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也不知是殿中哪些貪玩的宮婢在角落裏堆了個小雪人。


    蘿卜鼻子綠豆眼,倒是頗為有趣。


    昨夜大皇子誣陷安樂殿結果反被禁衛在府中搜出貪汙受賄的證據,眼下被革職在府中禁足半月,大皇子黨個個唯恐被牽連安分了不少。


    廷尉府安子真今日也派了人到汴京張府與小廝通傳,那手藝最好的大夫探完親迴京了,這幾日張姑娘便可由吏部侍郎帶著入府看診。


    庭蕪的目光隔著一大窩的兔子落在薑藏月身上,十分悲戚:“薑姑娘,那廷尉府的老東西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滿初:“......”


    她師父還能不知道這事兒?反正廷尉府是必須要去的。


    庭蕪見沒人理他,默了默:“是的,沒錯的,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的。”


    薑姑娘要是遇著什麽危險,他的茶肆、點心鋪子、殺魚鋪子、早點鋪子都有性命之憂!!!


    滿初忍不住道:“你這麽著急做什麽?”


    自打今日一早庭小公子這人就有些不對勁兒,喂了兔子澆了花就圍著她師父打轉。


    庭蕪一拍大腿繼續痛心疾首叨叨:“薑姑娘血肉之軀,又不能讓金子開花,銀子發芽,就廷尉府那虎狼地兒,彌勒佛進去也得少件袈裟啊!”


    “嘿!你倆可別把我說的話不當迴事兒!那老東西殺人都不見血的。”


    滿初:“......”


    薑藏月:“......”


    *


    庭蕪到底絮絮叨叨的出宮了,賬本還得算。


    今日去的是貓兒巷的另外一家店鋪,貓兒巷不同於彈子石長街的繁華奢靡,這裏更偏向於百姓們日常所需,有補壺、鋦碗、補鍋、箍桶、日常用具維修,幹什麽的都有。


    庭蕪在貓兒巷裏開了一家補鞋鋪子,他方踏進鋪子裏除了大大小小的鞋拔子就見到櫃台上又是一摞的書信,瞧得他腦仁兒疼。


    前些時日他為殿下招攬的幕僚是個有真本事的,但這人愛較真,就因為浮雲山馬場的事情沒談攏,這些時日用信件罵了他不下十裏地,往來信件超過五十封!


    他剛想問夥計那孔青什麽時候迴來,就聽見‘噗通’一聲。


    “喲!有人掉泥盆裏去啦!”


    “快快快將人拉上來,怪不得人家說讀書人是書呆子呢!”巷子裏的百姓很是熱心,一小會兒功夫就去拿抄網抄人了。


    庭蕪轉身眉毛一挑,果不其然泥盆裏看不清鼻子眼睛的人就是孔青,人渾身又髒又臭,那卷書卻是半分泥點子未曾沾染上。


    “喲,孔公子眼睛長哪兒的呢?”


    每年這個時候,官府都會安排疏通城中的溝渠,便會挖上一些大坑,坑裏倒泥,因還沒等到官府允許,是以沒有封蓋。


    誰知青天白日也有人不長眼睛一腳踏進泥盆裏。


    待洗幹淨了,身著長袍的青年手執書卷哼了一聲:“朽木不可雕!”


    庭蕪翻白眼:“哼哼哼!就你會哼哼唄!”


    “成日裏捧著書實在無趣。”庭蕪吐槽,幹脆找了個空地兒坐下來:“滿口之乎者也聽得人頭疼。”


    孔青瞧見櫃台上那些信件庭蕪都沒看,遂小心將手中書卷合上,這才有些怒其不爭:“聖人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行!你要讀書高。”庭蕪有氣無力,更是有一搭沒一搭看著他:“你知不知道浮雲山有多遠,你讓我陪你走著去?”


    孔青不疾不徐,手負在身後:“我不會騎馬,馬車乃貴族女眷出行所用,且在汴京租馬一次一百文,並不劃算。”


    庭蕪跟孔青打交道這段時間恨不得拿根線將他的嘴縫上,一開口就是聖人雲老子曰。聖上成日哪有那麽多的雲,老子也不會天天曰啊曰啊。


    提到這事兒庭蕪就更來氣了,敲著桌子:“有本事你走不動了別讓我背啊!老子前日還背著崴了腳的你去浮雲山!”


