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子覺得呢?”


    桌案上擺著的糕點被他吃了好幾塊,薛是非謙虛摸了摸鼻子。


    薑藏月視線落在他身上。


    薛是非兩條長腿隨意在椅子上支起,抬抬下巴:“他說他三年前不能出安樂殿就不能出了?”


    “三年前我可不就是在汴京街頭瞧見他的,那時候聖祭堂都沒開起來,我出使任務時在子安橋下撞見紀宴霄。”


    “任務剛做完刀都沒擦幹淨就讓人攆得跟狗似的到處躲藏,也賴自己功夫修習不到家。兜兜轉轉十幾圈兒才甩掉了人,當時都子夜了,結果一扭頭看見橋底下一個崴腳的少年。”


    “你知道的,我多少還是有幾分俠義心腸在身上,總歸是有些不忍,便施舍前調笑了幾句,誰知道就是多問的這幾句,讓我損失慘重。”


    提起這事兒薛是非默然了幾息,表情更是十分豐富,連帶著咬牙切齒起來。


    薑藏月示意他繼續。


    “那少年就是紀宴霄,也不知怎麽在子安橋下斷了腿躲著。我瞧著人實在可憐,就多了惻隱之心,想著幫忙去買些吃食。”


    薛是非說著哂笑了一聲,紀宴霄這個人,白玉丸子黑芝麻餡兒,雖年紀尚小,但已經學會含笑待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這樣忍辱負重在泥裏摸爬滾打的武安太子,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得罪了他的便一個都跑不了。


    薛是非心裏發寒。


    “若隻是因為惻隱之心買了吃食倒不算什麽。隻不過等我迴來的時候子安橋下可沒什麽乞兒,而是六個等著我的仇家,本已經甩掉的人因為紀宴霄接了十金賞銀,就指認我的位置,被人圍攻。”


    薑藏月扯住話頭:“你說了什麽?”


    “我說橋頭乞兒無爹無娘。”薛是非硬著頭皮開口:“活該這麽過一輩子。”


    薑藏月眼眸微凝。


    “這誰人不年少輕狂,說錯點兒話,做錯點事兒。要換做是你,你能想著一個乞兒這麽記仇還睚眥必報,能害你差點命喪黃泉?”


    薑藏月道:“看來薛公子是未將顧崇之的話放在心上。”


    薛是非一貫是風流浪蕩的模樣,因為這張嘴惹事兒也不是第一次了,未曾想記吃不記打。


    薛是非瞎掰:“......那誰知道如今你跟紀宴霄處在同一屋簷下,也不知道你倆八百個心眼子在算計什麽。”


    “你逃脫了圍捕。”


    “是逃脫了,差點我也上街討飯。”


    薑藏月淺淺道:“所以,你不願與紀宴霄合作。”


    瞎說什麽大實話呢!


    “也不是不願意跟紀宴霄合作。”薛是非伸了個懶腰:“眼下都已經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了,我總不能在船底鑿個洞吧?”


    薛是非撫掌輕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薛公子能想清楚最好。”


    他默了幾秒:“我也不是那麽記仇的人,不過紀宴霄這廝是真的危險,你瞧瞧你今日前腳來了聖祭堂,他後腳也來了,說不準這些年就盯著我呢?”


    “你知道我這聖祭堂有多賺錢,這麽賺錢的營生還能不被他盯上?我得把家當全部收起來再找個地方埋了。”


    薑藏月神色淡淡。


    紀宴霄手中的事情不比她少,何況算起來薛是非並沒有得罪他。


    “既是盟友,當年之事便是一筆勾銷,紀宴霄並不會翻舊賬,也不會動你的聖祭堂。”


    “你這樣說是能為他打包票了?”薛是非咬著糕點擼著狸奴:“三年前便有這麽深沉的心思,如今我瞧著他更是笑裏藏刀了,更遑論我隻是聖祭堂的東家,人家可是吏部侍郎權利大著呢。”


    薑藏月:“這並非重要之事。”


    “不重要?”薛是非盯著她莫名點點頭:“青衣妹妹,你知不知道慣子如殺子?”


    眼下青衣掌管這安樂殿的所有事宜,又跟紀宴霄這笑裏藏刀之人同處屋簷之下,莫不是被那張臉蠱惑同化了不成。


    說來說去——


    紀宴霄那張臉確實很有優勢,也算出色,青衣瞧上他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互相合作的關係。”


    薑藏月道:“薛公子用錯了詞。”


    *


    “薛是非就是三年前的那個人?”


