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花圃說是花圃,其實卻是個占地頗大的莊子,隻裏麵不種莊稼,隻各種精心培育著各色芍藥花。才進得莊子,下了馬車便有老管事夏正平迎了上來問好,又問起夏南天的身體:「老爺這些日子身上可大好了?」


    老管事夏正平是夏南天身邊跟大的小廝,一輩子忠心耿耿,如今拖家帶口替夏南天看著這花圃,管些人口,育花之事。


    「前些日子一場兇險,這才鬆快了,我才往這裏來了。」


    主仆二人正說著花,便有買花的上門,莊子裏養的小廝各抱了一盆花出來,往停在大門口的馬車上裝,中間一人身高腿長,比旁人高了一個頭去,雖著粗布衣衫,但瞧著就不似別的小廝小心翼翼,似抱著命根子一般,他反顯出隨意來。


    但就算瞧著隨意,那花盆在他手裏也穩穩當當,不似要掉下來的樣子。


    夏芍藥便奇怪:「平叔,添新人了?這一個我怎的沒瞧見過?」


    夏正平打眼一瞧,就笑了出來:「姑娘可是忙忘了,這一個不就是你三個月前去報國寺替老爺祈福,路上救迴來的人嗎?當時下著大雨,到了莊上,城裏來報老爺病的急,你就將人丟在這兒走了,將養了許久才好了,又不願意離開,說是沒活路了,我就做主將他留下來了。一向在後麵的,今兒前麵人手不夠,想是被拉到前麵來當差了。」


    夏芍藥隱約似記得有這麽迴事,目光不由閃了閃。


    夏正平一提醒,夏芍藥還真想起來有這麽一迴事兒。


    她一向忙著,家裏老父病著,還要侍疾,裏麵人情來往也不能斷,更有花圃的事兒也得管,花市上的鋪麵也得過問,就把三個月前撿的這麽個人給忘到了腦後。


    彼時夏南天病的昏昏沉沉,她百般的想轍,病急亂投醫,還要抽出空來就往報國寺去祈福,為著的卻是各處醫館大夫請了無數,夏南天不見起色,獨報國寺的道靜法師醫術高超,在洛陽城裏都是有名的,隻外出遊方未歸,她這才一趟趟的往報國寺跑。


    那一日在報國寺等了一日,心情低落,素齋也無心食,隻灌了兩碗清茶,坐著馬車迴來的時候,在半道上便遇撞上了個病臥道旁的。


    趕車的還道:「不會是撞上了個死人罷?」既不是初一十五,天色又晚,趕著迴城的人家早已經走了,若這個人真是活的,怕早被人救迴去了。


    素娥已經嚇的抖抖索索了,夏芍藥卻讓車夫下車去瞧:「若還有救,就伸一把手,若真是沒得救了,迴去以後就往官府報一趟。」


    車夫乍著膽子下車去瞧,見那人身上衣衫已經髒的瞧不出本來的樣子,頭發打著結,遮了麵,也不知道多久未曾沐浴過了,靠的近了,差點讓他身上那股子怪味兒給熏吐,又酸又臭還有股隱隱的膿血味兒,摸一摸胸口,倒還有口熱唿氣兒。


    夏芍藥便讓跟車的將人給抬到了車裏,她心裏有事,也不曾細瞧那人眉眼,隻當為老父積福。馬車還未到莊上便下起大雨來,索性到莊上避雨,讓莊上小廝將人抬到了下人房去瞧,結果與府裏出來尋她的仆人撞到了一處,道是夏南天不行了,召她急急迴去。


