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離滿副心神不寧,怔怔的眼神定格在滿盤無人動過的什錦丸子上,思緒早已不知飄到了何處。


    蒼昊緩緩起身,走到他身前,探手勾起他的下頷,迫使他抬頭,電光石火之間,墨離驀然出手,一記靈敏的劈掌,直襲向蒼昊門麵,滿眼冷酷無情的神色卻掩不住眼底那曾經被深深隱藏著此時卻顯露無疑的屈辱和哀傷。


    蒼昊眉目清冷,以掌為刃,簡簡單單一招便化解了墨離淩厲的攻擊,身子甚至未動分毫。墨離一擊未果,迅速擊出第二掌,雙掌齊用,帶著決絕而冰冷的氣息,似乎走火入魔一般,壓根認不出眼前的人是他一直以來奉若神明的主人。


    宛若突然間化身地獄修羅,淩厲的殺氣浮動於空氣中,每一招皆毫不留情的攻往蒼昊要害,他的眼底,恰如那冬日雪山,結了厚厚的一層似乎千年不化的冰棱。


    招式盡顯,渾厚的內力凝聚在雙掌,拚盡全力使出的攻擊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霸道勁風,在耳際唿唿作響。


    蒼昊如玉的容顏不見喜怒,在墨離毫不留情的攻擊下遊刃有餘的一招招輕鬆化解,身姿輕旋,如雪的白衣輕輕揚起一角,自墨離冷寂的眼底劃過,帶著終年不變的純淨、清冷和尊貴,那樣純粹的色調,除了蒼昊,這世間,還有誰配擁有


    眸底隱有絕望而沉冷的情緒一閃而逝,淩厲的攻擊似有漸漸緩滯的跡象,墨離的表情卻愈發蒼白,收了五成力道的最後一招中途轉向,一掌拍向桌麵,強勁的掌力硬生生擊碎了堅硬穩固的八仙桌,杯碗碟筷,霎時碎了滿地。


    蒼昊見狀亦是同時收招,眸色幽深,身形不再移動,負手站立在他麵前,看著滿地狼藉,不發一語。


    急促的唿吸,不隻是因為內力消耗過度,更是因為無法控製心裏的顫抖,那時常伴隨著他左右擾得他夜不能安枕的記憶,是他這輩子心底永久無法磨滅的夢魘。


    他的瘋狂,他的仇恨,他的愧疚,那一夜帝都皇城內似乎滅絕了人性的屠殺血洗,全部源自那個無數個日夜強行鑽入他腦海,讓他想忘卻忘不了的可怕的噩夢。


    日積月累,早已融入了骨髓的夢魘,那是他對舒桐,永生無法償還的愧疚與罪孽。


    空氣中隱隱有血腥味傳來,因為強行動武而掙開了剛剛結疤的傷口,渾身尖銳的刺痛一陣陣襲來,終於讓失控的情緒漸漸冷卻了下來,混亂的腦海裏出現了幾絲清明,在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事之後,臉色霎時慘白如紙。


    垂眼看著腳下滿地碎裂的瓷片,一地早已冷卻的湯汁剩菜,還有散落了遍地的什錦丸子,墨離眼神空洞,思緒似乎早已不知飄到了何處,沉悶得教人不安的空氣在周身浮動,在一片令人心裏發涼的沉寂之中,墨離終於緩緩跪下了身子,跪在了一地碎裂的瓷片之上。


    鋒利的碎瓷幾乎立即紮入了膝蓋,然而,於此時來說,這樣尖銳的劇痛,卻遠遠及不上心裏的恐懼來得深沉,雙手垂在身體兩側緊握成拳,卻抑製不住身體輕微的顫抖,甚至於,根本不敢抬頭去看蒼昊的臉色。


    隻是,於此時此刻來說,他怕的,或許早已不再是蒼昊的懲罰。


    蒼昊沒有說話,幽深的眸光逐漸轉淡,靜靜地俯視著他,仿佛在等著他主動開口。


    墨離性子冷不是天生,是不堪的命運,是難以啟齒的遭遇,是沉重的負罪感,是蒼昊一日復一日耐著性子的打磨,才造就今日冰冷沉默的性格。


    若挑戰耐性,他斷然不可能是蒼昊的對手。


    時間已不知過了多久,墨離知道主人在等著他開口,然而,本就不善言辭,心底的話於此時更是難以啟齒,他根本不知該如何開口。


    偏殿與此,隻有一牆之隔,喝酒劃拳嬉笑聲清晰傳來,在蒼昊身邊這麽多年,唯有這一刻才知道,原來他們,也可以活得如此輕鬆自在。


    沉寂,沉寂,還是沉寂。


    這邊的壓抑影響不到那邊的歡快,那邊的活躍,也絲毫改變不了這邊空氣裏冰涼的氣息。


    時間在此刻已失去意義,墨離隻知道外麵天色已被一片沉沉黑幕取代,究竟是深夜,還是夜深,他無心去知曉,漸漸流逝的,不隻是時間,還有他的體力。


    從沒有哪一刻如此刻這般,墨離希望自己能即刻陷入沉睡,永遠不要再醒來。


    「主人……」終於頂不住沉沉的迫人氣勢所帶來的壓力,墨離閉著眼開口,低啞的嗓音裏有著從未聞過的蒼涼,和背負太沉太重再也不堪負荷的疲憊,「……主人賜我一死吧。」


    「本王等了半個時辰,不是為了聽這個。」蒼昊視線盯著他輕顫的身軀,即使看不到他低垂著的臉上是何樣表情,亦清晰感受到了那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的絕望,那是源自心底深處無處訴說的莫大委屈和恥辱。


