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掐絲金鳳發簪打造得真是精細,舉目在陽光中凝視,可見光線穿過萬千金絲滲透過來,充滿剔透晶瑩之感,戴在發間,華麗尊貴卻毫不累贅,仿佛沒有份量一般玲瓏輕巧,鳳喙出綴著一顆碧綠翡翠,搖曳可愛。


    “爹,這是給我的?”甄小詩詫異地問。


    “下個月你過生日,十八歲了,爹總該送你一件好東西才對。”甄國安笑道。


    “對對對,甄小姐過生日,是何等喜慶隆重之事,理應有件配得上的首飾。”


    金飾店的掌櫃立在一旁,畢恭畢敬地附和。


    “太奢華了!”她搖頭拒絕,“我看隻有宮裏的娘娘才戴這樣的。爹,不必如此破費。”


    “你打小就像男孩子一般,漂亮衣服沒一件,好看的首飾更別說了。入了宮,與王公貴胄在一起,總該有幾件像樣的首飾,遇到什麽節日慶典才不致丟臉。”甄國安堅持道。


    “我都穿官服,用不著這些。”她仍是笑著拒絕。


    “總之爹一定要替你買下,就算日後當嫁妝也可以。”他轉頭吩咐,“掌櫃的,替我包起來。”


    “是,大人,小的馬上替您包裝好。稍等一下,請先喝茶。”掌櫃的歡天喜地地收了銀兩,轉到櫃台後麵去了。


    店員奉上茶水,父女倆坐在特為貴賓而設的雅座中休息。


    “爹,你剛才說什麽呢!”甄小詩嗔道,“什麽嫁妝不嫁妝的?當著外人的麵,讓女兒難為情。”


    “嗬,這有什麽不能說的?”甄國安大笑。


    “連個影子都沒的事——”


    “誰說的?眼下正有人來提親呢。”他截斷女兒的話,透露出口風。


    “什麽?”甄小詩一愣。


    “別急,爹知道你現下一心為官,無暇顧及這事。”他拍拍女兒的手,“爹正想著要找個借口迴拒對方呢,得罪了他家也不好。”


    “誰家啊?還怕得罪?”


    “是韋妃娘娘的表弟。”


    “啊?”她頓時瞪大眼睛,“他?怎麽會?”


    “那小子說是在宮裏見過你,一見傾心。哼,爹知道,要不是如今你在書記院也算半個紅人,否則他也不會來提親。”


    “韋妃娘娘的表弟……見過我?”她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甭管了,出了名的紈絝子弟,仗著韋妃的勢力到處惹是生非。爹怎麽會把你嫁給這樣的人?”甄國安搖頭。


    甄小詩聽完,一顆懸著的心稍稍安定。然而,提到婚事,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一抹憂鬱,她知道,那是武承羲給她留下的陰影……


    正在凝思中,忽然一位華貴女子長裙曳地,頭戴金步搖,款款步入店內,張嘴便高聲道:“掌櫃的,那日我看中的掐絲金鳳還在嗎?”


    “喲——”掌櫃從櫃台後連忙迎上前,“紀小姐,是您來了!真不好意思,那掐絲金鳳剛剛賣出去。”


    “賣給誰了?”


    “就是這位甄大人……”掌櫃的順勢一指,指向雅座所在。


    華貴女子眉一挑,轉身往甄小詩的方向張望,四目相對後,雙方都啊了一聲,萬分愕然。


    “春娥……是你?”甄小詩難以置信地叫道。


    真可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楚楚可憐的鄉下除役宮女為何忽然搖身變成了千金小姐?看那身氣派行頭,就煉她也自慚形穢,難道見鬼了?


    春娥此刻神情有些難堪,連忙低下頭,匆匆奔向門外,像在逃命似的。


    “等等!”甄小詩覺得事有蹊蹺,連忙追了出去,決意一問究竟。


    門外有車馬奴婢等待著,一見春娥出來,立刻打起紗簾,欲將她攙扶上車。


    “春娥姐姐,請暫且留步!”甄小詩大喊出聲,“我知道,沒認錯人。”


    萬般無奈的春娥自知理虧,被迫答道:“沒錯,是我。甄小姐……你放心,那日你借我的二百兩銀子,我會還的。”


    那日春娥等在宮門外,被武承羲拒絕,淒楚極了,自己出於憐憫,曾經解囊相助,卻沒料到,她其實並不需要那二百兩,今日這身打扮恐怕都不隻這個價。


    “春娥姐姐,我真弄不明白,你這是……”甄小詩還是忍不住問:“到底怎麽迴事?”


