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裏逐漸變得深邃而寧靜,月色掛在天空的一角,撒下一層淡淡的銀輝,偶爾有蟲鳴跳過樹葉,嚴意瞬間轉頭,卻隻有清風伴著明月,讓夜顯得更加安靜。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天空逐漸泛起一抹淡淡的藍,雲彩被染成了淡淡的橙黃色,慢慢變成了金黃……


    心芽看看時辰:“小姐,國公爺出發的時間要到了。”


    “再等一等。”


    “小姐——”


    “拿紙筆來。”


    “是。”


    ……


    新的信放在殷濁的書案上。


    殷濁手裏練字的筆並沒有停,依舊沒有看旁邊的書信。


    管家試探的開口:“世子小姐走了……”不久前剛剛出發,與國公爺一起前往南地。


    殷濁手裏的筆頓了一下,又重新開始和韻……


    管家歎口氣,老爺寫了一晚上了,也不知道要寫什麽,就沒有一張滿意的。


    ……


    嚴意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殷濁寫信,信裏是她一路的所感所想,前半部分在訴說旅途的無聊,後半程洋洋灑灑。


    她說——


    我一直以為上京城繁華富庶,是人人趨之若鶩的地方。來了南地才發現,什麽是民靜國安,這裏的人雖然沒有上京城的錦緞金釵,生活卻更加安逸。我從未見過如此平和的地方,沒有見過街上跑鬧著這麽多孩子,商隊可以無差別的去往每個地方。


    越過了三河九江後,這裏竟然沒有匪患,不,不是說沒有匪徒,就是他們跟上京城城外的匪徒完全不一樣,他們不截人、也不截商,他們隻查詢路過的人要去哪裏,做什麽,需不需要幫忙,還會給我們一張此地一路過去能休息能吃飯的地圖,助我們盡快穿行此郡。


    ——而且你知道嗎,南地的官員知道我們來了,一點也不緊張,有位縣令因為要處理公務來晚了,從路邊攔了一輛馬車送他,結果到了地方了,車夫上車就跑,那個縣令奮力去追,我們以為是刺客,一下按住了他,才發現,他是擔心縣老爺非要給銀子,縣老爺怕他跑了不收銀子。


    這是書裏說的政通人和嗎?如果是,那我見到了,而且,我父親來過這裏嗎?他好像很喜歡這裏 ,常常一個人站在市井鬧市裏一站就是一整天。


    ——殷大人,我好像喜歡上這裏了,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迴去,你會想我嗎?哪怕隻有一點點。


    ——殷大人,殷大人,你猜我知道了什麽,他們這裏的土匪會自己種糧食,而且,而且他們有很多糧食,還會按人頭交稅,我問我爹爹,交稅的怎麽還叫土匪,可我爹爹說,這裏的人都默認他們是土匪,為什麽?為什麽是土匪?


    ——天啊!我父親告訴我這裏的官為什麽斂財而不被百姓罵了,而且這裏的官員真的有銀子,糧倉堆積如山的那種有銀子,你猜他們是怎麽斂財的?


    上京城內。


    殷濁提起筆,想寫,當地允許百姓開荒,且官兵幫助百姓開荒,所得糧食……


    下一瞬,殷濁又將筆放下,她不是非要跟她父親離開?走了正好!


    ……


    ——我真的很喜歡這裏,想留在這裏,但若是這裏沒有你,好像又缺了什麽……殷大人,缺了什麽?


    嚴不予沒想到事隔幾年,在他們瓜分完這裏的馬糧後,這裏再次恢複了過來。


    嚴不予以前就佩服那個人,現在更覺得望塵莫及,至少他找不到這裏恢複得如此快的原因。而且那個人走了這麽多年,依然深深的影響著這片土地。還有那些落草為寇的人都是練家子,隻有常年保持警覺的人才能練出那樣的紀律和眼睛。


    他現在更想知道這些人是因為當初留下的底蘊,曆來如此,還是同屬一個勢力!?


    嚴不予很快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段河每年都要在海那邊叫一通,如果同屬一個勢力,他早整合著打到上京城了,何至於隻是天天痛罵!?


    就算不是段河他們的人,如果誰有這麽一方勢力,現在也早已該封王了,可事實時,南地自從林清遠過世後,一直是一盤散沙。


    嚴不予站在蘇江府的大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心都跟著安靜下來。


    嚴意跟在父親身後,周圍男男女女不計其數,聽說,這裏出過女將軍。


    嚴不予笑著看向女兒:“你從他們身上看出了什麽?”


    嚴意脫口而出:“國泰民安。”比上京城更加繁華的民生。


    嚴不予點點頭:“有眼光。”


    嚴意還是不懂,問出了她問殷大人的問題,為什麽官員貪腐如此嚴重的情況下,還能做到民富?


    嚴不予聞言笑了,笑的十分舒暢,這就是林帝的絕妙之處,永遠不會指望官員不貪,永遠不賭人心向清,他老人家說他自己都不能做到一心在民,又怎麽能指望別人做到,所以與其讓百官不貪,不如教他們怎麽和子民一起貪。你貪我貪,都貪了,就富了。


    “父親,您笑什麽?”


