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惜霜走後,安老夫人來了一趟噓寒問暖,見她病情穩定下來這才稍微放心。


    又走到意園外對著婢女交代了好半晌,便又迴了主院不知與安永豐商議了什麽,一同出了廷尉府。


    不過傍晚,江惜霜和紀燁晁的婚期也定了下來,在六月,得了消息禮部開始忙碌起來。


    宮裏同時傳來消息,苟德全因為得罪了聖上的新寵被貶為最下等的太監,安嬪的臂膀狠狠斷了。同時掌印太監的位置落在了高顯身上,高顯資曆久,做事老道很得紀鴻羽的心。


    薑藏月看完宮中的消息,將書信放在燈燭上燒了個幹淨。


    今日安永豐和安老夫人不在廷尉府。


    萬籟俱靜的夜,小佛堂簷下的燈籠遇風搖晃,門似吱呀作響了一聲,又轉瞬即逝,守衛查看了一番沒發現什麽動靜,又重迴到門口守著。


    薑藏月望向眼前小佛堂院子,眸中似有暗光浮動,散開。


    窗外鬆風正響,夜裏雀鳴,她入了內院。


    內院燃著上好的檀香,正廳裏是安氏曆代先祖的牌位,莊嚴肅穆。她抬步走了進去,停駐在牌位跟前。


    牌位可見有人精心嗬護。


    層層疊疊往上,個個纖塵不染,可見安氏這樣的世家大族對祭祀一事有多上心。


    桌案一旁還擺放了一捆不曾開封的新香。


    薑藏月手緩緩落在新香上,瑩白的月色鋪陳在她裙角,潔淨如雪。她神情很淡,很淡很淡,甚至連地上的影子都瞧不清晰。


    “若真在今夜燒了這地方,”忽而稍顯溫暖的掌心微微壓住了她的手,溫潤嗓音隨後含笑而至:“可要動作快些。”


    薑藏月眼睫細微顫動了一些,聞言收迴手:“不過就是來看看,我沒那麽衝動。”


    “安永豐與旁人不同,他能狠下心對付安妙栗也能對付你,今夜入了小佛堂就會留下證據。”紀晏霄察覺她有些走神,語氣不疾不徐。


    聽著他的聲音,薑藏月的心忽然靜了下來,說:“今夜安永豐不會迴廷尉府。”


    紀晏霄靜了一瞬,唇角揚起熟悉的弧度,道:“今夜來確定白玉欄杆之事?”


    薑藏月說:“總要麵對。”


    “暫時沒有證據,不能確定什麽,當年的事情太過模糊,廷尉府封鎖的消息不曾流出半分,我能查到的不多。”


    “我不了解安永豐。”薑藏月頓了頓:“更不確定他會做到哪一步,隻要白玉欄杆沒有拆走,我就可以找人去確定。”


    “在那。”紀晏霄略轉眸,看著不遠處:“亭前。”


    薑藏月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頭亭台樓閣,白玉為欄。


    在汴京權貴間,白玉欄主要用於水麵的護欄及橋欄,苑囿玉欄的欄板及望柱,這才好與後園山水景致和諧搭配。


    而小佛堂裏的欄柱以白玉為欄柱,柱身開有卯眼,用橫玉欄兩三條架在柱間,剛柔相稱,在形式上也顯得玲瓏小巧。


    少女就這樣看著,不知沉默了多久。


    天陰而寂靜,極遠處打更的聲音若隱若現,她指尖隱在袖中,汴京清風吹動她的衣袖,她道:“殿下何時查到的。”


    少女身影似更加單薄。


    青年上前幾步與她並肩。薑藏月觸碰著白玉欄杆。


    並沒有她想象中入手溫潤之感,反而像是骨瓷。


    紀晏霄不言,隻是目光重新落在她臉上,半晌道:“半月前。”


    燈燭晃眼,明亮暖融。幽幽光線為少女發髻鑲了一層碎金茸邊。


    層層燈影落在水麵之上,同樣襯得身旁青年不似真人,身形如竹。夜幕之間,霧氣更濃。


    薑藏月指尖緩緩收緊。


    濃密睫毛在她眼瞼底下留了一片陰影。


    這些年以她在汴京的手段,都沒有找到當年娘親他們進入廷尉府後的蛛絲馬跡,紀晏霄又是怎麽發現的呢?