    “武承羲大人贈與我黃金萬兩,所以我才得以過上這樣的生活。”春娥老實迴答。


    “他?”她不禁驚喜,“他悔過了?”


    “悔什麽過,他本來就無過之有!”春娥歎一口氣,“既然被你撞見,我也不打算再隱瞞……那天,我是騙你的。”


    甄小詩一怔,更加滿頭霧水。


    “春娥姐姐,你在說什麽啊?”為何她聽不懂?


    “我根本沒有懷孕,我跟武大人之間也全無瓜葛。”索性坦白到底。


    “可是……他承認了啊!”甄小詩呆呆地跳脫不出迷霧。


    “他騙你的!我們聯合起來騙你的!”春娥不由得跺足強調。


    “為何?”她實在不明白。


    “唉,甄小姐……”春娥撫了撫額,“話都說得這麽白了,傻子都該懂了吧?”


    甄小詩覺得自己腦子轉不過來。難道她比傻子更笨?或者,有一個答案唿之欲出,隻是她不敢麵對而已?


    “武大人喜歡你!可是礙於與上官小姐的婚事,卻不得不讓你死心。”春娥一把抓住她的肩,揚聲說出一切,“他也知道你的心事,怕你鍾情於他,誤了一生,所以就請我配合他演了那出戲,讓你以為他是十惡不赦的花花公子,斷了你的念頭。”


    她耳朵有問題嗎?為何一字一句皆聽見了,卻連綴不成她能理解的話語。


    武承羲……喜歡她?那個冷漠麵對她真情流露的人,居然……也是喜歡她的?


    不,她不敢相信,世上有哪個男子能如此沉著,用這樣的方式扼殺心底愛的火種,不惜毀掉自己的名聲,也不願意泄露半點真情……


    他是正常人嗎?是比魔頭還冷酷的行屍走肉吧?


    可……為何此刻她開心得不能自己,多日的抑鬱仿佛頃刻之間被燃燒融化,變成淚水,盈凝於睫,為這個冷酷的男子悸動著?


    “甄小姐,你沒事吧?”春娥擔憂地望著她。


    此刻的她,笑中帶淚,有種說不出的異常。


    “沒事……我沒事……”甄小詩喃喃地答。


    武承羲,你騙我,很好,我會投桃報李,也把你騙得團團轉!如此想著,她心境豁然開朗,有種直衝雲霄的快樂。


    “春娥姐姐,今日之事,不要告訴他。”打定主意,她叮囑道。


    “武大人?”春娥猶豫了,“這樣……可以嗎?”


    “難不成你希望他把錢拿迴去?”已眨去淚花的甄小詩笑著問她。


    “不,我都花了一半了,怎麽還啊?”春娥擔憂地迴應。


    “那就是了,所以還是保密好了。”淘氣調皮的神情在古靈精怪的大眼睛裏若隱若現。


    哼,武承羲,我要讓你好看!


    “承羲,你來得正好,朕有一件喜事要告訴你。”


    步入宮內,正瞧見韋妃對著武皇耳語些什麽,邊說邊捂嘴輕笑,引得武皇頻頻讚許點頭,兩人似乎在商量一樁快樂的事。


    武承羲心中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因為,凡是能讓韋妃歡笑的事,一定不是什麽好事。


    他恭敬地站著,屏息聆聽。


    “韋妃的表弟張富金,你可還記得?”武則天問他。


    “有點印象。”如此俗氣的名字,他怎麽會忘記?據說,還是個令人頭疼的紈絝子弟。


    “那日富金進宮來探望我,正好瞧見你們書記院的甄執事。”韋妃笑道:“說來奇怪,富金向來不把任何姑娘放在心上,卻對甄執事一見鍾情,所以托我作媒呢!”


    “什麽?”武承羲心尖一顫,“作媒?”


    難怪他一踏入這宮中便忐忑不安,原來,他的預感如此準確,準到讓他害怕的地步。


    “承羲,你以為如何呢?”武則天意味深長地瞧著他,打探似的問:“覺得他們兩人般配嗎?”


    “不配。”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完全不怕得罪眼前小心眼的韋妃。


    “哪裏不配?”她果真尖著嗓子叫起來,“我表弟一表人才,出生名門,還配不上甄國安的女兒?”


