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


    明明是格外安靜的深夜,卻好像聽見了一根弦繃斷的聲音。


    厲濯羽一言不發,流暢鋒利的側顏線條漸漸銳化,緊繃了起來。


    正對麵,雲擎那雙眼角布有細紋的深邃瞳眸斂著笑:


    “現在早就不是包辦婚姻的年代,我這個老古董自然也不會插手兒女的婚姻自由,以澈失憶前都經曆了些什麽我的確不曾了解,但他的人品和能力是周邊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我這一生無兒無女,六親緣淺,既然認了以澈這個兒子,那他就是我雲擎真真正正的兒子,雲家未來的接班人。”


    “我隻是說出事實,如有得罪,還請公爵閣下不要往心裏去。”


    厲濯羽失去了繼續交涉的耐心,將無名指上的銀色指環戴好,優雅從容地起身——


    “我明白雲先生的意思了。”


    那就是談不妥了。


    不僅是沒談妥,反而讓雲擎表了態,成了雲以澈堅定的後盾。


    後方,男方那低沉的聲音追了過來:“閣下這就要走了嗎?”


    厲濯羽腳步未停,修長的手指已經搭上了門把手。


    雲擎盯著他的背影,正欲開口,可同一時間,他放在茶幾上的手機發出了嗡嗡的震動聲。


    不知道門口的少年有沒有察覺到這陣動靜,雲擎剛拿起手機,還未看清屏幕上的字樣,前方就傳來了一道清脆的關門聲。


    厲濯羽離開了。


    雲擎接通了電話,這才聽了個開頭,眼神就驟然一變。


    他抬起了臉,眼神暗沉,意味不明地盯著那扇剛被關上的門。


    幾秒後,他麵無表情地結束了這通來電。


    緊接著,這隻剛剛還被他舉在耳邊的手機被“砰”地一聲扔到了桌麵上。


    管家聞聲從外麵推門而入,“先生,發生了什麽……?”


    “去,攔下凱撒公爵。”雲擎沉沉闔眼,太陽穴兩側青筋顯現。


    他像是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說出接下來這句:


    “不,把他請迴來。”


    管家微怔,反應過來以後連忙應下:“是……”


    攔下厲濯羽?


    他不是前腳剛離開,而且心情看著不是很好。


    不過,此刻的雲擎……顯然心情更差一點。


    *


    帝都。


    中心醫院。


    充斥著消毒水味的安全通道裏。


    身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清瘦男人坐在台階上,雙手扶額,修長的手指穿插進金色的絲發間,將頭皮扯得陣陣發麻。


    “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親弟弟?”


    雲以澈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混亂,又像是空若無物的茫然,眼神沒有焦距,重複確認著。


    “我們是……親兄弟?”


    渡鴉沒有給出迴答,單手抄進口袋,站得筆直。


    他佇立在雲以澈身後的台階上,用那雙渺無一絲波瀾與霧氣的猩紅瞳眸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


    雲以澈已經適應了渡鴉單方麵的沉默,也知道他沒有說謊的必要,隻是難以相信……


    他尋找了多年的親人,也是這個世上現存著的唯一親人……竟然會是想要取他性命的職業殺手?


    雲以澈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更多的是混亂。


    他屈著膝,抱著腦袋,“可你想要殺我……我們曾經的關係……很糟糕嗎?還是說……我做了什麽讓你無法原諒的事情?”


    渡鴉還是沒有給出任何迴應,隻是不帶任何感情地盯著他抱著腦袋獨自陷入渾噩的淩亂背影。


    雲以澈大腦宕機著。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渡鴉以為他已經混亂到完全不會說話了,卻聽見腳底下方傳來了一道格外微弱的顫音。


    “我失蹤的這幾年裏,你……過得還好嗎?”


    聞言,渡鴉無聲無息地扯了下唇角。


    果然,一個人就算失去了記憶,性情也變了,本質還是不會變的。


    現在這種時候,南時澈問他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他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這家夥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放下這種無用的同情和憐憫,把那顆該死的恨不得普度眾生的心給剜下來,好換上一副蛇蠍心腸?