    嚴不予帶著女兒往前走:“是因為各地政府官員放寬了對百姓的治理,官不管民、不束民,對士大夫階級小管,對同層官員重管。”


    嚴意搖頭:“但這種方式有一個弊端,高俸祿,也就意味著高徭役,對百姓沒有好處。否則官員對朝廷沒有歸屬感,誰還給朝廷辦事,不對,這裏的官員都很有銀子?”為什麽?


    “你覺得呢?”嚴不予神色放鬆。


    嚴不予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見識廣,因為這在元夏朝司空見慣:“你沒發現這裏的荒地隨便人耕種嗎?耕種所得與當地官員五五分賬,官員就當看不見百姓家裏多增加了土地,如果開墾不出來的,還會讓人幫著對方開墾,如果山林裏猛獸太多,阻擋了民眾開荒,都是官員跟自己的錢袋子過不去。”


    “可……可……這……”


    “而且,南地沒有水災。”可也沒有那一座座蔚為壯觀、香火鼎盛的神仙廟:“沃土千裏,所以你想辦成一件事,就要反哺於民,讓民為自己所用,與民同生。你學這些沒用,不是說你是女孩子,因為爹知道這些其實也沒用,因為爹也用不到這些,但爹知道是這麽一個道理,何況一路走來,你覺得南地如何?”


    “富庶、生機盎然、朝氣蓬勃,父親,誰製定了這一政策?”


    “你聽過一個人嗎?林清遠?”嚴不予眼裏有懷念有敬重。


    嚴意點頭。


    “他是一個讓人無法企及的人……”嚴不予給他講了林清遠的一生,給他講了那個走投無路的大人如何登頂,又講他如何拖著行將就木的身子挽大廈將傾。


    “可他是一個暴主……”


    “你看這裏,他是一個暴主嗎?”就算是個暴主又如何,嚴不渭就當獻祭了,不信問問嚴不渭他肯定願意。嚴不予想到弟弟,突然有點想家,他還能再迴去嗎?如果迴去,他一定告訴嚴不渭那混蛋,他被林帝宰了,自作自受。


    嚴意慢慢的跟著父親走著:“父親見過他……”


    嚴不予點點頭又搖頭:“見過他治理下的萬裏江山。”


    “那皇上為什麽沒有將他招安?”


    嚴不予冷哼一聲:“齊王算個什麽東西。”


    嚴意震驚的一聲未吭,他們家扶持了齊王為皇,現在父親卻輕描淡寫的說‘皇上是個什麽東西’?


    嚴意趕緊四下看看,發現周圍已經少有人煙,自然也沒人聽到他大逆不道的話:“父親,我們去哪裏?”


    “祭拜他。”


    ……


    林清遠的墓地旁荒涼又整齊,荒涼是為了應付朝廷,整齊恐怕才是當地人祭奠他的一種方式。


    嚴不予站在墓地前,說是墓,不如說這是一個不注意看都看不見的小土包,這裏麵沒有他的屍體,隻是百姓為他立的衣冠塚。


    這裏的書中記載,他死的很慘,身中劇毒了無生機,就是這樣,皇帝依然將他挖出來暴屍。


    嚴不予跪下來,也拉著女兒跪下來:“微臣鬥膽,帶臣女給您見禮……”


    嚴不予鄭重的點了三支香,叩拜……


    嚴意跟著父親從南帝的衣冠塚離開,見他神色凝重,便沒有說話,跟在他身後。


    幼童的歌聲從小巷子裏傳來——


    小小魚遊大海。


    斷尾巴、醜八怪。


    三更天五更裏。


    小小魚跳出來。


    過大海。


    嚴意試著打破父親的情緒:“當地的歌謠真好聽。”朗朗上口,一路她聽到了很多個版本。


    嚴不予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


    嚴意跟上。


    夜裏,嚴不予向客棧要了一壺酒,坐在院子裏小酌,就聽到店主的一雙兒女在院子裏念童謠。


    小小魚切泥鰍。


    看尾巴、裝個頭。


    我是一條大泥鰍。


    哇嗚——


    嚴不予看著他們笑了。


    店主親自端了一盤燒雞過來:“大人,慢用。”


    嚴不予沒有不受:“多謝,當地的歌謠真豐富。”


    “嗨,大人謬讚,因為臨水,不是泥鰍就是大魚,單調的很。”


    ——小小船安兩頭。


    初春小羊紮滿柳。


    你有風,我有雨。


    元宵節裏做裏頭。


    店主哄著兩個孩子離開,不要吵了貴客。


    “等等,剛才那首童謠,再念一遍。”


    店主一臉不解。


    嚴不予立即掏出一錠銀子,剛才的燒雞他都沒給錢。


    掌櫃的見狀,立即將兩個孩子叫到大人麵前:“再給大人念幾遍,多念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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