    「墨離冒犯主人,本就該死。」


    蒼昊淡淡道:「是否該死,你自己說了不算,本王想聽的,也不是這個,如果你打算繼續與本王耗下去,本王不介意即刻頒下聖旨,召迴舒桐和舒河。」


    墨離身子一震,臉色煞白。


    「若讓你難以啟齒的原因出在舒桐身上,本王同樣不會介意讓你當著他的麵,把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講個清楚。」


    「主人……」墨離慘白著臉低聲哀求。


    蒼昊視線掠過他的膝蓋,再看看他沒有一絲血色的側顏,眸底閃過淺淡的憐意,嘆了口氣,終於伸手把他輕輕扶了起來。墨離顯然怔住,站在蒼昊麵前,竟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時之間,連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全然忘記。


    「主人……」


    蒼昊轉身走入內室,取來一個軟墊,走到主座上坐下,把軟軟的墊子放在腳前,淡淡道:「過來。」


    墨離忍著雙腿因尖銳的疼痛而泛起的顫意,艱難地往前走了幾步,在蒼昊麵前五步遠處垂首站定。


    蒼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需要我教你怎麽做」


    墨離看著他放在腳下的軟墊,眼底劃過震動,不發一語地走上前,屈膝跪在了軟墊之上,離蒼昊已不到半步之遙。


    「這些年,本王對你或許太過嚴苛,以至於把所有傷痛都藏在心底,不敢表露分毫,日積月累,終成心疾。」白玉般的手掌輕輕落在墨離頭頂,蒼昊動作輕柔地撫著他濃黑的髮絲,清雅淡然的嗓音似帶著無法抗拒的魔力,教墨離漸漸放下心防。


    「如果你當真隻願一死以求解脫,本王成全你,但需得舒桐與舒河二人陪葬。」


    什麽!墨離驀然抬頭,冰冷的表情難掩震驚:「主人……」


    蒼昊卻仿若未見,淡淡道:「本王隻給你兩個選擇。」


    死,或者說出真相。


    墨離再次低下頭,抿著唇,眸底痛苦掙紮。


    「他們難得放縱,今晚不盡興怕是不會罷休,本王既允了便也懶得去管。但之於你,本王今晚尚有一整夜時間,願意聽你慢慢訴說。」


    「主人……墨離該死。」迴憶往事,並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墨離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低聲開口,表情木然,帶著深深的悲哀,「什錦丸子,那是墨離一生的夢魘,十一年來攪得墨離夜夜不得安睡。」


    蒼昊沒有再開口,斂眸靜靜聆聽。


    「那也是十五條無辜少年的性命。」墨離低沉的嗓音冰涼空洞,已聽不到一絲感情,然而,無法抑製的顫意依舊教人聽出其中無法言喻的悲涼,「南越宰相連南飛的府裏,有一間密室,曾經囚禁了整整三十個容貌俊秀的少年……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恨我,還是恨舒桐……每到夜深睏乏之時,滿滿的一盤什錦丸子會出現在我們麵前,與此一起出現的,是連南飛……那令人恐懼作嘔的魔鬼,每晚一個少年,用來威脅逼迫舒桐就範,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年被人強迫撐開身體……」


    閉上眼,無數破碎的畫麵如猙獰的野獸,墨離的嗓音也破碎不成句:「……一粒一粒……少年慘叫的聲音一直迴蕩在耳邊,充斥在腦海,揮之不去……」


    「……沒有水……沒有食物,隻有滿滿一盤紅紅綠綠各種顏色的丸子,看著誘人的美食,卻是拿來折磨人工具……」


    「……整整半個月,每次一個少年被折磨致死,舒桐就會被帶到另外一處……我整夜整夜不敢入睡,第二天再見到他時……再見到他時……」


    若說那兩年是個噩夢,那麽那最後半個月就是十六歲的舒桐和十二歲的墨離永遠無法掙脫的夢魘。


    「連南飛很殘忍地給出了選擇……要麽是舒桐……要麽就是我……」


    「可是,舒桐說……墨離還太小,宰相大人折磨起來未免太過無趣……」身軀一陣陣發冷,墨離閉著眼,下意識地尋著溫暖處,輕輕把頭靠過去,卻是無意識地掐緊了十指,「……我怕得全身發抖,不敢吭聲,每一次每一次眼睜睜看著舒桐強忍著恐懼被帶走,強笑著叫我別怕……卻始終不敢出聲……那個人,是個滅絕了人性的魔鬼……」


    每一次見到舒桐,那慘烈的景象,讓他不忍目睹,不敢直視,恐懼隨之一次次加深,然而,誰又知道——


    「……那半個月發生的事,隻有我跟舒桐知道……可是,誰又知道……誰又知道……連南飛折磨舒桐不是因為對他求而不得懷恨在心,他真正求而不得的人,是我娘……他恨的是我,恨的是我娘,所以,讓我親眼目睹這一切。他說……是要讓墨言和溫雅的野種……一輩子在噩夢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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