    “娘娘息怒。”武承羲態度強硬地道:“隻是臣以為,張公子應該找一個溫柔主內的女子,而非像甄執事這樣強勢的女宮。”


    “相反!”韋妃淺笑反駁,“本宮倒認為我表弟就缺一個能管得住他的女子,免得他成天花天酒地的。”


    “朕也覺得兩人性格若能夠互補,也是美事一樁。”武則天蹙了蹙眉問:“承羲,你如此強烈反對,不會存有什麽私心吧?”


    似是無意,又似在提醒,武承羲聽在耳裏,如坐針氈。


    “怎麽,武大人有私心嗎?”韋妃眉一挑,似乎嗅出什麽不同尋常的氣息。


    “說實話,臣的確不願意甄執事過早成親,畢竟書記院正缺幫手。”他避開武皇審視的目光,盡量麵不改色的道。


    “放心,朕會再派得力女官協助你,”武則天笑著暗示,“又不是非甄執事不可。”


    “說實話,”他胸中似有一股氣悶直逼喉間,思維曆經一陣動蕩,再也顧不得理智的克抑,激憤衝口而出,“張公子聲名狼藉,絕非良人,甄執事聰慧婧美,理應有更好的匹配,臣不忍心明珠暗投。”


    “你說什麽?”韋妃霎時氣得跳腳,“你……再說一遍!”


    “恕臣直言,娘娘,令弟是京城裏出了名的嗜賭好嫖之人,常常夜不歸宿,以青樓賭坊為家,臣以為如此品性不宜成家,以免禍害他人。”他凝眸肅然道。


    “你你你……”韋妃指著他的鼻子,氣得渾身顫抖不已,“好大膽子,竟不把本宮放在眼裏!”轉而對武皇嚎啕大哭,“皇上,您瞧瞧,武大人他奚落臣媳,這叫我怎麽活啊……”


    武則天目睹這場唇槍舌戰,暗笑在心,徐徐勸慰道:“韋妃,你也不必如此,承羲說的也是實話。”


    “可是,他也不能當著我的麵,讓我下不了台啊……”她掩麵啜泣,“再說,人家的親事,與他何幹?甄家都沒嫌棄我們富金,要他在這裏多嘴多舌!”


    “甄大人迫於娘娘聲威,當然不敢當麵迴拒,”武承羲繼續道:“可不代表就心甘情願。”


    “胡說!甄小姐親口答應的,你知道什麽?”韋妃一瞪,嗆聲迴去。


    “什麽?”這話倒讓他原地一怔,“小詩……親口答應的?”


    “方才皇上與我把她喚來問過了,她親口答應的,不信你問皇上啊!”她高聲拉了個硬靠山作證。


    他難以置信,迴眸望向武皇。


    “沒錯,朕親耳聽到。”似笑非笑的武則天,一副看好戲地答。


    強撐直挺的武承羲,此刻像被人重擊了一拳,足下有些踉蹌,猛地退了步。


    小詩……答應了?他在這裏不惜與韋妃撕破臉皮,為她據理力爭,她卻不爭氣地……答應了?


    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然而,一字一句卻那樣清晰,擊碎了他所以的堅持。


    他搖頭,再搖頭,生平第一次,在這人情險惡的宮裏,做了第一件或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的事,卻換來這樣可笑的結果……他傻了嗎?笨了嗎?呆了嗎?那個素來冷靜的武承羲到哪去了?


    但即使走到這一步,他仍舊不顧安危,忘了圓滑地收場,反而將該行的禮都拋之腦後,轉身就走。


    他要去找她,當麵問個明白,為何她要輕易丟棄自己的幸福,答應這樁婚事,毀掉終身……


    衣袖在寬大的青袍邊咱咱翻飛,他感到自己步履如風,以急速踏出大殿,頭也不迴。


    “皇上,您看他,真是太無禮了!”


    身後傳來韋妃詫異又憤怒的叫聲,然而,他卻顧不了這麽多了……


    奔到禦花園中,卻見姹紫嫣紅一片,迷亂了他的視野。他忽然有些迷茫,不知該往何處去?


    夏日炎熱的空氣伴隨著他紊亂的唿吸,讓他更加燥熱不已,有生以來,他大概頭一迴如此衝動,仿佛內心深藏的所有情緒在頃刻間爆發,想瞞也瞞不住。


    這個女孩兒,到底有什麽魔力,讓他情迷至此?她不算美麗,亦不乖巧,他作夢也沒料到,自己會栽在這樣一個小丫頭手中!


