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中秋夜宴結束,隔幾日紀晏霄得傳召去了承清宮。


    “臣紀晏霄見過聖上,聖上萬歲。”


    長臨帝目光落在跪在大殿之上的青年,想必幾日前中秋夜宴他的行為紀晏霄心裏都有數,該怎麽做他心裏也當有數,紀燁煜近些時日是有些招眼了。


    “起來吧。”長臨帝放下手中的奏折:“該熟悉的公務熟悉得怎麽樣了?”


    “得聖上提拔,臣定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負聖上所托。”紀晏霄言行舉止並未有半分差錯,做得一絲不苟。


    殿外暖陽透窗在團花地毯上投下金紅斑駁的光影,似乎是一個極好的兆頭。


    紀晏霄也自然知道長臨帝找他做什麽。


    修築河堤之事並非小事,長臨帝自然不會讓紀燁煜獨攬權利,是以將他借著中秋宴的由頭說出那些似是而非的話。而紀燁煜明知道帝王的想法,卻也做不出反抗的姿勢,隻能任由原本仰他鼻息之人以平等的姿態共同處理這件事。


    若隻是這麽簡單便罷了,頂多是長臨帝在敲打大皇子府。但修築河堤這樁事情,牽扯到汴京和各個州縣的平人百姓,若是處理不好,大皇子首當其衝。


    長臨帝既要牽扯大皇子也要給他留下一條後路。


    是以他才會被提拔為吏部侍郎,這才是中秋夜宴長臨帝說下那些話的原因。


    修築河堤便要治水,連江貫通汴京和四個州縣,上遊尤其水流湍急,經過汴京進入其餘四個州縣地界時,又因為州縣九曲環繞地界複雜和長年累月的泥沙淤積,這才導致了江水泛濫,是以才會西邊洪災,東邊水患。


    待又批完一本折子,長臨帝方才道:“水患修築河堤之事,你有何想法?聽說是廷尉府在幫著招收勞工?”


    紀晏霄含笑道:“迴聖上,安大人念在臣與大殿下方才接觸修築河堤之事,許是擔憂臣和殿下忙不過來,這才借出廷尉府的人手。”


    長臨帝頷首:“安大人倒是為著你們著想。”


    紀晏霄又笑道:“迴聖上,安大人是為了平人百姓著想,水患一日不治,百姓就一日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長臨帝看了他一眼:“昔年戰亂年年,內憂外患也就沒能及時處置水患之事,後來又有亂臣賊子犯上,導致朝堂損失了不少精兵強將,國庫補貼殘兵,如今也連年虧空。”


    紀晏霄道:“眼下修築河堤需要的銀錢從戶部走,戶部尚書告知聖上預算不足,是以聖上今日找到臣。”


    長臨帝又看了他一眼:“不錯,戶部尚書昨日捶胸頓足哭著來找朕,說是大皇子威逼利誘他拿出錢財,戶部又如何能拿得出這麽一大筆銀錢。”


    承清宮外的桂樹也開得異常繁茂,在晃眼的日光下若星點碎金,馥鬱芬芳,紀晏霄眉眼舒展:“臣有一計。”


    待出了承清宮已是過去了一個時辰。


    大殿前,紀宴霄退出殿門,方走向安樂殿,隻見紀燁煜等在必經之路上,神情陰狠,瞧著便是肅殺之意。


    “紀宴霄!”


    青年勾動唇線,目光落在他身上,優雅溫潤行禮:“臣見過大殿下。”


    瞧著他這模樣紀燁煜心底翻湧的戾氣更甚。


    那日他生辰迴府之時遇刺,本以為就是意外,如今也沒找到那刺客,那也就罷了,誰知道趕出去的詹嬤嬤竟然差使人在中秋夜宴行刺聖上,好巧不巧栽贓在蓉兒和安樂殿那女使頭上。


    若是尋常,他讓人定罪將那女使發落了便是,可昨日之事發生在聖上眼皮子底下,他又如何能動手,才導致引出了連鎖反應。


    他知道詹嬤嬤不喜蓉兒,卻沒曾想她能做出這種誅滅九族的行為,甚至惹得聖上明裏暗裏的警告他,如今就連修築河堤的事情都分了一半給紀宴霄。


    紀宴霄一個卑賤質子卻由六品的吏部主事一夜之間坐到了吏部侍郎的位置,何其心機之人!


    紀燁煜直視他:“紀宴霄,聖上是不是將籌措戶部銀兩的事情交給你了?”


