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靜,簷下銅鈴在風裏輕響,連帶枝葉也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此刻對麵妖嬈紅衣女子精致容顏上盡是野心勃勃,在淺薄日光裏生動無比。


    她無法去譴責汴京的風雅和奢靡是建立在什麽樣的情況下。


    處在水深火熱的百姓,亦或是無奈落草為寇的流民。


    她隻知有多恨安嬪就有多恨她自己這個無能又醉心權勢戶部尚書的爹,這些年無窮無盡的算計,像是看不到盡頭一般。


    貪婪權勢不是錯,斂財奢靡也不是錯,甚至卑躬屈膝也不是錯,但這些不該全部算到她頭上......


    戶部尚書當年也不過是個沿街叫賣的小攤小販,就是因為會拍馬屁會讀些書,陰差陽錯走上這條路。


    “我當年甚至疑惑過,母親如何會看上父親這樣卑劣的小人,原來他們才是一路人。”


    在江惜霜還是豆蔻年華的時候,親眼見著江惜鳴在她懷中咽了氣,而罪魁禍首卻在半日就將事情平息了下去。


    所以權勢當真是極好的東西,可以掩蓋一切肮髒,將一切都粉飾太平。


    是以後來這些年,戶部尚書所驕傲的嫡女早被暗暗馴養成了最危險的獸。


    “他如今再也束縛不了我了。”江惜霜笑得危險而風情萬種。


    她自是睚眥必報之人,眼裏揉不得沙子。得罪她的人或早或晚都會被她打殺了,她並不怕暴露什麽。


    因為戶部尚書為了他的前程,總會將殘局收拾得幹幹淨淨。


    她就是要他永遠跟在身後。


    她要讓他爬不上去,讓他夠不到青雲梯。


    讓他知道,很多事情從當年就錯了,錯的離譜。


    於是她囂張跋扈,她肆意妄為,她讓自己變成所有人眼中都不滿意的樣子。


    而她自始至終都是戶部尚書的嫡長女!


    身份顯赫又讓人無可奈何。


    屋內薄煙嫋嫋,日光彌漫,窗沿透進來幾絲輕風,更是衝散了本就淺淡的茶香。


    對麵明豔動人的美人斜倚在椅子上。


    一襲紅衣,精致鎖骨與白皙脖頸顯得美人如玉鑄就一般,妝容精致,眼波流轉,稍一低頭間,烏發間流蘇叮當做響。


    江惜霜突兀彎起嘴角。


    “安妹妹可會覺得我行事作風太過於狠毒?可一年前我所謂的父親險些將我送上太子殿下的床榻。”


    “我險些以廢了一隻手的代價,將他最心愛的小妾送了過去,讓他有口說不出,讓他自那夜起,從今往後都會對我心有忌憚。”


    江惜霜說笑間一言一行皆有金枝玉葉的從容:“他也不過是個廢物。”


    他想要榮華富貴,想要左右逢源,卻又不想讓自己身處一絲一毫的危險之中。


    他畏手畏腳,察言觀色,又舍不得自己近在眼前的青雲梯。


    可他恰好有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兒。


    唯一的兒子當年死在安嬪手上,他又去太醫院檢查過,說是身子不好再不能生了,是以他更是隻有江惜霜這唯一的一個女兒。


    “戶部尚書將其女兒寵成掌上明珠,名聲就是這樣來的。”江惜霜笑得更是開懷。


    這些年他更是妄圖巴結上太子,妄圖讓她嫁入東宮,才好讓自己走得順遂。江惜霜總是遲疑著遲疑著沒有下狠手,總是奢望著她的父母能對她有一絲絲的憐憫,她也好說服自己他們總是愛她的。


    可終究沒有。


    他隻展望著自己的宏圖大業,不在乎她會有什麽樣的下場。


    “他們不愛我,並不是我的錯。”


    江惜霜翹起嘴角:“所以我不會認命。”


    少女倚在躺椅,側臉鋪上一層夕陽薄紅,散在白皙肌膚上,像雪地裏開出的妖嬈薔薇。


    “他在春日宴上看上了鎮遠大將軍的兒子。”


    這人自負滿滿,在春日宴大放厥詞,說自己極有名氣很多人都想結識他,說戶部尚書的女兒雖然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隻要跟他在一起,也能讓她沾沾光。


    可笑的是戶部尚書笑嗬嗬附和了。


    迴府以後還囑咐著她與鎮遠大將軍的兒子多多接觸,將來嫁進將軍府也好為其開枝散葉,相夫教子。


    殊不知這樣的話她聽來多可笑。


    甚至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她將戶部尚書腦袋砸開了瓢。


    “安妹妹,我說過我們之間的合作,姐姐可是很真誠的。”江惜霜靠近了些,衝著她吐氣如蘭。


    薑藏月靜靜注視著她。


    “戶部尚書雖然是個不成器的,但他小人手段也難纏得緊,如今聖上身體抱恙,太子之位又岌岌可危,朝堂紛爭已有起勢的苗頭,來日若真鬧起來,這場好戲就更加精彩了。”


    江惜霜笑得眼眸彎了起來。


    她與太子退親,戶部尚書為避禍迅速尋覓其他世家公子,可太子終究還沒有出事,他又有些後悔了。


    “有些人總想魚和熊掌兼得。”江惜霜伸出手指,蔥白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胳膊,指尖從手腕一直滑到她的小臂,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嫵媚:“可我不允,安妹妹可要幫我才是。”


    薑藏月拂開她的手。


    江惜霜目光落在自己被拂開的指尖,很是幽怨委屈:“我實在是見不得我爹那副樣子,更見不得安嬪小人得誌,她究竟什麽時候能去死呢?”


