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五日,橋映流虹,湖光映雪。


    安樂殿裏的風雨終於是停了,庭蕪悶了好些時日這才一瘸一拐出了內殿。他手上拿著糕點剛要跟薑藏月說些什麽,一隻鳥大大咧咧踩在了他肩膀上。


    庭蕪不可思議扭頭,然後試探著將糕點送上去......再然後鳥不客氣吃了。


    “你們見過自來熟的鳥嗎?它還吃糕點?”庭蕪驚奇且咂咂嘴趁機想摸一把,結果這鳥吃完就飛了,半點兒不給臉麵。


    他再一扭頭,內殿裏哪裏還有薑月和滿初的身影,隻剩下隨寒風搖曳的枯枝敗葉,以及地上剛打掃過又結上的白霜。


    他一個人在廊簷底下站著,風一吹,一個激靈張口將西北風都喝飽了。


    “薑姑娘有沒有說去哪兒?”庭蕪忍不住扭頭狐疑問門口的小太監。


    小太監放下手中活計陪著笑:“薑女使說是今日廷尉府在城郊孤山寺義診,去瞧瞧熱鬧。”


    “還真要去?也不嫌難得跑非要去人擠人。”


    庭蕪嘀嘀咕咕進屋了。


    *


    風雨初停,又逢十五孤山寺安大人府上安夫人帶人義診,說是醫術高絕,自是去的流民百姓絡繹不絕,往來熙攘,攤販叫賣。


    汴京書籍記載‘城郊孤山寺每月初一、十五和逢三逢八的日子都開放廟寺,供百姓交易,僅中庭兩廡房就能容納上萬人。


    馬車一路向孤山寺而行。


    待下馬車時得見——


    孤山寺山門雄偉,梵宇幽靜。棋布黃金,圖似碧絡,雲廓八景,雨散四花,鍾樓鼎立,經閣巍峨。再往裏走佛前燈燭熒煌,爐內香煙繚繞,幢幡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更是稱得上‘金碧輝映,雲霞失容’。


    更有人言:“技巧百工列肆,罔有不集,四方珍異之物,悉萃其間。”


    聽說孤山寺有龐大的寺廟產業,僅本部就有六十四院,還在寺廟周邊與汴京內外經營著大量邸店、商肆、當鋪與莊園,這些鋪子和商店每每交易,數額龐大,得到的銀錢便由官府與寺廟二分。


    聞說今朝恰開寺,羊裘狼帽趁時新。滿初停下了給薑藏月說的話,這孤山寺水不是一般的深。


    甚至就連皇家寺院相國寺也是比不得的,這進了幾重門,庭中設有彩幕、露屋、義鋪,賣屏緯洗漱,馬鞍弓箭,時果脯臘之類。


    薑藏月收迴目光道:“去排隊。”


    滿初也看向廷尉府義診那條長長的隊伍:“好。”


    薑藏月今日著一席鵝黃夾絨裙衫,外罩雲白雪兔毛披風,頭上一隻白玉朱釵墜著流蘇,跟前又掩著幕笠,一副大家閨秀的打扮。


    自是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溫柔小意,今日她也是慕名而來看病之人。


    庭蕪隻說廷尉府今日十五會在城郊孤山寺進行義診,卻未說來的人是誰,如今卻是知道了,就算為斂財,來的人也隻會是他夫人安氏。


    這是最好的機會。


    廷尉府如今機關重重,並不合適再強行硬闖。就算一個人能力再厲害也不可能同時抵擋幾十上百的高手,她不會做出不理智的行為。


    智者謀而後動。


    今日接近也並非要動手,而是要在安氏眼中留下印象。


    這是她走的第一步。


    是以她今日是家世富貴的大家閨秀,隻因經年咳疾看遍汴京名醫不見好,這才由貼身婢女帶著來孤山寺碰碰運氣。


    既然是權貴嫡女那就是不缺銀錢的,至少對安氏來說這就是餌。滿初在她身邊小心扶著她,臉上掛著不諳世事的笑,當真就如世家裏的婢子能比得過小門小戶的千金。


    “小姐,寺中風大可萬不要解了披風。”她貼心為她將雪兔毛披風係緊了些。


    薑藏月柔弱咳了兩聲,笑著應聲:“我身子還沒不好到這種程度,你倒與母親一般嘮叨了。”


    “奴婢這也是未雨綢繆,可不能讓小姐身子有個好歹。”


    此時已經接近午時,義診的隊伍依舊排得很長,安氏笑得一臉和善在大夫身邊說著什麽。


    義診攤子左右兩邊也是做買賣的平人,賣的些大葫蘆種開價不菲,為招攬客人身上還背了個大葫蘆做宣傳。因此就薑藏月和滿初排隊這會兒這方地界湧來的人更多了。


    薑藏月又咳了好幾聲,排在她前麵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皺眉嫌棄,又不動聲色避開了些,小聲嘀咕:“這咳得這麽狠,該不會是肺癆吧?”