    安樂殿中,庭蕪忍不住驚奇。


    紀宴霄彎著唇:“是他。”


    “那真是有緣了。”庭蕪開口:“殿下三年前遇襲落難子安橋,薛是非還說了好些難聽的話。”


    “重點是他和薑姑娘看上去是舊識。”紀宴霄眼睫微動,神色溫和。


    “奇怪。”庭蕪想不明白:“我從未查到薛是非跟薑姑娘有什麽來往。”


    紀宴霄輕笑,指尖摩挲著玉戒。


    “殿下,可要再去查一查薑姑娘,你這說得我背後發毛。”庭蕪嘟囔著搓了搓胳膊,腦子裏一時閃過很多想法。


    紀宴霄唇角含笑看著窗外的鳥雀。


    紅爐裏茶湯滾滾,庭蕪提著茶壺倒茶,又叫人生上炭盆,書房裏的溫度到底是有些低了。


    “殿下,我就是想不明白,薑姑娘既然偽裝的身份認了你為義兄,為何還要找上薛是非當親兄長?”


    紀宴霄道:“狡兔三窟自不會困於一地,張府若背後隻有一個女子,無異於羊入虎口。”


    “我總覺得當初宮中發生的事都跟薑姑娘有關。”庭蕪思索著。


    紀宴霄指尖輕敲桌案,薑姑娘和他是不同的。


    他瞧上去溫潤無害,似乎與誰都能交好,安樂殿更是誰都能踏進來說說笑笑,他喜下棋喜喝茶,更是朝中前途無量的新貴,不少朝臣在私下裏拉攏他,想要他為其做事,有了私心便沒了距離,人近了口就鬆了。


    而薑姑娘瞧上去卑躬屈膝,實則不近人情清冷淡漠得很。她可以對每個身份比她高的人低頭行禮,也可以拉攏一切對自己有利的事物,更不願與無關人牽扯上半分。


    宮中有人議論起薑女使,嘴裏不過都隻能說‘安樂殿的薑女使性子寡淡’,再清楚些便沒人能知曉。


    另外舒貴妃之事當初稱得上是橫死宮廷,華陽宮一夕頹敗,大理寺卿府上一把火被燒了個幹淨。


    再後來,他幫薑藏月在大理寺卿搜出受賄證據,一切便塵埃落定,連流放的女眷都沒有一個好下場。


    舒府落敗,李貴人惹起汴京喧囂,衛應死在斷壁殘垣間,三皇子雨夜而亡,每一步都在收割人命。舒府不過是個開始,要說做錯過什麽,那便是舒清十年前動了長安候府的人。


    他查了許久,不過隱晦查到,舒清曾對長安候府二公子薑永之妻刨腹取子。


    若說舒清動了手,那麽廷尉府更甚,所以三皇子死了,他沒動長安候府的人,可安嬪和安永豐動了。


    捉其軟肋,一擊斃命。


    至於衛應,長安候府出事以後,他背叛侯府,偷了薑家兄弟的兵符給安永豐,也正因為如此,他得了一個正六品的小官,又死於薑藏月之手。


    紀宴霄唇角弧度略微上揚。


    他總在想,什麽時候才能看清這個人。


    於是他就瞧著從舒貴妃開了個頭,她一步步走到今日。


    這樣的人似水中月,一觸虛幻之相便化為烏有。


    “不用去查她。”紀宴霄開口。


    庭蕪灌了一碗茶湯:“我們不查也有人查,張府外有鬼祟之人。”


    “誰派來的?”


    “除了安永豐的人還有誰。”


    須臾間,紀宴霄放下茶盞:“安大人倒是清閑。”


    “安永豐的人也有安插在吏部的,”庭蕪說:“有些位置是殿下讓給安插之人的嗎?”


    紀宴霄轉著玉戒,而後才道:“安大人自有這個能耐。”


    “可是咱們的人也才安插進去不久,不過是進了吏部和禮部。”庭蕪皺眉:“若是被安永豐發現可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紀宴霄輕笑:“廷尉府權傾朝野,你以為紀鴻羽就不會防著他麽?六部人手眾多,沒有誰能摸清誰的底,按兵不動即可。”


    “太子還有幾日就迴來了,幽州被埋了一個鎮子,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安永豐算一個。”庭蕪說道。


    “幽州?”紀宴霄情緒平和:“幽州處於太子管轄之下,安永豐不會將這件事捅出來,畢竟有弊無利。”