    手底下的欄杆光滑細膩,卻莫名讓她渾身發寒,隻覺風雨迎麵。


    身側青年此時開口,讓她一頓。


    預想的寒意並未蔓延全身,有人站在風口替她擋住了。


    “我雖不了解安永豐,但他有一個習慣。”他聲音溫潤:“他越是重視忌憚的人,就越不會放在廷尉府之外的地方,你母親蕭氏和兄長阿姊便隻會在小佛堂裏。”


    他話音漸漸落下,沿著白玉欄杆一路摩挲過去,經過橫欄,停留在獅子柱頭。


    手中燈燭被風吹得搖晃。


    她與紀晏霄合作,沒想過他當真能幫得上忙,如今卻是他先找到線索。


    他知道她來自長安候府,也知道她想要做什麽,那麽這個人可信麽?


    黑暗裏,他準確看向她的雙眼,道:“薑姑娘,這個獅子柱頭雕刻得太粗糙了。”


    薑藏月渾身僵冷:“所以......”


    風聲唿嘯間所有聲音都歸於寂靜。


    他沒再上前,隻靜靜道:“骨瓷粉末細膩,與白玉截然不同。”


    “......這獅子柱頭是骨瓷打磨的。”


    薑藏月掌心掐出印記。


    她走上前。


    指尖沾染了一抹骨瓷白灰,再往獅子口中看去,獅子口中更暗,似乎有什麽深深的印記,她伸手觸了觸,卻是暗紅的灰燼。


    她驀然手指蜷緊,整個人像是墜入了湖中密密麻麻的水草之間,被纏繞住手腳,讓她唿吸不得。


    殘燭終究被風吹滅。


    少女身影落在黑暗裏,像是擇人而噬的獸,已經處在繃緊的邊緣。


    她停留在獅子柱頭前:“殿下有事可以先行離去。”


    說話間,渾身殺意像是竭力隱藏在單薄身軀下的波濤洶湧。


    她太被動了。


    紀晏霄將身上大氅係在她身上,聲音逐漸沉穩:“廷尉府的人的確一個都不能留。”


    但不是現在。


    今夜毀了小佛堂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打草驚蛇。安永豐會沒有後手嗎?他在汴京把控朝堂將近二十多年,連紀鴻羽都不能直麵,她部署好的優勢也會轉成劣勢。


    不遠處,庭蕪的聲音忽然響起:“殿下,安永豐的人快迴來了。”


    小佛堂裏枝葉簌簌作響,月色清冷,凝結成一片瑩白,一切都歸於死寂。


    薑藏月閉了閉眼。


    這種明知不可為也不能為的感覺,似從身上活生生扯下一塊又一塊皮肉,痛得人想要喊叫都發不出半分聲音。


    “走。”她隻說了這一個字。


    夜裏總是讓人生寒。


    出了小佛堂,薑藏月再看迴紀晏霄:“安永豐的確沒那麽容易對付,但他想要轉移和司馬泉貪贓枉法的賬本也不是一時片刻就能掩藏得幹幹淨淨。今夜讓人去一趟邊城,有些東西在汴京是沒有的。”


    紀晏霄見她語氣平靜,便知道她終究穩住了情緒。


    “庭蕪。”


    “去豆芽巷找孔青。”


    “讓他今夜離開汴京去一趟邊城。”紀晏霄有條不紊吩咐下去:“若是旁人問起,就說去邊城做生意去了。”


    庭蕪點點頭,也沒多耽擱,轉身就找人去了。


    薑藏月帶身側人避開廷尉府的婢女,迴了意園。


    “小佛堂既然是他藏汙納垢的地方,那麽裏麵的風水格局便不會輕易改變,我會再找一趟顧崇之。”


    薑藏月抬眼,神色很淡:“與顧崇之合作隻能是有足夠的籌碼,殿下是用什麽換取的?”


    她與顧崇之相交這麽多年,都是明算賬,紀晏霄為何要為了她的事奔走呢?


    紀晏霄身影立於原地。


    薑藏月盯著他的眉眼:“殿下,為什麽呢?”


    沒有人會無條件為一個人做事。


    隻能是心有所圖,圖她?


    圖她這個一無所有的人?


    青灰朦朧的天色裏,煙雨正濃,隔著煙雨她在問他。


    少女麵容白得像磁,而這一刻由磁變為一方透明的清冷的玉。又像是被困在籠中的鳥,觸不到天際,時日久了,漸漸風化成籠中一疊白骨。


    他指尖微動,似想了一會兒,淡道:“你的人高顯成了掌印太監,廷尉府已然勢弱,而我們是同舟共度之人。”


    “此刻與暗刑司合作。”紀晏霄盯著燈燭:“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殿下好算計。”


    薑藏月也沒再多問。


    紀晏霄如今在朝堂也明確占據一方勢力,與她聯手和沈氏及廷尉府博弈,已穩住局勢,暫無後顧之憂。


    園外小雨淅淅瀝瀝,四月裏的杏花被打落不少。


    天際隱隱泛白。


    她良久道:“殿下還有話說?”


