的頭顱。


    他和這位新上任的縣令雖然共事時間短,但一起辦的案不少,隻要見過對方刑訊的場景,就會知道對方是一個冷血殘酷之人。


    他原本的得意和僥幸,存留不到三秒鍾,就潰散了。


    他的心跳,像是在蹦極,從高處,重重摔落,碎了一地。


    柳縣丞原本的心氣神似乎快散了,啞著嗓子,目光沉沉,“不,兇手不是鐵匠福魚。是吾,是吾!他們都是吾殺的。”


    “他們該死,該死,該死!!”


    柳縣丞像是發瘋一樣,反複喊著該死、該死二字,整張臉都漲紅了,青筋暴起。


    “不止是他們,還有昨日被押送上京的那群該死的囚犯,全部都該死!!”


    柳縣丞發瘋發狂地發泄著內心的憤怒、恨意,整張臉都扭曲得看不清五官原本的樣子。


    積壓已久的極端情緒,在這一刻,全部宣泄出來。


    堪比常年暴雨導致的洪水與泥石流。


    扭曲、陰暗、極度負麵的情緒,會致命,能殺人,也傷己。


    長年凝視深淵的柳縣丞,終究,一腳墜落黑暗,被深淵吞噬。


    柳縣丞,出身劍南柳家,行事光明磊落,經常見義勇為,鋤強扶弱,詩賦字裏行間都流露出正氣凜然,人稱竹華公子。


    劍南柳家,與當朝柳太後雖然同宗,但卻已經出了五服。


    他及冠之年,科舉入仕,任翰林編修,他當官的理想是為民請命,伸張正義。


    可惜,時運不濟。


    當年,柳太後把持朝政,不願還政於少年天子,他常上奏勸諫柳太後還政,簡直是柳家的奇葩,令滿朝文武百官為之側目。


    柳太後與天子的奪權之爭,在朝廷掀起了狂風巨浪,最終柳太後落敗下台,天子親政,柳家也被牽連,流放九族,樹倒猢猻散,不外乎如是。


    而他雖沒被一同流放,但也被貶官,從翰林編修貶至將仕郎。


    從枝頭落到泥地裏,一腔抱負,胎死腹中。


    在官場底層,重新往上爬,比毛毛蟲化繭成蝶還要艱難。


    他見證了太多的人性黑暗、醜惡,但依舊堅信正義,堅守內心最後的底線。


    他花費了八年時間,從九品下將仕郎升到從七品下的宣義郎,其中艱辛,不足外人道也。這些年,他認識了幾個與他一樣充滿正義的摯友。


    卻不想,這是一個針對他設的局,他與摯友詩文聚會,縱情山水,正是歡樂之時,被下藥藥倒。等他醒來,發現自己倒在山間,左手裏握著一張駐軍圖,右手是一把帶血的匕首,身側是不遠處,躺著渾身血淋淋的駐軍翊麾副尉。


    他前幾日還因公事,與這翊麾副尉吵過一架。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的那幾個所謂的摯友,就帶人過來,指著他的鼻子,說他通敵叛國,正好抓了個現形。


    他百口莫辯,被投入大獄,嚴刑審訊,強迫簽字畫押。


    無人營救,無路可逃,原本八年前的九族流放,現如今恐怕會成誅九族。


    他被押上法場,等待處斬,卻沒想到,有人快馬加鞭前來救他,那個人就是駐軍翊麾副尉。


    駐軍翊麾副尉當時沒死,隻是休克,被抬迴家後,其家人發現還有一口氣,傾家蕩產,硬是將他從地獄邊緣搶救迴來。


    駐軍翊麾副尉醒來後,得知這個案件判決,當即快馬加鞭,趕到刑場救人。


    案情瞬間反轉。


    他雖還了清白,卻被再次貶官,貶到雲縣當縣丞。


    而駐軍翊麾副尉卻因為駐軍圖流外而被革職,迴了老家雲縣,開鐵匠鋪。


    柳縣丞被調任到雲縣,任縣丞之後,見識到了更可怕的人生。


    雲縣的黑暗勢力更加張狂,基層官場更加腐敗,其鬥爭更加劇烈,這裏沒有所謂的正義,沒有明確的黑與白與灰。


    這裏堪比鬥獸場。


    他內心的螢火之光,終於被黑暗吞噬了。


    他發現了山匪,上報給上峰,被上峰請了一頓鴻門宴,封口。


    他發現當時縣令與梁主簿的腐敗與不臣之心,還未聲張就先被威脅,家中糟糠之妻,不堪其辱,懸梁自盡,隻留下繈褓中幼子。


    他有多懊悔,就有多痛恨。


    縣令想殺他而後快,沒想到,梁主簿找上柳縣丞,告訴他,“縣令欲殺汝而後快。”


    梁主簿與柳縣丞通氣,還拿出縣令貪汙的證據。


    梁主簿直言想為民請命,奈何上峰腐敗,他不想一錯再錯,讓柳縣丞帶著證據去京城府尹舉報縣令貪汙受賄,拉縣令下馬,他會為柳縣丞打掩護。


    柳縣丞信了,他連夜帶著證據,快馬加鞭前往京城。


    縣令的確因貪汙獲罪,數量之巨大,證據確鑿後,就被宣判秋後問斬。


    柳縣丞本以為梁主簿懸崖勒馬,卻沒想到,發現梁主簿聯合駐軍,與山匪同流合汙,搶殺劫掠。


    他想將此事捅出去,卻不想,他的幼子被挾持,在他同意裝聾作啞,又交了一筆銀子,才贖迴了幼子。


    他多年來雖然不與他們同流合汙,但是良心備受煎熬,正義與原則日夜拷問他的靈魂。


    恰逢此時,他的幼子病逝了。


    失去了唯一的親眷,就像是人生失去了錨點,活著,像是行屍走肉。


    隻有酒能令他緩解痛苦,他已經對現實失去了希望。


    但是,黃定洲的到來,讓他重新見到了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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