    “那就隻能這樣了,這事兒哪天捅出來也是一個禍患。”庭蕪看向紀宴霄。


    殿下任吏部侍郎後要處理的事情就越來越多,雖是勞累,但也是好事。


    張府那處宅子伺候的小廝和婢子都是死契,不用擔心出什麽紕漏。


    “你對長安候府了解多少?”紀宴霄突兀問了這麽一句。


    “長安候府這事兒了解的不多,隻聽說當年長安侯膝下有二子二女,長子次子當年被封為玉雪和驚鴻將軍,三女薑藏蔓更是汴京貴女的典範,最小的女兒薑藏月被封為安樂郡主。”


    “安樂郡主當年就是住在安樂殿的,還有那薑永娶了妻,後來長安候府傾頹,這些事也就無人問津了。”


    庭蕪不知道殿下為何要問,但還是知道一些詳情的。


    “長安候府薑永之妻死在了舒貴妃舒清手上,大理寺卿府上老夫人扒皮製鼓為舒貴妃求孕,舒貴妃同樣剖腹取子於高台墜亡。”


    “汴湖碼頭工人衛應曾是長安侯手下百戶,因巴結廷尉府盜取薑永手上兵符,後死在了長安候府遺址。”


    “三皇子未曾動過長安候府,但安嬪和安永豐參與其中,所以三皇子被捅出非皇室血脈,被親外祖父安永豐大義滅親,死不瞑目。”


    “沈皇後兄長更是被安排一名妓子入了沈家族譜。”


    “想來此次準備去廷尉府,就該是安永豐了。”


    薑姑娘在孤山寺借義診偶遇安子真,跟安氏夫人打了照麵,不過就是在為接下來所做之事做鋪墊。


    她會將所有人一個一個都扯下水。


    紀宴霄突然低笑出聲,嗓音清潤,不用細看都知道是愉悅至極。


    這樣就挺好,他們都有著同樣的目的不是麽?


    最終該死之人就是紀鴻羽啊。


    庭蕪撓頭:“殿下笑什麽?”


    “薑姑娘就是薑藏月。”紀宴霄眼角眉梢都充滿了生氣,與平日大不相同。


    “明明這麽明顯的事情,為何這麽久才想到呢?當真是有些可惜了......”


    汴京頻頻出事,宮中處處死人,舒府蠢而不自知,衛應疏忽大意,三皇子死不瞑目,從來沒人想到過薑藏月。


    紀鴻羽身處高位,又怎麽會看到平靜湖麵之下的風起雲湧。


    他知道是因為跟薑藏月同處屋簷下,世上沒有天衣無縫之事,是個人就會有破綻。


    “薑姑娘就是安樂郡主薑藏月?”庭蕪心驚:“那她要做的事情可就大了。”


    更何況又暗殺技巧極高,這樣一個清冷淡漠之人步步謀劃,可能並非隻是想要紀鴻羽和當年暗害長安候府之人,她還要為長安候府翻案。


    可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當年長安候府謀逆一案幾乎是板上釘釘,這樣久遠的案子如何翻。


    紀宴霄摩挲著指尖,嘴角噙著笑:“安永豐在查張府的背景?”


    “是的,不過當初買宅子的時候,手續是完全齊全的,又因為要跟廷尉府打交道,所以處處小心並未露出馬腳。”


    “並未?”


    “安永豐的人就算查也隻能查到張府是三個月前入汴京尋親,如今尋到了兄長,就是薛是非。”


    紀宴霄揚起笑:“庭蕪。”


    “殿下?”後者不明所以。


    紀宴霄彎著唇角:“那就將事情處理得更加周全一些,長安候府安樂郡主還活著的消息我不希望還有人知道。”


    “我知道怎麽做。”庭蕪說著看向紀宴霄:“殿下,若薑姑娘真是安樂郡主,隻怕當年之事沒這麽簡單。”


    “她會查清楚的。”紀宴霄稍微揚起眉。


    “長安侯死在銅雀台上,薑姑娘兄姊被剖腹取子,薑策死於非命,薑永和薑藏蔓及蕭夫人入廷尉府後不知所蹤,當真還能查到嗎?”


    紀宴霄輕歎一聲。


    高樓傾覆,總會重建。


    她不會對紀鴻羽聽之任之。


    “我竟覺得殿下和薑姑娘很像。”


    紀宴霄唇畔含笑,並未再迴他。


    當年他也曾落到同樣的下場,武安國破,他被人按在地上,僅僅因為一口吃食便險些被踩斷手掌。


    那些人想要看他慘,他便當真撕開手上的傷口,殷紅血跡淌了一地,若是事情鬧大,總歸有人會害怕。


    紀宴霄看著窗外漸漸加大的雨勢,他還是笑得溫柔。


    “她來收割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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