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牆角處,月蕭的身影幾乎完全隱在了夜色中,大雨不斷侵蝕著單薄的身體,他獨自一人,對著冰冷的牆,已吐了個近半個時辰。


    全身一陣陣輕顫,胃已吐到痙攣,腹中空無一物,卻依舊止不住那襲遍全身的噁心感覺。


    自己,果然還是沒學好該如何做個惡人……黑暗中,月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有溫熱的液體不斷滑落麵頰,他不願伸手去拭,此時無人看見,他真心想放縱自己一迴。


    噁心感再次湧上,月蕭扶著牆俯下身,腹中卻再也沒有可吐的東西,隻有一聲聲幹嘔……大雨沖刷走了地上穢物,月蕭掩麵,蹲在地上無聲痛哭。


    十一年的仇恨,一朝得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就此解脫了。那蛇蠍湧動的畫麵一直在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無法不去想,玉鐲兒曾經親身經歷過的痛苦,想像,永遠比不上親眼所見來得痛徹心肺。


    比起娘親的死,比起母妃的死,玉鐲兒,經受的最為慘烈,他的恨,也刻骨深沉。皇後付出了性命的代價,他的恨已無處著落,痛,卻愈發銘心。


    報了仇又能如何那個琉璃一般惹人憐愛的少女,再也不可能迴來了。他的娘親,在冷宮度過悲涼的十六年,因他而死的月貴妃,正是風華正茂時,他作為兒子,卻連最基本的孝道都無法做到……


    宮裏的鍾聲再次想起,寅時已到,九華殿前十萬羽林軍該已集合完畢,月蕭緩緩站起身,眼前一片暈眩,身形一晃,幾乎要栽倒,一雙纖細卻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他的手臂。


    月蕭一驚,站穩了身子,沙啞著嗓音道:「末主子」


    黑暗中,無法辨清蘇末的神情,隻聽她淡淡「嗯」了一聲,月蕭虛弱地苦笑:「蕭太過無用,讓末主子看笑話了。」


    「沒功夫看你的笑話。」蘇末淡然的語氣聽不出特別的情緒,「能站得住嗎」


    月蕭穩了穩身子,低聲道:「可以。時間不早了,末主子怎麽還不休息」


    蘇末扶著他,走到不遠處亭子裏就放開了他,簡單擦拭了一下黑色皮衣上的水跡,淡淡道:「不放心你們,過來看看。心裏好受些了」


    「謝末主子關心。」頓了頓,月蕭語氣似是有些遲疑和苦澀,「好受與否,蕭自己也不知道……隻是覺得突然之間,心裏空落落的,腦子裏老是想一些不該想的東西……玉鐲兒若能活到現在,說不準早已嫁人,孩子都好幾個了……」說到最後,眼眶一熱,忙別開眼,打住了話。


    蘇末沒說話,靜靜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沉默了一會兒,月蕭低聲道:「對不起,蕭今夜有些失態,主子若知道,蕭隻怕又得換來一頓責罰……」


    「我不會告訴他。」蘇末說道,「這皇宮你比我熟,找個地方先休息一下,把自己狀態調整好了,我要出宮一趟。」


    今夜的蘇末,似乎太過溫情,雖然語氣淡淡,聽不出特別的情感,月蕭卻覺得分外安心。隻是,「蕭暫時還不能休息,需得先去九華殿麵見主子。」


    蘇末冷冷道:「有謝長亭和那兩個傢夥在,一切都可以搞定,你去做什麽就你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蒼昊可以直接讓你在暴雨中跪上十二時辰醒醒腦子。」