    這孔青不租馬匹,才走一小截路就走不動了,還崴了腳,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最後他當牛做馬給人背到浮雲山去談事。


    迴來的時候他腰酸背痛了一整日,這廝好像跟沒事兒人一樣,路邊的果子都舍不得給他買一個。


    今日若不是為了廷尉府的事兒他才懶得來。


    孔青看了他一眼,遂拱手行禮:“多謝庭兄台仗義相助,然此事不能與你今日所為之事混為一談。”


    “我還沒說來做什麽的,你就猜到了?”庭蕪一挑眉毛。


    “現下已經過了午時,店中並無午膳,過午不食。”


    庭蕪額角青筋跳:“我不是來吃飯的!”


    孔青重新拿起書冊翻了兩頁,不明所以開口:“庭兄台所為何事?”


    庭蕪死死盯著他。


    這人站在滿是鞋拔子的店中一副不疾不徐的樣子,手裏永遠捧著一卷書。


    庭蕪又走近了些,手上還拿著盤裏抓來的糕點。


    他隨意咬了一口,便問:“你對廷尉府有多了解?”


    孔青收迴目光:“聖人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我自不會去打聽。”


    “今多事之冬,天子昏庸,卻唯獨修築河堤一事尚且算作一件好事,總不至於殘害無辜......”


    “再者言,大丈夫人生在世,當知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斷然不能做出偷雞摸狗之事。”


    “我雖隻是一屆讀書人,得殿下看中,自當不敢輕慢,必將事事親為,忠心不二。”


    “廷尉府與殿下有合作之心,尚未曾結怨,為何我要做出這等讓殿下左右為難之抉擇,殿下便是太過縱容庭公子。”


    “這是何等之事,甚有古人言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


    緊接著庭蕪算是徹底體會到了讀書人念經的威力,他能一直說到不帶一個字重複的,除了滿口之乎者也,還有滿腹經綸的大道理。


    唾沫星子都快噴他臉上了。


    庭蕪麵無表情迴想了一下,他今日也沒有得罪孔青,說這半日能不能說些有用的。


    來來往往修鞋拔子的人走了幾波,他終於住口,口渴了。


    庭蕪拳頭捏的嘎吱作響,皮笑肉不笑:“這事兒是殿下想知道的!”


    孔青撥開他的手恍然大悟:“殿下想知道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什麽意思?”庭蕪氣笑了:“你針對我?”


    “並非如此。”孔青將桌案上的信件整理齊整,又將書卷好生放置:“你並未給我銀錢。”


    庭蕪氣得牙癢癢,手上拿過他的書在桌案上敲敲敲,恨不得站在桌子上去叨叨他:“我沒給殿下給了啊?你翻臉不認人?咋能這樣呢?老子曰也沒教你這啊?”


    孔青含笑看著他。


    庭蕪瞪眼迴看迴去。


    既然是殿下想要消息他自然不會推三阻四,隻是從補鞋店裏拿出一個布包,布包上還打了好幾個補丁。


    “燒餅?”庭蕪視線狐疑落在布包上。


    “殿下要的消息。”孔青將布包放在桌案上,又拿起書卷繼續翻閱:“這份消息是外界沒有的,也是旁人給我,殿下想知道的都在裏麵。”


    庭蕪露出惡劣微笑:“行。”他手上又拿了一塊點心真誠問孔青:“過午不食?”


    “恩。”


    “孔青?”


    “什麽......唔!”孔青嘴裏直接被塞了一塊點心。


    庭蕪愉快哼著小曲兒走了。


    *


    冬日的雪總是一陣接一陣的,是以青石板路麵總是不曾露出真容,唯獨廷尉府內小廝穿行,路麵潔淨。


    小佛堂裏,惟鑒刻銅爐鬱香不絕,其上牌位隱綽,極是莊嚴肅穆之地,銅爐內白香燃盡,零星粉末墜進爐中熄滅。


    紫袍老者瞑目撚珠,屈膝跪經。


    待完成今日之事,迂緩起身迴堂前,奴仆接續而至,擁侍而坐。婢子適時添茶,往來侍奉間皆低眉順眼,毋有燥聲。


    老者抿了一口茶,眉眼鬆展開些。


    大皇子在夜裏試圖汙蔑安樂殿玩弄巫蠱權術,卻被紀宴霄反咬一口,如今還在自己府上被查出貪汙受賄的證據。


    聖上不過罷了他的職令他關禁閉十五日,想來也算不得多大的懲罰。


    見安子真站在一旁,老者便示意他坐下說,他坐下後道:“義父,如今看來聖上並未有放棄大殿下的打算,這一擊也不過無關痛癢罷了。”


