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七月,汴京的街頭巷尾都賣起了時令吃食。


    有大小米水飯、炙肉、萵苣筍、芥辣瓜兒、義塘甜瓜、水鵝梨、金杏等,沿街攤子撐起大大的青布傘,當街一條床凳,貨物就堆在上麵。


    七月裏沒什麽節日,是以汴京中人比較重視三伏,常待在通風亭中或是水榭,享受著雪檻冰盤帶來的涼意。


    此刻東宮裏宮婢們小心翼翼上了冰鎮水沁的冰涼瓜果這才退出去,因為紀燁晁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再加上沈子濯又說了些有的沒的,實在讓人煩躁。


    言下之意他是東宮太子,沈氏母族出了事他自當盡力為其奔走,又豈能讓安永豐占了上風。


    但越是沈子濯這樣理所應當的語氣,就越讓他心裏殺機四起。


    這案子最先是交到紀晏霄的手上,而後才導致他與安氏的矛盾越發劇烈,繼而在朝中的沈氏子弟更是各懷心思。


    朝中的沈氏子弟除了他提拔的青年朝臣,剩餘全是外祖父塞進來的人,他不得不接受。


    另外這案子也在父皇的幹涉下有了結論。


    昨日清晨紀晏霄帶著安樂殿的女官說是奉父皇旨意到東宮和廷尉府宣旨,其中的意思再明確不過,沈氏子弟身亡,安氏子弟被罷黜官職,牽連了不少人。


    暗刑司和大理寺在安永豐的強烈要求下二審案子,最終也是依著聖旨的判決。


    外祖父讓那位沈氏子弟的家眷向安氏子弟賠禮,自稱是眼紅見著好物這才心生妒忌,一時衝動造成了這樣的後果。


    聖旨已下,反正案子就這樣順利地結了。


    說到底不過是因為權貴子弟之間為了爭奪鬥雞這麽一件小事,誰知會引得朝野動蕩,此事過後不過如細石落入湖中,僅僅泛起一絲漣漪罷了。


    街頭巷尾的茶樓跟著熱議了幾日,也就換了其他話題,似是沒人在意。


    紀晏霄在其中也沒引起多少人注意,多是議論沈氏仗著東宮撐腰在汴京橫行霸道,罵名迭起。更不提紀燁晁在承清宮門前跪了一日一夜,卻不得父皇半分偏心。


    還讓朝中不少事務旁落在紀燁寧身上,讓他撿了便宜,實在讓人氣得嘔血。


    如此一來,他還有什麽名聲在身上?


    父皇這是想毀了他不成,還是說知道了什麽事情,是通州之事還是旁的什麽事才會有這樣的態度。


    可母後那裏呢?


    壽宴之上他落水分明與安樂殿的薑月逃不脫幹係,就這樣輕拿輕放了,母後因為他的事更是奔走得憔悴不堪,又惱了他擅作主張,已經有好幾日不肯見他了。


    “母後這些年在宮中為沈氏爭恩寵,爭職位,為我殫精竭慮,時至今日不爭也得爭,安樂殿的恩怨和廷尉府,本殿遲早會和你們慢慢算!”


    紀燁晁眼底露出狠戾的光芒,與往日溫和相去甚遠。


    那個位置一定是他的,縱使薑月給他下了毒又如何,待他解了毒,定然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紀燁晁目光幾乎能噬人。


    他忽而想起了柔妃:“來人。”


    近身侍衛踏入東宮時,便見紀燁晁坐在桌前,窗外熾熱的光線更為他俊朗的麵容鍍上了更為溫和的麵具。


    “殿下。”近身侍衛行禮,目不斜視。


    紀燁晁淡淡道:“將新到的芙蓉糕送去給五妹妹。”


    五公主紀玉儀心悅紀晏霄這是他迴京之後就知道的事情,若五公主做了什麽,柔妃必然不會袖手旁觀。


    母後曾說,柔妃來自苗疆。


    這不就更有意思了麽。


    近身侍衛猶豫片刻後才道:“皇後娘娘有言在先,若非必要殿下盡量不與柔妃娘娘接觸。”


    “這是東宮,並非崇明宮,你想不清楚自己是誰的人?”紀燁晁最後一絲耐心也將耗盡,語氣陰沉。


    “屬下知罪!”


    ......