    “安妹妹。”


    她含笑開口:“這樣拖下去,隻會讓安嬪和廷尉府覺得你我好拿捏。”


    這樣優柔寡斷,足以讓對麵的敵人耐心告罄。


    安意也並不似她所想那般得到安老夫人和安永豐的偏愛。


    便是之前被安子明算計被人擄走,這件事也就這樣過去了,如今安嬪次次算計,安老夫人依舊沒有下定決心。


    不過是與她同病相憐之人罷了。


    其實她說的並沒有錯,安嬪現在還沒有翻臉,不過是為了著急跟沈氏爭奪盛寵罷了。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故事中的主角是個好女人,街坊鄰居都這樣說,成親六年生了兩個男孩兒,洗衣做飯,砍柴挑水樣樣周到。”她似無關緊要在講著別人的話本:“這女人盡心盡力伺候那個酗酒、好賭且身無長物的丈夫。”


    薑藏月眼眸淡淡:“跟安嬪有關係。”


    “後來直到有一天,一張租賃協議遞到她麵前,那個貪婪又無恥的男人,將她租賃給一個已有七個女兒的富戶,想要用她的肚子生出一個男孩兒,你猜那男人說了什麽?”


    薑藏月挑眉。


    示意她繼續。


    江惜霜捂嘴輕笑。


    日光隱退,天陰霧濃,紅衣少女滑下來的衣袖露出半截手腕,迎著微弱的光,看上麵一道又一道的刀痕,現在都早已結痂,最近的一道細小刀痕還在白紗布之下微微滲出血跡。


    她並不在意的按了按:“那個男人說就租出去五年,給了五十兩銀子。”


    “他說又可以出去耍幾把了,讓女人爭氣些,給富戶生下兒子。”


    “那女人早已有些瘋癲,可還在想自己要爭氣些,她是個好女人。”


    這樣的故事聽起來是和安嬪沒關係,和皇城沒關係,和戶部尚書也沒關係,就像單純隻是隨口一說。


    “可這個女人是皇城裏的妃嬪,她是被安嬪弄出了皇城,而後落得這樣的下場。”江惜霜指尖捏碎了盤中糕點,雪白的糕點紛紛揚揚成了粉末,散落一盤。


    “再後來,女人生下了一個女兒,那富戶根本沒給她商量的餘地,就將呱呱墜地的女嬰扔進了沸水裏。”


    “那剛出生的女嬰甚至都來不及哭一聲,除了沸水濺出的水漬和燙爛皮肉的聲音之外,再無旁的。”


    江惜霜歪著腦袋,看著薑藏月,說:“安妹妹,最後那女人坐在轎中被抬著過狹窄而汙穢的鄉間小道,被投了湖。”


    “這些惡,都是安嬪做的。”


    “她不該死嗎?”


    “自然該死。”薑藏月迴答了她。


    江惜霜笑得張揚:“的確,都說天道好輪迴啊!”


    薑藏月指尖微頓。


    江惜霜很苦。


    她張揚肆意,惡名遠揚不過都是保護自己的手段罷了。戶部尚書貪婪愚蠢,其母親懦弱無能,沒人能護住她,隻有自己護自己。


    江惜霜妄為跋扈,也正是因為這樣,蒼蠅臭蟲才不敢湊上來。


    而這樣的人遊走在瘋狂邊緣,甚至自殘。


    手腕上的數道刀痕再清晰不過。


    她眉眼瀲灩,像是黃昏光影裏的幽魂,語氣更輕了:“安妹妹,我有多想拿錘子錘爛安妙栗的手腳。”


    薑藏月:“嗯?”


    “就是這樣。”她又笑了起來:“這樣看著她手腳盡斷。”


    “可以。”


    聽到薑藏月的迴答,她難得露出甜軟的笑容,說:“好,你總歸答應我了。不過我這人,誰對我好,我便對誰好。”


    “你若對我好。”


    “我必牢記於心。”


    她又似乎在嗤笑自己:“我倒是真想問問我爹,他到底將我當成什麽呢?他貪贓枉法斂財賜我錦衣玉食是對我好,還是給我肱骨權臣嫡女的身份地位是對我好呢?”


    “若安妹妹與我合作是將我當朋友對待一般的好,那我爹或許是將我當籌碼棋子一樣待我,到底是不一樣的。”


    晚風依舊在吹,漫天霞光映在少女眼中。


    或許是今日說了太多亂七八糟的話,她語氣裏也有了幾分疲憊,依舊在笑:“這個問題,大約是沒有答案了。”她又說:“誰說的清楚呢?”


    “一千個理由,一萬個理由,無數的理由不過都是野心組成罷了。”


    “安妹妹,千萬千萬——”


    “不要對任何人心軟。”


    薑藏月垂眸間,那一抹張揚的紅已經走遠。


    屋門大開,晚霞頃刻間灑滿了整個房間,她閉了閉眼,感受著溫暖。


    輕柔的風拂過樹梢。


    窗沿狸奴再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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