    又是一陣沉默,雲以澈緩緩抬起了臉,眼神是混亂的複雜,低低道:


    “你剛剛說了,你和我是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們父母早亡,我們兩兄弟相依為命,是我把你帶大的……那麽……我消失了這麽多年,你……”


    他迴頭看向台階上的少年,映入他眼簾的是冰冷月光映照下的一雙猩紅瞳眸。


    “你……還好嗎?”


    渡鴉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可笑,一瞬不瞬地盯著南時澈的臉。


    許久,他才緩緩啟唇:“你自己看不到嗎。”


    這些年裏,他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


    隻要能待在霍綰身邊,對她而言他還有存在的價值,那就足夠了。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他也就隻有霍綰這麽一個值得他活下去的理由了。


    失去了霍綰,失去了陪在霍綰身邊的資格與機會。


    他就隻是一個漫無目的遊離在人間的孤魂、一個名副其實的殺戮機器罷了,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當年,在南時澈被一對富商夫妻收養大概兩年後,他也被當地的一戶人家收養了。


    可那對夫妻壓根就不是什麽異國的慈善家,更不是什麽好心人,而是人kou販子。


    他們捏造了虛假的身份,從福利院領走大量的孩子,進行肮髒的人kou交易。


    就這樣,他被賣進了往生島那個萬人窟裏,被關進了實驗病房,被人當成了試驗品,每天注射大量藥物,確保實驗的順利進行。


    再後來,他被送上了冰冷的手術台,那些人在他的身體裏安裝植入了芯片和義體,許多與他同期的“試驗品”都在植入芯片和義體後產生了排異反應,死狀慘烈,能活下來的人已是寥寥無幾。


    往生島將他們這些試驗品當做牲口對待,誓要製造培養出最完美的殺戮機器,進行了一輪又一輪的選拔與考核。


    就這樣過了好幾年,那批試驗品裏最終隻剩下數十人,可向來在各項數值測評中位列前茅的他卻被判定為失敗品,擇日進行銷毀處決。


    然而,他在被推入熔爐裏的那一刻絕地反殺了實驗室裏的十餘名工作人員,之後逃進了通風管和下水道裏,三天三夜沒有合眼,在第四天的淩晨從那座唯餘大洋風暴中心的獨立島嶼裏劫持了一架直升機逃了出來。


    當然,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情,例如南時澈也進入了這座島嶼,最後喪生在了這裏。


    隻不過……後來的霍綰一心隻記掛南時澈,他所經曆這些事情,她沒過問,他自然也不會吐露。


    她隻知道他從往生島裏逃了出來,被莫名其妙的下了追殺令,並不知道他到底都在那座島裏經曆了什麽,也不知道經曆了人體改造的他現在已經不能算做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被抹去了感情的機器,一把鋒利的刀。


    於是她為他改名換姓,抹去了他的檔案痕跡,從此世界上再無南池越這個人。


    時隔這麽多年,南池越還記得,當他再度出現在霍綰的眼前時——


    她是滿眼歡喜的。


    這就足夠了。


    至少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是希望他還活著的。


    隻是……


    當他第一次在霍綰麵前動了手,從身後劃開了一個暴徒的喉嚨。


    當那股溫熱的血水噴濺到她絳紫色的裙擺上的時候,她看待他的眼神,終究還是……變了。


    不是驚懼,不是惶恐,更不是閃爍逃避,而是……


    心疼。


    就是這樣的一副滿眼歡喜,和一雙充滿了心疼卻仍是勉強著擠出笑容當做無事發生望著他的表情,令他……記了很多年。


    雲以澈盯著少年臉上的冰山般終年不化的蔑視冷漠表情,遲緩試探:


    “那霍家二小姐呢?她,是你的雇主嗎……?”


    渡鴉背著清冷皎潔的月光,襯得他們二人的五官輪廓終於湧現三分形似。


    “不。”這一次,渡鴉迴應得果斷決絕。


    他的眸光很深,聲音卻很輕:


    “她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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