    三伏之後,越過七夕便是中元節,這幾日街上已開始售賣各種冥器、紙火等。


    薑藏月在薛是非的聖祭堂幫忙了幾日這才迴了安樂殿。


    這一日宮中的太監宮婢得到恩準,都會出宮輪流去買楝葉,在祭祀時鋪在桌麵上,還會買麻古棵兒,將其綁在桌子的四腳,這是在祭祀的時候向祖先報告秋天好收成的意思。


    薑藏月剛迴了安樂殿不久,就看見庭蕪抱了一大捧的洗手花,紅豔豔一片,倒是殿中難得的濃墨重彩。嘴裏還連聲招唿著讓宮中空閑的小太監跟著其餘宮裏的人去道者院祭掃。


    薑藏月看了一眼,約莫是說道者院這一日會舉行法會,焚燒錢山,以祭奠在戰場上為國捐軀的將士們。


    “薑姑娘!”庭蕪看見她就熱情招了招手:“你要不要去道者院瞧瞧?”他又道:“今兒道者院可熱鬧了。”


    薑藏月道:“不去。”她看向庭蕪:“道者院每年都這樣?”


    正說著話就看見祠部端著給道者院發放的道牒路過。


    庭蕪嘖了一聲,手上插瓶洗手花的動作飛快:“常年吃敗仗死人,就會搞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


    薑藏月頓了頓。


    當年長安候府是長臨的‘矛’,也是長臨的‘盾’,失去作戰的將,無非就像不再嗜血的狼,自然會被壓著打。


    長臨吃了敗仗,已經爬不起來了。


    薑藏月目光深深。


    “薑姑娘你也別想太多。”庭蕪情深義重盯著瓶裏的洗手花:“我印刻了《尊勝》《目連經》,咱們可以去兜售,明日瓦肆裏會開始表演‘目連救母雜劇’,要連演十五日,觀眾多,好賺錢......”


    庭蕪表示自己知道薑姑娘也想賺錢,他已經很委婉邀請了,不能戳破。


    薑藏月:“......謝謝,我還有事。”


    庭蕪略表遺憾:“這樣啊。”


    他擠眉弄眼:“那還可以空了去賣轉明菜花、花油餅之類的也行,薄利多銷麽,反正這幾日也沒有什麽要緊事,這夏日過得快,要做生意眼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薑藏月就這麽聽著他一直叨叨。


    “還有。”庭蕪用手擋住嘴,壓低聲音湊近了些:“司馬泉已經是第三次來請我家主子了,薑姑娘要是想去就去,待在安樂殿也不一定安全,誰知道太子那人會不會狗急跳牆,聽聞他最近跟五公主紀玉儀走得挺近的。”


    又聽聞這柔妃跟滿初一樣愛玩蟲子。


    可怕。


    薑藏月神情不變。


    “我知道了。”


    “知道了可不得注意。”庭蕪捂著胸口:“咱們總不能被動被別人打得抱頭鼠竄吧,要是栽在這樣的糞坑裏,還不如去挑糞呢。”


    薑藏月抬手捏了捏眉心,定了少頃,開口——


    “我去樊樓找沈子濯,殿下迴來你說一聲。”


    庭蕪:???


    ......


    沈子濯自然在慣常的包廂裏,此刻正伸出一根手指頭用力戳著小廝肩膀。


    “讓你去買壺酒你都買不上來,你說你有什麽用?”


    “啊?你跟著本公子也有好幾年了,這麽笨,本公子帶著你都嫌丟人。”


    “沈公子。”少女含笑的聲音響起。


    “安二小姐今日倒有閑情雅致來找我?”沈子濯看見來人難免陰陽怪氣一番:“這安大人好生了不得。”


    樊樓酒旗招搖,光斑簌簌而落,薑藏月在他對麵坐下,卻輕柔笑:“沈公子這是怪到我頭上了?”


    沈子濯不耐煩揮手讓小廝下去把門帶上。


    這一樁案子不怪廷尉府還能怪誰,那老狐狸真不是個好東西,這次沈氏的裏子麵子都全丟了。


    他惱火得很,眼下看見薑藏月又豈能有什麽好臉色。


    “不敢。”他嗤笑一聲:“這說到底安二小姐還是幫了忙。”


    薑藏月並不介意:“我今日是避開爹爹出來的,的確有事與沈公子相商,沈公子看起來不想聽?”