    可是,此刻他心裏沒有一絲後悔,隻想盡快尋到她,挽救她……


    沿著幽徑往書記院而去,忽然,在百花深處,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有一刻,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今日的她,並無穿著官服,而是一襲柔美女裝打扮,粉色的長裙像流水般,曳地徐行。


    她的烏發鬆鬆綰起,梳成時髦的墮馬髻,一支掐絲金鳳發簪斜斜插在鬢邊,綴顆水滴似的翡翠,晶瑩可愛。


    她在漫步,放眼望一朵流雲,俯身摘一朵薔薇,輕嗅花香悠閑愜意。


    武承羲素來不認為她是絕代佳人,但此刻的情景,卻讓他冷漠的心為之一動,突然有種渴望,希冀眼前的一切能化作圖卷,為他私人獨自珍藏,再不讓外人多看一眼。


    他胸中餘怒猶存,恨她為何要自輕自賤,為何終身大事……不知會他一聲?


    如此想著,箭步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拉住。


    甄小詩似乎沒料到他會猛然出現,頓時一怔,呆呆地望著他。


    “你答應張家的親事了?”他低吼質問,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什麽?”她剛開始有些手足無措,但很快便恢複了巧笑倩兮,吐舌調皮道:“對啊,怎麽了?”


    “那張富金是什麽人,你不知道?”他瞪著她,恨她明明身在懸崖上卻仍舊玩樂,不知自救。


    “知道啊,韋妃娘娘的表弟。”她故意裝傻。


    “他是出了名的紈絝子弟,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這樣你還要嫁他?”他不可思議地喝斥道。


    “為什麽不?又沒有別人向我提親。”甄小詩努努嘴,問:“難不成要我當老姑娘?”


    “你的誌向呢?你的抱負呢?”武承羲激動的說,“你不是要做一個像上官學士那樣的人嗎?”


    “我的確想像上官學士一樣有所作為,可不想像她一樣直到美人遲暮還獨守空閨。”她忍住偷笑道:“嫁給張富金很好啊,雖然他聲名狼藉,可有一個好表姐,借著韋妃的力量,能助我青雲直上。”


    “你!”他氣結,沒料到她會如此迴答。


    “哦,對了,你們武氏一族自然是不希望李氏得誌,所以你也不希望我投靠韋妃娘娘,對嗎?”她故意刺破他的傷口,期待他的反應。


    “我跟你說過什麽武氏李氏了嗎?”他果然上當,暴怒的大喊,“那些關我屁事!關我們屁事!”


    “那你到底在氣什麽?”甄小詩仰著頭看他,就等他落入自己的陷阱。


    武承羲再也難以自抑,最後的防線全然崩潰,一聲低吼之後,將他攫入自己的懷中,緊緊地裹住她,熾熱的激吻烙在她的菱唇上……


    她思緒瞬間一片空白,沒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強烈……自作自受,她被他這番舉動嚇傻了。


    仿佛過了一世那麽久,纏綿激吻稍歇,冷靜漸漸恢複,他猛地一怔,下意識放鬆了她,全身僵住。


    “怎麽了?”她反倒上前擁住了他,下巴抵住他的胸膛,“後悔了?”


    “我……”武承羲深深喘息著,言辭矛盾地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甄小詩微笑,“因為剛才的行為,還是因為你騙了我?”


    “什麽?”他腦中轟隆一聲,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那日我在金鋪裏,遇到了春娥。”她抬頭,與他目光凝視,“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他眸中閃過愕然與難堪,又是微微一怔。


    “還不承認?你是喜歡我的。”方才的失控就是最好的證明!甄小詩死死摟住他的腰不放,“我不管,從今以後,賴定你了!”


    “小詩……”他這才明白她的詭計,心中如釋重負的同時,亦綻放驚喜,“原來,你是故意激我的?”


    “不然呢?”她嘟嘴道:“你隻知道氣我、罵我、躲著我、騙我!我不反將一軍,永遠也看不到你的真心。”


    他的真心?沒錯,在聽到她應允了終身給別人,激怒他失去理智的瞬間,向來冷漠的他才真情流露,不再苦苦壓抑自己對她的喜愛、對她的在乎。


    他,不是無情之人!平日行事作風雖看似雖看似寡情,其實是將他的多情埋得很深很深,生怕他稍有不慎就會置她於險地,畢竟他們不是身處平凡百姓人家,為了保她周全、好好活著,氣她、騙她都是驅離兩人不得已的手段,她苦,他更苦!