    “殿下,我隻是質子罷了,身後既無朝臣擁護,也不得聖上心喜,哪裏能讓聖上器重。”紀宴霄勾唇:“不過大殿下既要管著府中女眷有孕,又要為著修築河堤奔走,為著銀兩愁苦,殿下實在不容易。”


    紀燁煜當然聽得出他的意思,正是因為聽得出就更氣了。


    他神情猙獰,極為難看,死死盯著他:“你敢背叛我?”


    “殿下說笑了。”紀宴霄溫柔開口:“殿下一手將臣提拔到如今的位置,臣感激不盡。”


    “好個吏部侍郎!”紀燁煜冷笑:“你便是這般感激的?你如今投靠了誰?”


    “殿下肝火甚旺,不如聽聽臣的意見如何?”紀宴霄道。


    “說!”紀燁煜擋住他去路。


    紀宴霄眉眼含笑:“殿下,太子殿下是否要迴京了?”


    紀燁煜眸子微眯:“是又如何?”


    “太子殿下常年身體不好,是以在皇家別院修養,這些年朝臣也頗有微詞。”紀宴霄道:“可就算如此,每日該儲君做的事情,太子殿下可一日都未曾落下。”


    紀燁煜怒極反笑:“太子母家是如今的皇後沈文瑤背後的沈家,沈氏丞相,所以即便太子病弱,也有的是朝臣為他辯駁,你想說什麽?”


    “自然是照顧殿下。”


    青年依舊在笑,可那樣溫潤的笑意裏卻隻剩下薄涼以及森冷的危險。


    “你想做什麽?”紀燁煜心頭一跳。


    紀宴霄像是抑製不住的低笑聲溢出喉間:“殿下是打算再多一個敵人麽?”


    “我如今再為殿下辦事,殿下敢相信我麽?”


    紀燁煜臉色一陣青一陣紫,紀宴霄沒有說錯。


    這樣的人他不敢再信,也不敢再放在身邊。


    紀宴霄這樣的人亦正亦邪,何時說真話何時說假話是分辨不出的,當初便是他身邊的一條狗他也時時防備著,如今到底是翻了船,將自己也淹了。


    “紀宴霄,你別以為本皇子沒有辦法對付你。”他湊近,眼神狠厲:“你若是投靠太子,我會讓你見識到我的手段。”


    “殿下眼下陰溝翻船了。”紀宴霄笑得愉悅:“我若投靠太子,殿下隻會飛得更高死得更慘。”


    紀宴霄看著他笑:“殿下......又能將我如何呢?”


    青年溫柔順從表情下潛藏的是瘋狂病態,如今才初見端倪。


    這樣的人本質上就是一個瘋子。


    他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紀宴霄烏發被風吹動,他溫柔提議:“大殿下,可要與我合作?”


    *


    武安質子升任吏部侍郎的消息滿朝皆知,不少人看向大皇子的目光詭異。


    畢竟之前武安質子紀宴霄也就相當於大皇子府上養的門客罷了,平日給些銀錢就能趨勢。誰知今日自己養的一條狗翻身上位,不僅僅爬上吏部侍郎的位置,還站在了他的對立麵反咬他一口。


    這口氣就是換做旁人那也是咽不下去的,結果大皇子經過中秋夜宴之事後,和吏部侍郎依舊是麵容帶笑交談。


    被人一番背刺還能保持此等從容,如今看著大皇子倒是挺像個大冤種,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聖上金口玉言要大皇子和吏部侍郎共同負責修築河堤之事,不管他們二人是心懷鬼胎還是各自算計,至少明麵上是不能撕破臉的。


    誰敢對聖上有異議呢?


    紀宴霄升任吏部侍郎的後幾日,安樂殿拜訪的朝臣甚多,因著臣子無召不得入宮,便是府中家眷借著由頭入宮送禮。


    朝中新貴自然是人人都想打個照麵,將來在聖上麵前說不準能為他們美言幾句,就算不至於交好,那也不至於交惡。


    承清宮的賞賜也是由高顯送過來的,高顯抓住時機在紀宴霄身側恭賀:“吏部侍郎大喜,聖上可少有這般賞賜臣子!”


    宮裏的內宦與宮婢緊接著跪下來:“殿下大喜!”