    紀晏霄目光落在她手上,空氣中似乎隱有血腥的味道。


    他將藥膏放在桌案上,便開口道:“掌心的傷口記得要上藥。”他歎氣:“若是讓人發現了,可不好說什麽緣由。”


    薑藏月頓了頓。


    “可要我替你燒了佛堂?”


    “打砸了安氏的牌位倒也是一件稱心如意的事。”


    薑藏月靜默半晌:“不必。”


    ......


    細雨不絕,隻能看清天光裏一層層的石階,在眼前兔起鶻落。


    泛白的晝光透過窗戶進屋,在地上照出一個又一個方格,不曾踏足的角落裏,催生出不少陰暗的苔蘚。


    此刻庭蕪頂著一身雨霧迴了安樂殿。


    連日的陰雨讓斑駁白牆上黴斑的影子一日比一日大,庭蕪將鞋子裏的水在門口倒出來才進屋。


    “殿下,讓孔青出發了,你說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派他能成什麽事?”他嘟囔。


    紀晏霄合上手中折子,讓他自己看。


    庭蕪接過折子一目十行,拿袖子擦去滴在上麵的雨水:“他的確是個為民請命的好人,但現在已經跟了薑姑娘了。”


    “如今殿下能使喚得動人,孔青還不是看在薑姑娘的麵子上,誰家裏還沒有個冤屈沒地兒說去。”


    “殿下當初不也沒真心請動他。”庭蕪搓搓手,喝了一口熱茶,又被熱茶燙得齜牙咧嘴,斯哈斯哈喘氣兒。


    話落,他又忍不住問:“殿下,薑姑娘何時迴安樂殿?”


    “何時迴?”青年眉目微挑。


    他依舊笑意溫和,看不出什麽情緒,庭蕪隨即開口:“罷了,薑姑娘還有尚宮的身份,總是要迴來的。”


    話落,他又猶疑開口:“孔青說薑姑娘有言在先,這一趟出行由殿下報銷花費?”


    紀晏霄聞言頓了頓,笑容更加柔和了:“可以。”


    庭蕪哀嚎一聲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荷包:“沒錢了,真沒錢了!”


    “......”


    他賺錢的速度再快也快不過殿下花錢的速度啊!


    庭蕪懷揣著最後的希冀:“殿下,這銀兩......”


    ......


    小佛堂裏一夜安穩,安永豐倒是不曾懷疑什麽。


    不過薑藏月手上傷口到底是被寶珠瞧見了,她找了個被花枝刮傷的理由就糊弄過去了。


    寶珠又找林太醫拿了上好的上藥給厚厚敷了一層,又纏上紗布,打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分外顯眼。


    薑藏月:“......一定要這樣?”


    寶珠認真點點頭:“二小姐,女子家的肌膚是最要緊的。您這傷口讓老夫人瞧見了,老夫人才會更心疼你,安嬪娘娘才不敢明目張膽算計您。”


    薑藏月隻能頷首:“嗯。”


    她入廷尉府走的每一步都為算計,隻有寶珠心思太過單純,說什麽便是信什麽。


    在能照顧的範圍多照顧她一些也無妨。


    四月浴佛節後,汴京的春日宴就開始籌備了。各個世家小姐都鉚足了勁兒準備在春日宴上展露風華,安老夫人也給她張羅置辦了不少衣裳。


    見薑藏月盯著手上的蝴蝶結,寶珠很是熱情八卦道:“二小姐,春日宴上向來會出現很多世家公子,若是相看上了隻管與老夫人說就是,奴婢倒是覺得這公子們的皮囊是其次,得家世好,家中無姬妾,這才能配得上二小姐。”


    她一邊說一邊扳起指頭數得興致勃勃,聽聞二小姐和紀侍郎有義親的情誼,那紀侍郎也是很好的人選。


    薑藏月視線從手上離開,這才道:“這兩日我去找江姐姐。”


    “二小姐不為春日宴準備準備?”寶珠還想要勸說一二:“試試衣裳也行啊。”


    “去備轎。”


    提議被否決,寶珠也隻能垂頭喪氣點點頭,但說不準江小姐能給二小姐介紹更好的夫婿呢?


    她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離開廷尉府後,轎子進入江府。


    隻是轎中人這會兒出現在宮道上,重新換上青衣羅裙,以本來清冷寡言的麵容踏進後宮。


    “薑尚宮好。”


    宮婢太監躬身行禮。


    薑藏月神情淺淡微微頷首,與之擦肩而過。


    【ps:奶奶在醫院動手術,明天請假一天,明天不用等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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