    “帝王之心不可測,而今大皇子不過是暫避風頭。”老者放下茶盞,慢慢道:“太子殿下至多還有半月迴京。”


    安子真道:“我聽說幽州出了一些事情,不過卻探查不清楚,似有人在阻攔。”


    安永豐思忖道:“幽州是太子殿下的地盤,手不要伸太長了。”


    “另外都察院禦史仲無查過戶部,倒是沒查出什麽不妥,不過瞧他的樣子,像是盯上戶部了,戶部尚書問義父此事該如何應對。”


    “從前禦史不曾這般盯著戶部不放,你派去幽州的人可是被太子發現了?若是被太子發現參了一本,這便說得通了。”安永豐語氣平和。


    “因幽州大雪過盛,是以聖上給幽州百姓平災撥款十萬兩白銀預防雪災,可據探子帶迴來的消息,幽州是有雪災,我的人應該是未曾被太子殿下發現。”安子真百思不得其解。


    “罷了,往來爭鬥多少年都是這樣,新入仕的朝臣方入朝,尚且是生瓜蛋子,正是用人之際要把握好機會。幽州太子盤踞,是什麽情形誰也不甚清楚,若是探子被捉則時局更緊張,將人都撤迴來,不必打草驚蛇。”


    安永豐不在意擺擺手。


    “你生母那邊聽聞是又賭上了?”


    “這件事是兒子的錯。”安子真神色一凜:“兒子會妥善處置的,定然不會再有下次傳到義父耳中,驚擾義父修養。”


    “倒也沒那麽嚴重,不過名聲上不好聽,多約束著,不過不該再有下一次,花圃裏的花木近來開的可不繁盛。”


    “是,兒子知曉!”安子真後背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這事兒當真是他疏忽了,本以為拿了銀錢填窟窿事情就到此為止了,結果周氏又去賭,若是沒人贖迴,隻怕手腳都要被砍斷。


    “你弟弟子明最近在做些什麽,也該定定心性了。”老者溫聲隨口道:“他比你小不了兩歲,差你有些遠。”


    安子真看向安永豐,小心試探道:“義父的意思是?”


    安永豐慢條斯理開口:“修築河堤一事不是已經開始了,讓他也搭把手。”


    老者看向窗外紛揚大雪,雪天一色,府上紅梅都被風雪壓塌了腰,叢叢簌簌,分外惹眼。


    “汴京亂起來了。”


    說完正事,安子真頓了頓,便又看向老者,尊敬道:“義父,聽說林大夫探親迴京了?現下可是在府上?”


    聞言,老者的手指沿著茶盞撥了撥:“子真想要說什麽?”


    “直說就是。”他不疾不徐問詢。


    安子真想到那道倩影有些失神,拱手道:“義父,兒子前些時日結識了吏部侍郎的義妹張姑娘,她生來便有咳疾,那日在孤山寺碰上,兒子瞧著是病重,林大夫既然迴京了,不若請張姑娘來府上一趟。”


    “若是能有進一步的發展,兩方之間合作也能更加穩固。”


    “哦?如此說來子真是動心了?”安永豐有些詫異,目光在他身上掃過,極是洞察人心的模樣。


    “義父,兒子隻是不想看到張姑娘那般疾病纏身,還請義父應允。”


    安永豐瞧了他一眼。


    “兒子知道義父在擔憂什麽,但兒子覺得孤山寺遇上並非算計,兒子也問過汴京的大夫,說是這張府是三個月前才來汴京的人家,張姑娘偶然暈倒被紀殿下相救結為義親,純屬巧合。”


    安子真繼續道:“張姑娘這咳疾是娘胎裏帶來的,汴京的大夫多是束手無策,兒子想著林大夫祖上從醫,又在太醫院做過院首退下,定然是與旁的大夫不同。”


    那日在孤山寺張姑娘都咳血了,想來是病入膏肓。


    “既然子真有這樣的想法,義父自然沒什麽好說的。”安永豐和緩笑了笑:“過兩日你讓那位姑娘來吧。”


    “義父也想看看是什麽樣的姑娘得了你的青睞。”


    安子真神色帶了幾分喜色,連忙低頭:“多謝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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