    她哪裏還管旁人死活,等迴去了足有兩三日守著出去多入氣少的夏南天,等他緩過來,夏芍藥哪裏還記得此節。


    要賣的花兒全裝上了車,夏正平便讓其餘小廝退下,獨指了那個瘦高個兒的道:「你過來給姑娘磕個頭,能不能留在莊子裏,還得看姑娘的意思。」


    當初是夏芍藥將人留在莊子上的沒錯,這些日子看著他也無處可去,又老實肯幹,夏正平便將人暫時留了下來,既要長期留下來,自然還是要讓夏芍藥點頭。


    夏芍藥帶著丫環去了莊上正堂,夏正平便特特引了那人一路相跟著過去了,他卻是個知禮的,知道這是個小娘子,竟然也不抬頭去瞧,隻規規矩矩低著頭盯著麵前方磚,等著夏正平發話。


    等夏正平提起這便是救過他的主家,他也不曾跪下磕頭,隻拱手作揖,便算是謝過了夏芍藥的救命之恩,隻急的夏正平朝他使眼色,眼睛都快抽了。


    他卻依舊低頭眼神隻在腳下三寸方磚上頭,倒好似那青磚地生出了朵芍藥花來。


    夏芍藥心裏有事,見到這麽個人,便先緩緩問及來曆:「小相公家在何處家中可有父母兄弟?怎的我聽平叔說你竟然想要留在這裏,我這裏俱是賣了身的下人,卻自來不收良民的。」


    那人開口,卻是一把磁沉的好嗓子,「在下寧景行,家裏自小父母雙亡,家財教叔伯占了,再無立足之地,這才流落到了這裏。隻求姑娘賞口飯吃,卻不能賣作奴身的,不然也對不起黃泉地府的人。」


    夏芍藥內心一歎,倒生出點同病相憐來,又問:「你可曾讀過書識得字?」


    寧景行點點頭:「倒是讀過幾日書,識得幾個字。」


    當著夏正平的麵兒,她不好說什麽,隻催促了夏正平:「平叔才不是說要將花圃這個月的帳冊拿來我瞧嗎?不如這會兒就去理一理送過來。」


    夏正平卻是知道自家這個姑娘主意大,往花圃裏留人也要謹慎,不能放了有壞心的人進去,而且頂好是拿捏住了,隻這一條便須得是簽了身契的。


    寧景行卻又有些難辦了。


    他自去了,夏芍藥便道:「你抬起頭來,讓我瞧一眼。」


    這話卻有些嚇人了,就算街上行走的女娘們自來不是捂的嚴嚴實實,卻也沒道理叫個少年郎君抬頭給自家瞧的。


    她說的這般無禮,寧景行竟然也真的抬頭給她瞧,似乎夏芍藥並沒說什麽出格的話。


    夏芍藥再想不到,自己隨手撿迴來個人,容貌竟然不俗,眉蘊英氣,黑沉沉的眸子裏也不知道壓著多少故事,卻通瞧不出來一絲憤懣怨恨,隻淡漠似雪,倒是一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兒。


    說不定連自己的命都不大在乎,不然對著救命恩人夏芍藥,怎麽著也應該跪倒行大禮的。


    夏芍藥肚裏來迴思量,油煎水滾一般,隻盯著他打量,他也就坦坦然立在那裏任她打量,忽聽得她問起:「你家裏可曾訂親或者成親?」


    寧景行不意她有此一問,待眼角的餘光瞧見她身邊丫環驚住了的眼神,依舊立在那裏任她瞧,嘴裏的話卻一點也不打磕巴:「自小訂過一戶的,後來就退了親。」


    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麽,唇角邊劃出個譏誚的弧度來。


    忽聽得夏芍藥直通通道:「你既頭無片瓦,又無父母兄弟,無處安身立命,不如我招了你入府,做個上門女婿如何?」


    她問出來這話,麵上一絲羞意也無,就連思慕少年郎君的情意都尋不見,平靜的直似個談生意的商人,正在冷靜的盤算各方利益,目光直逼寧景行的麵上,見他略一遲疑,似乎教這麽大膽的女子給嚇住了,待見了夏芍藥神色,便隻簡簡單單迴一個字:「好。」


    「姑娘——」素娥給嚇的呆住,當場便流下淚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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