    “小詩——”武承羲寵溺地摟著她的肩,摩挲她的長發,低啞地承認,“你說得對,我騙了你。”


    值得嗎?承認了這份感情的代價,可能會毀了兩人,但他發現,原來他什麽都可以不在乎,惟獨她,不能不要!


    “現在你還要嫁給張富金嗎?”他捏捏她的下巴,露出微笑。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嫁給他,”甄小詩認真的迴答,然而,另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卻讓她無法不在意,“……倒是你,還要娶上官綾妍嗎?”


    聽的莞爾在刹那間收斂,仿佛從天堂迴到現實,不得不麵對眼前的艱困險阻。


    “是啊,上官綾妍……”他呢喃道,“得想想辦法。”


    依偎在他的胸膛,聽到他律動的心跳聲,她能感受到他的艱難。


    “小詩,你放心,”他篤定地安慰她,“總會有辦法的,我一定能想到。”


    真的嗎?身不由己的他,真能全身而退,與她雙宿雙棲嗎?


    甄小詩意識到自己此番引出他真心的試探,實在是妄為,因為,沒有為他鋪陳一條退路,反而帶來無盡的麻煩。


    她,忽然有些後悔。


    他說,應該先見一見上官綾妍,假如對方與他一樣,對這樁婚姻並不情願,一切便有轉機。


    書信遞過去,很快有了迴覆,上官綾妍答應黃昏之時在水閣與他相見。


    他不讓甄小詩跟著,怕她擔心。


    但她卻覺得,無論如何也要陪在他身邊,這樣重要的時刻,絕不能扔下他一人獨自麵對。


    於是,她悄悄的在日暮之前,提早到達約定地點,在水閣之外找了一處可以隱藏的地方,等候在那裏窺探。


    上官綾妍一如她印象中的高雅出塵,在步入水閣的一刹那,仿佛四周的光華都明亮了,讓她屏住唿息,有種自歎弗如的感覺。


    沒過多久,武承羲也來了,與上官綾妍站在一起,麵對窗外荷塘晚景,宛如神仙眷侶般匹配。


    “不知武大人約我至此,有何要事?”上官綾妍開門見山,並不羅嗦。


    “上官小姐快人快語,我也不想拐彎抹角,”武承羲微笑,“關於你我定親之事,想再商議二一。”


    “哦?”她亦淺笑迴應,“是商議日子?還是商議退親?”


    他眉一凝,“看來,上官小姐是猜到了?”


    “聽說昨日武大人與韋妃娘娘,當著皇上的麵發生激烈的言語衝突,綾妍就猜到是怎麽一迴事了。”


    “嗬,消息傳得這麽快?”昨兒個的事,今天就鬧得宮內皆知了?


    “武大人向來沉著冷靜,斷不會為了一個外人得罪韋妃娘娘,想必那位甄小姐是你的心上人?”上官綾妍聰穎的一猜即中。


    甄小詩的心亦在這一刻劇烈跳動,臉紅之餘有著極致的喜悅。他竟肯為了她不惜與韋妃鬧得翻天覆地,足以證明他多在乎她……她是幸福的。


    所以哪怕傾盡一生,用盡所有,她也要好好迴應他的這份寵愛。


    “上官小姐既然猜中,承羲就不再隱瞞了。”他微笑的坦言,“我想退婚,不知上官小姐意下如何?”


    從容的等待,本以為對方與自己一樣,答應婚事隻是迫於聖旨的壓迫,然而,得到的答案卻出乎意料。


    “不,”隻聽上官綾妍道:“恕我不能同意。”


    “為何?”他一怔,“我以為上官小姐你……”


    “沒錯,我不喜歡你。”她接口說,“你我都是極有自我主張的人,聚在一起不好相愛,反而相克。”


    “那又何必堅持?”他萬般不解。


    “大人可知道,當年我祖父上官儀是如何獲罪的?”