    沈子濯略微蹙眉,對上少女溫柔雙眼,又頓了半晌沒說話。


    “太子殿下近況如何?”


    沈子濯提到這事兒更頭疼:“說是眼睛疼,好些日子了,時好時壞,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有的毛病。”


    薑藏月迴轉目光:“聽聞是被算計了,那人還真是卑鄙。”


    她說話間全然站在沈氏這一方,這才讓沈子濯覺得心裏好受一些。


    安永豐位高權重又如何,安嬪跟他翻臉,這安二小姐私下裏也倒戈了沈氏,他不過是個人財兩空的老東西。


    聽聞安老夫人也要死了。


    活該!


    沈子濯這麽想著覺得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他們沈氏是吃了虧,不過廷尉府也沒占到什麽大便宜。


    這老東西孤寡無助,遲早會栽到臭水溝裏被嗆死!


    壽宴那日,他之後才得知紀燁晁是想算計安樂殿的,可沒曾想偷雞不成蝕把米,安樂殿沒算計進來,倒被紀晏霄記恨上了,是以鬥雞一事才鬧得這麽大。


    他想著去為太子說兩句話卻被家裏的老東西罵得狗血噴頭。


    說是這事兒摻和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


    於是乎,沈子濯也隻有眼巴巴看著自己侄子在承清宮殿前跪了一日一夜。


    這事兒也不知道聖上是怎麽想的,誰能猜中聖上的心思呢。


    隻不過這安二小姐瞧著作用也不大,最近也沒什麽新的消息。


    沈子濯仰頭又喝了一大口酒,對麵少女躊躇半晌,又才開口:“我與江小姐交好,聽聞太子殿下出事時,聖上召見了紀尚書。”


    “想必是說了什麽。”


    沈子濯有些心不在焉:“說什麽?”


    薑藏月語氣輕緩而安靜。


    “太子殿下舊疾複發,似有不少朝臣倒戈二皇子,隻怕失了人心。”


    沈子濯摩挲著指腹。


    薑藏月又道:“聽聞二皇子且派人去了通州,若是太子殿下做錯了什麽事,不如坦白從寬興許還有挽迴的餘地。”


    沈子濯終於反應過來。


    他就說聖上怎麽態度大變。


    難不成是知道了通州私鹽之事,就等著太子主動告知?


    他背後冒出一身冷汗,安二小姐這消息可真是及時雨,若非有人提點,他到現在都想不起其中的門道。


    沈子濯正頭皮發麻,少女又道:“沈公子,沈氏與東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是是是。”


    他微探身,隔著桌案:“那安二小姐有什麽好的辦法,我就知道安二小姐是真心實意為我們做打算,若事成,皇後娘娘也定然不會虧待於你。”


    輕風拂過薑藏月濃長的睫毛上,她如所有世家貴女一般溫婉知禮,笑看向他。


    最後才道:“太子殿下身處東宮之位,定然還是得聖上看重的,不過是一時做錯事,俗話有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沈公子覺得可對?”


    沈子濯驀然站起來:“安二小姐所言非假。”


    這些時日安二小姐的確幫了不少忙,文瑤複寵,東宮耀目,之前的案子不過是紀燁晁擅作主張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他該遞上折子同聖上將事情說清楚。


    想到這裏,他言語裏多了幾分關懷:“安二小姐早些迴府才是,莫要讓我連累你的名聲,可要我找個麵生小廝相送?”


    薑藏月搖了搖頭,聲音幽靜溫和:“不必,多謝沈公子,我這就迴府了。”


    ......


    離開樊樓,再次迴了安樂殿。


    薑藏月方踏入殿中,就看見庭蕪拿著一張拜帖煩躁的走來走去:“怎麽總是挑殿下不在的時候,這不明擺著欺負人?”


    “有事?”薑藏月順口問了一句。


    庭蕪扭頭看見她,半晌又長長歎了口氣:“唉。”


    聽見歎息的薑藏月:“......”


    薛是非從樹枝子裏冒出個頭,沒好氣道:“司馬泉迴京,聖上將當年賣豬肉那邊的破敗大宅子重新建成賜給了他,說是新宅暖居,先前去了不少人,就剩下紀晏霄和你沒去了,是以找你先了解了解紀晏霄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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