    排隊的隊伍在緩緩前進,不遠處傳來熊翻筋鬥,驢舞柘枝的熱鬧之聲。


    那男人又說了幾句,滿初眉毛一挑,氣勢先聲奪人質問:“放肆!我家小姐如何也是你能指摘的?如此言行就不怕會為家中招來禍患!”


    滿初在宮中這將近一年的耳濡目染,就算看都看會了宮裏人是怎麽仗勢欺人的,是以學得活靈活現。


    男子神色變了變,思來想去到底覺得自己惹不起,這才閉上嘴。


    薑藏月又虛弱咳了兩聲,略微清寒的風將碎發吹拂臉上,身形削瘦,瞧著越發惹人憐愛。


    “姑娘。”


    身後有婦人喚她,見她一身極淺的鵝黃色夾金絲纏繡裙衫,可見是貴人,婦人忍不住問:“姑娘這咳疾瞧著有些嚴重啊?”


    滿初立在薑藏月跟前憂心道:“我家小姐是身子虛弱了些,聽聞孤山寺義診的大夫醫術極好,這才來試試。”


    薑藏月隔著幕笠寬和的笑:“自小身子如此,撞撞運氣罷了。”


    “那姑娘將汴京的大夫都看完啦?”婦人好奇問了一嘴,薑藏月又咳了好幾聲:“出生就帶的毛病,不過是家人還不死心,是以非要我來看看,說不準就能找到治病的轉機。”


    前方排隊的身影動得緩慢,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功夫。是以薑藏月也不介意和旁人打聽些消息。


    有時候市井之中的消息卻更真。


    “大娘可知道這孤山寺的大夫醫術如何?”


    婦人微微得意:“姑娘問我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我可是常來孤山寺。”


    薑藏月柔弱一笑:“此話怎講?”


    婦人一邊排隊前進一邊打開了話匣子:“這在孤山寺義診的大夫聽聞是權貴人家請來的,雖然說是為平人百姓義診,可哪兒是真的義診啊。”


    她說到這兒聲音小了一些:“那還是要收銀子的,比外頭的大夫收得更高,多少都要扒掉你一層皮,你若是不情願不來這兒看診,那汴京的大夫往後你也看不著了。”


    “所以每月逢這個日子,來義診的人可不就排起長長的隊伍了嗎?至於醫術你多給了銀子那自然是藥到病除的。不過姑娘這病症花了銀錢可也說不準了。”


    婦人說了這些就不再說了。


    滿初看向薑藏月,嗓音壓低:“看來庭小公子說的那些話是真的,那麽廷尉府這般斂財又是為了什麽呢?照道理來說應該是不缺錢財的。”


    廷尉府在借著義診斂財,還讓平人百姓敢怒不敢言。


    薑藏月目光落在前方:“今日正好看診。”


    “可至少還要等一個時辰。”


    薑藏月手搭在她手上,最前方安氏婦雍容華貴坐於一側,鬢發如雲,珠釵滿頭。


    “她身邊有高手。”薑藏月開口:“不止一個。”


    暗處的氣息藏得再好她也能感覺到不下十個,其中有弓箭手。


    執弓箭之人氣息渾厚,就在西麵五米高的位置盯著這處,不宜打草驚蛇。


    她對滿初平靜開口:“不等了。”


    薑藏月話落,整個人晃了晃柔柔倒了下來,鵝黃裙衫裙擺輕柔散開鋪了一地,周圍百姓連忙讓開。


    滿初焦急抱著她,聲音隱隱帶著哭腔:“小姐!小姐......大夫呢?!”


    “這姑娘怎麽暈倒了?”排隊有熱心腸的人連忙湊過來,蹙眉道:“快快快!快扶到前麵讓大夫看看啊!”


    “你這不是坑人嗎?”


    婦人一拍大腿壓低了聲音:“誰不知道前麵的大夫是幹什麽的啊?這小姑娘之前說了是娘胎裏帶來的病,那前麵的人要價狠著呢!不如換一家......”