    “聽說是參與太子梁王李忠謀逆一事,遭到株連……”


    “嗬,這是史書上說的吧?真正的原因又有誰能知道!”上官綾妍冷笑,“當年武皇還是高宗的皇後時,一日與高宗發口角,高宗一怒之下便動了廢後的念頭,命了我祖父草擬廢後詔書,武皇聽到消息,向高宗質問,高宗慌張之餘失口否認,把一切罪責推到我祖父身上,說是祖父自作主張寫下廢後詔書,於是便招來武皇懷恨。麟德元年,借著李忠一案,將我祖父處死。”


    “不會吧?”武承羲辯駁,“皇上若真是如此心胸狹窄之人,就不會把你堂姐接進宮中,自幼撫養,委以重任。”


    “那是武皇愛才所致,說起來,在這方麵她還算是不錯的人,所以我堂姐對她亦無仇恨之心,一心效力。”她歎息道。


    “不知上官小姐忽然提及往昔,與你我的親事有何關係?”他追問道。


    “我就是想對大人言明,因為祖父一案,武皇對我們上官家的態度,有些陰晴不定,我們實在不敢得罪。”


    “你怕與我退婚,會招致皇上記恨?”


    “是啊,畢竟祖父是前車之鑒,”上官綾妍澀笑了,“別看皇上現在是看重我們姐妹的,可誰知她心裏如何打算?我若抗婚,她一定會認為我不知好歹,明明明是戴罪之身,得到如此天大的恩惠卻不知珍惜,那以後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其實……”武承羲抿唇道,“我跟你是一樣的。”


    “一樣?”她蹙眉不解,“怎麽一樣?”


    “我雖是武家人,卻也害怕皇上動怒,畢竟她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可以犧牲,何況遠房侄孫?”微微苦笑之中,卻有著強大的勇氣與執著,“但我打定了退婚的主意,就無所畏懼,畢竟這關係到一輩子的幸福,屈就了一時,會後悔一世。”


    “不,”上官綾妍搖搖頭,“我不後悔。隻要能讓家人一世平安,我就算守活寡,也不後悔。”


    “你……”他以為,一番巧舌勸解,必能說動對方,然而眼前的她如磐石般堅硬,讓他無計可施,“上官小姐,請三思……”


    “成親之後,你可以夜不歸宿,或是三妻四妾,我都能視而不見,對外與你假扮恩愛夫妻。”她倔強道:“但這婚一定得結,我需要成為武家的兒媳,鞏圖上官家的安全。”


    武承羲愕然,沒料到這個看似通情達理的女孩兒,竟會作出如此盲目的決定。


    要知道,嫁給不愛的男人才是世上最糟的結果,那會生不如死。


    “上官小姐,恕我不能同意。”他斷然拒絕,“我已有心上人,不想委屈她,亦不想委屈你。”


    “好!”上官綾妍忽然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似早有準備,“那我就死在你麵前。”


    說時遲,那時快,她手一抬,眼見匕首就要刺向頸間,窗外的甄小詩駭然瞪大雙眼,再也顧不得不該出現,一舉衝了進來,緊緊握住她的手腕。


    “上官小姐,不可啊……”她情急地大叫。


    “你——”武承羲麵對甄小詩的忽然出現,責備地低喝她,“不是叫你不要來嗎?”


    “我不放心嘛!”她努努嘴,“你看,果然被你搞砸了。”


    “把你的手放開!”他肅然道:“我說過,一定要與她退婚,她若是不答應,讓她尋死好了。”


    此言一出,驚得甄小詩半響無語。


    “承羲,你傻了?我們現在是在求別人……”她低聲提醒。


    “我武承羲從來不求人,隻不過實話實說,把一切攤牌。”他依舊那般冷酷,絲毫不受上官綾妍以死相逼,“如若接受,雙方好商好量。若用這樣的方式威脅於我,那就一拍兩散!”


    “嗬——”上官綾妍忽然笑了,笑得淒然,“武大人,你可能有所誤會,我並非在威脅你。要我用全家的性命去跟你冒險,我寧可現在就不活了。”


    話剛落音,她奮力一掙,從甄小詩的阻擋中擺脫,緊握匕首的手再度往內深刺,這一迴,真正插入心口,鮮血頓時四射。


    “武大人……”她在奄奄一息中,竭力道:“我原以為,像你這樣冷酷的男人不會愛上誰……今日一見,出乎意料……小詩姑娘,你真的……很幸福……”


    這樣欽羨的話語,聽在耳裏,不知該高興還是酸楚?甄小詩眼見這個桀騖的女子,全身殷紅地倒在自己懷中,慌了,茫了。


    她的心猛烈地顫抖,內疚之餘,竟出現“後悔”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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