    待一番賀喜之後,高顯找到薑藏月,同樣是笑:“薑姑娘大喜,如今跟著殿下身份也當是水漲船高才是。”


    薑藏月淡笑行禮:“借高公公吉言。”


    “不過老奴還是要說上幾句,前個兒夜裏之事未免薑姑娘太大膽了,老奴在宮裏這麽些年,可見了不少人無聲無息就沒了,那日夜裏之事是聖上有意提拔吏部侍郎這才沒注意到你,往後可不一定有這麽好的運氣。”


    “奴婢明白。”薑藏月道。


    “行,那老奴就先離開了,聖上還等著老奴去迴稟呢。”高顯笑嗬嗬的離開了。


    待人都走了,安樂殿關上門。


    殿下將銀子都給薑姑娘了,他也知道殿下升任吏部侍郎都是薑姑娘的功勞。


    庭蕪餘光一瞬落到內殿的幾口大箱子上,然後一點點挪過去,甚至為了看得更清楚,直接將蓋子掀了:“哇!薑姑娘,這幾大箱子真是雪中送炭啊,你覺得這銀錢該怎麽處置才好?”


    他一邊說一遍去偷瞄薑藏月,然後熱心提出建議:“買房吧?在汴京買房怎麽樣?”


    神情激動,滿懷期待。


    薑藏月:“......”


    她買那麽多房子做什麽,孤身一人又身在宮中,著實沒必要。


    “現在買房,將來賣出去肯定有得賺。”


    薑藏月目光落在那幾口大箱子上。


    幾口大箱子約莫都到人小腿處,裏麵裝了不少金銀珠寶,像是昭示著新任吏部侍郎有多得聖心。


    這樣的行為無異於將紀宴霄架在油鍋上煎炸。


    庭蕪摸著金錠子,眼底放光。


    內殿的宮婢和內宦都散到外殿了,是以除了庭蕪再無旁人的聲音。


    他將金錠子一個個擺放整齊,就差沒有對著它們歡喜的親上兩口,這才誘惑道:“買房吧薑姑娘?有了房才有了自己的產業。”


    “庭小公子覺得以宮婢的月俸能買得起?”薑藏月淡淡道:“紀鴻羽未必不會追查這些銀錢的流動。”


    庭蕪頓了頓,半晌忍不住懇切歎息:“那確實也是。”


    “我算了算,就拿沈丞相說事兒吧,他一年的收入大概是將近4000貫,除去平日的開銷,可能存下一千多貫,要想買個五萬貫的豪宅也得二十來年。”


    “不過人家宅子是聖上賞的,簡而言之沒要錢。”


    庭蕪又開始分析,一張嘴叨叨的飛快:“那貧困潦倒的知縣一個月也才20貫,一年下來也就240貫,那就更隻能望房興歎了。”


    “宮裏織造司女使的工錢是每月糧2石,米豆6鬥,約合工錢2貫600文,再比如說朝堂吏部雇人抄書,給的工錢是每月3貫500文,又再比如前些時日汴京修築城牆的工人,日工錢是三百,合計每月11貫516文......”


    “這麽看來我也不如去修城牆算了,身上有些功夫搬磚都比旁人更有勁兒!”


    “如薑姑娘這般的女使就更不用說了,一個字沒錢。”


    說到買不了房,庭蕪一陣陣的唉聲歎氣。


    哦豁,空有寶山不能幹點實事,錢也不是他的!


    他還是沒忍住:“那要這麽說,這錢不能拿去做什麽?”


    “可以。”


    薑藏月眸子頓了頓,她欠賬不少。


    這些時日她多多少少抽空接了一些任務,雖然還清欠債遙遙無期,但還是得還。


    除去這些,眼下在宮中才算是真正站住了腳,背靠安樂殿也與華貴妃膝下二皇子交好,今日之後安樂殿再不會是從前那個寂寂無名,人人可欺的存在。


    大皇子再不敢輕易出手。


    他知道對上紀宴霄他的勝算不高,動了安樂殿的人對他自己沒有好處。


    她從不會讓自己置身險境。


    廷尉府跑不了。


    薑藏月看向殿外,這會兒又開始落雨了,一場秋雨一場寒,越發沁人了,她靜靜看著漫天風雨。


    庭蕪瞅了她好幾眼扯著嗓子嚷嚷:“女子家家的吹多了風頭疼,薑姑娘你把窗戶關上啊?”


    薑藏月情緒不明:“庭小公子,快初冬了。”


    等到了冬日,殿中枯枝殘葉便隻會剩下光禿禿一片,什麽都幹淨了。


    她是不喜歡冬日的,太冷了。


    但紀宴霄送出的金銀珠寶至少能讓她還債。


    那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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