    “多謝大娘好意,可小姐等不得。”


    薑藏月閉著眼眸聽著周圍嘈雜的交談聲,可見廷尉府義診這事兒多少引得不滿。


    滿初將她攙扶著往前,還道:“各位讓一讓,我家小姐暈過去了!”


    她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在這裏排隊等候,問到想問的,自然是快刀斬亂麻。


    薑藏月拍拍滿初的手,虛弱道:“莫要占了旁人的位置,我可以再等等。”


    排隊的人都一臉憐憫的看著她,反而都讓出了位置。


    滿初微微紅著眼眶:“小姐,您這病症每每發作起來,您總是不說,奴婢又豈非不知道小姐心裏難受。”


    “若是尋常自然可以讓,可小姐身子太弱可等不起!”


    薑藏月咳了咳:“別說了。”


    “小姐。”滿初貼心扶著她,很是著急吐出一連串的話:“就是奴婢不說,今日若您在孤山寺出了什麽事兒,迴去以後夫人還不得扒了奴婢的皮。”


    薑藏月臉色泛白喘了喘。


    在隊伍的熱心謙讓下,她排在了隊伍的第二個,第一個人尚還在看診,待結束時滿臉畏懼交出了五十兩銀子。


    滿初不等她說話,將她小心翼翼扶著再在看診木桌前坐下,對著白發白須的大夫嚷道:“大夫,我家小姐方才險些暈過去,是娘胎裏帶來的咳疾,您瞧瞧?”


    接著大夫像模像樣開始把脈,伴隨著人群中低聲議論,大夫的眉頭越皺越緊,他又讓她換了左手把脈。


    像是不確定什麽。


    薑藏月指尖微動。


    尋常大夫看診都是望聞問切,醫術高深者可看疑難雜症,廷尉府請來的人不過也隻能看一些小病小症。


    薑藏月改變了自己的脈象。


    到了她這樣內力高深的地步,自然改變脈象輕而易舉。


    白發白須醫者眉頭緊皺,那張瘸了腿的桌子微晃一二:“這......”


    這病症著實奇怪,雖然虛弱但總有一線生機,偏想要救治卻並未有藥方。


    斜風細雨不知何時落下,雨絲如銀飄在幽冷山寺間,煙雨如幕,萬人喧囂的山寺跟前,身著鵝黃裙衫的少女恍若謫仙,看起來削瘦脆弱又美得驚心動魄。


    雨聲越發清晰,風聲,嘈雜聲,鳥雀鳴喚聲一同入耳,薑藏月白皙手腕露出半截,有若凝脂白玉。


    細細密密的雨絲爭先恐後落在少女雲白雪兔毛的披風上。


    薑藏月隔著幕笠看向眼前大夫:“敢問——”


    “可還有得治?”


    少女聲音虛弱而動人,像是玉軟花柔的小嬌娘伸出爪子撓了人,似讓人心跳都漏了一拍。


    “小姐平日可有幹咳,痰中帶血絲?”大夫把脈完畢,終於開始問她的病情。


    “有。”


    “可曾午睡後自覺手足心熱,亦可曾有盜汗,舌苔薄白?”


    “自也是有。”


    薑藏月與大夫一問一答。


    “唉,小姐這病症非同尋常,若非是今日恰好到了孤山寺,恐怕有性命之憂。”


    “這......自然是有得治的,不過姑娘的病症嚴重,要用到的藥材也非尋常之物,很是珍貴,這診金價格......”大夫故作平靜捋了捋白胡須搖頭晃腦,還隱晦看了一眼端坐的安氏一眼。


    安氏遠遠看了一眼那方的鵝黃裙衫少女,這裙衫料子極好,雲錦所製,金絲為繡,裙擺處繡了大片大片的白鶴。遠遠望去白鶴竟像是要躍然飛出般的栩栩如生。


    她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孤山寺台階之上不疾不徐出現另一道清風明月的身影。


    八角桐油傘遮住來人若隱若現的麵龐,隻能看清傘下那一身如雪白袍,冷香滿衣,樹梢搖曳,倥傯與青年擦肩而過。


    地麵水窪漣漪緩緩蕩開。


    彼時風雨馳驟,天色泛青,青年緩緩出聲,其人月白風清,猶如一撇驚鴻。


    “義妹出門為何不喚我?”


    薑藏月聞言,眸子頓了頓。


    再抬眼看向來人。


    風雨間,青年迎麵而來,那把八角桐油傘下的麵容終於讓人得以看清,含笑的眼眸仿若一池決勝煙柳的昳麗。


    眼尾嫋霧氤氳,若枝月繁星。


    薑藏月眸光深了深。


    義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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