    月蕭沉默了一下,道:「主子麵前,不可以壞了規矩……」


    「若不想受罰,現在就去休息。你家主人是個什麽個性你應該比我清楚,規矩什麽的等你養足了精神再來討論。碧月。」


    一身粉衣宮裝依舊是女子打扮的碧月樓主忽地出現在眼前,躬身道:「末主子。」


    「帶他去休息。」扔下一句命令,蘇末轉身沿著長長的廊道往另外方向走去。


    月蕭知道她是放心不下墨離,主子把要處理的官員名單畫出來,人數不少,墨離卻沒有帶任何人,獨自單槍匹馬前往。


    雖說報仇不欲藉助他人之手,但各個官員府中家丁無數,不乏高手,甚至如慕容府一般暗地裏豢養死士的也不在少數,墨離獨自一人前往確實太過冒險。


    月蕭轉過身看著長廊往北的方向,靜靜的不知在看些什麽或者想些什麽,黑夜裏本也就沒什麽東西可看,碧月沒有說話,亦靜靜陪在身旁。


    須臾,月蕭道:「那些傢夥,都出宮了」


    「是。」碧月點頭,「他們太過不羈,不適合長時間待在宮裏,宮外的氣息才是他們所熟悉的。」


    自古以來,武林中人就與朝廷官員相看兩厭,此次恰好是因為他們所侍奉的主子是這個國家的君王而已。否則,這些自由放縱慣了的傢夥哪會自動踏進這深沉似海的宮廷


    「那你呢」


    碧月笑道:「屬下倒是身在哪裏都無所謂。心自由,身便自由,屬下效忠了主人,走到哪裏都是被束縛的。」


    「如此聽來,倒像是頗多怨言」月蕭嘆了口氣,舉步在長廊上慢慢走著。


    「怨言可沒有,畢竟屬下被束縛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可沒人拿刀逼著屬下。」遇上那樣一個天人般的主人,有幾個又不是心甘情願的


    不知是不是剛才吐得太過虛弱,月蕭的嗓音顯得很輕:「這些天待在棲鳳宮假扮女子,困住了慕容輕,讓棲鳳宮對外的消息完全隔絕,倒是辛苦你了,蕭應該說聲謝謝。」


    碧月跟隨的步伐很穩,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聞言笑道:「公子客氣了,那是屬下該做之事,當不得一個『謝『字。隻是,假扮女子之於屬下而言,不是什麽難事,這以後的日子卻難過了,屬下還欠了末主子一年侍女之約沒還。待宮裏事情基本穩定了,隻怕末主子就得要求屬下兌現約定了。」


    月蕭愣了一下,繼而淡淡笑道:「是啊,末主子也真是個奇怪的人,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妙人兒放在眼前她從來不用,卻反而更喜男子伺候。」


    碧月聞言忽然沉默下來,片刻之後,才又道:「末主子這樣的性子,在這宮廷裏生存隻怕不大合適。」


    以往在宮外,視世俗禮儀為虛物尚可視作是一種個性,然而此時畢竟已不同往日。宮裏男女之防甚嚴,甚至除了君主之外,唯有太監可以出入後宮,嬪妃若與除了皇帝之外的男子過從甚密,閑言碎語暫且不說,隻怕會招來大禍。


    月蕭聞言顯然怔了一下,腳步不由停了下來,碧月似乎感受到現在他身體的虛弱,靜靜地將掌心貼上他的後背,緩緩輸了些真氣入他體內。


    待斂息收掌,卻聽月蕭道:「末主子身份不同於一般嬪妃,若勉強她收斂性子,隻怕不妥。主人即位,日後充盈後宮,貌美女子隻會愈來愈多,即便貴為皇後,暗地裏謀劃算計的人也不在少數,言行稍有不慎,定會被人抓住把柄。雖說末主子本事大,不是任由別人拿捏之人,但時間久了,總歸是於她不利。」


    「主人打算立末主子為後」碧月這句話問出口,不僅自己一怔,把月蕭也給問住了。


    他們是蒼昊身邊親近之人,自然都知道,這些年主人身邊從未出現過女子,蘇末是唯一併且最特別的一個,在主人心裏的分量不輕。他們不知道主人是如何打算,隻是立後關乎國本,關乎著國家社稷,江山傳承,不是小事。主人心裏如何是想,他們不敢亂猜。


    然而,月蕭卻不期然想起前日晚在汾河鳳衣樓分舵,自己與墨離在蘇末院子裏跪了一夜的原因,想起蘇末那句恣意狂放的「本姑娘想要這天下如何」


    無疑的,若蘇末是男子,或許主人要收復這九國就得多費一番功夫,因為蘇末亦會是個站在頂端的最強勁的對手。隻是在這男權至上的社會,蘇末再強,甚至已經超過大多男子,但她的性別已經決定了她隻能成為「後」,而不能成為「帝」。


    然而,也是因為她太強,封後便也成了最說不出口的話題。因為,沒有人可以想像,冷情強勢的蘇末,與一幹後宮嬪妃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畫麵。


    他們隻能猜測,若真有那麽一天,蘇末一怒之下,大概會毫不猶豫地把整座皇宮給拆了。


    兩人此時想到了將要麵臨的種種問題,皆一時無言。少頃,碧月妖嬈一笑,道:「這個問題太過複雜,我等小人物還是少操心為妙……公子心情可平復了些」


    月蕭輕輕扯了扯唇角,低聲道:「大概無礙了吧,很多事情再難接受,也隻是暫時的,隻要邁過了心中那道坎,其實也就沒什麽了。蕭終究是不夠強大,否則也沒那麽多牛角尖可鑽。」


    碧月不欲再多勸,他向來也不是個擅長安慰人的主,於是隻道:「公子還是早點迴去換了衣服休息吧,主人的事情還是留待日後主人自己拿主意,我們操心的多了,主人反而不會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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