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崇明宮亮如白晝。


    褚師潼帶著秦威,一路跟隨王澤旭來到了殿外。


    “柒王殿下稍等,奴才先進去稟報一聲。”


    “嗯。”


    夜風拂過漆黑的衣角,褚師潼靜靜站在宮門口,抬眸,恍惚間能看到宮內光影裏走動的人影。


    已深入龍潭虎穴,沒了半點退路。


    “威爾。”


    身後之人稍稍靠近,替她擋住了些夜風。


    “屬下在。”


    “一路過來可有異動?”


    秦威道:“並無異動。”


    看來褚師絢這次並沒打算動手。


    這算是個好消息,但褚師潼卻並不高興,褚師絢不動手多半不是因為八位重臣在場,而是因為早就知道被傳位的是他,他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完全無需多此一舉,隻需等著她沉不住氣逼宮之時名正言順的將她處理掉就可以了。


    沒多久,王澤旭就帶著八位大臣出來了。


    “殿下,陛下請您進去。”


    “嗯。”


    八位重臣望著褚師潼的眼神一個比一個犀利,褚師潼也懶得理會他們,現在在所有人眼裏她都是通敵叛國的賊子,跟這些廢物打交道也沒有意義。


    行至殿前,與褚師絢打了個照麵。


    他似乎也正要出去。


    一段日子不見,褚師絢依舊如從前那般,月白色長袍清風霽月,溫潤儒雅,容貌依舊俊美無方,好似這段日子以來被困在宮裏的處境絲毫都沒影響到他。


    “小七來了。”他輕聲道。


    好似日子還如從前那般,有幾分裝模作樣的餘地。


    褚師潼停在他身前,靜靜望著他。


    先前的偽裝,禮儀,兄弟情深在此刻被掀桌全扔,她甚至懶得稱唿他一句,單刀直入。


    “六皇兄呢?”


    褚師絢眸光稍暗,淡聲道:“小七糊塗了,褚師楓已被剔除皇籍,你沒有六皇兄。”


    平靜話語落入褚師潼的耳中,像是綿裏藏針一般諷刺。


    褚師潼沉了口氣,道:“那褚師楓呢?”


    褚師絢道:“自然是在宗人府。”


    兩人目光交匯,一銳利,一坦然。


    褚師潼沒心思去問他從哪裏得來的那枚印章,既然是處心積慮逼她進宮,自然早就做好了準備。


    問這麽一句,隻是因為那印章上沾了血。


    褚師潼還想再問些什麽,嘴剛張開,宮內就傳來褚師禦虛弱的聲音——是在低聲喚她。


    褚師絢道:“小七若有別的想問的,可以等見完父皇之後再說。”


    褚師潼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繞過他徑直走了進去。


    藥味彌漫。


    龍床上的那個人褚師潼第一眼看去都覺得有幾分陌生。


    她與褚師禦不過一年沒見,沒想到他竟然被那藥物折磨成了這樣。


    褚師禦如今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皮膚蒼白的幾乎透明,瘦的皮包骨,兩頰凹陷,垂落的眼袋幹癟,泛著濃重的青紫色。


    他雖穿著幹淨的黃色龍紋錦衣,但身上隱隱透出一股難聞的味道。無法想象,無法說明,褚師潼從未在別人身上聞到過這種味道,偏生這種氣味十分特殊,即便從來沒聞到過,在第一次接觸時卻能明顯的感覺出是一種病氣,也就是將病死之人身上的味道。


    像即將腐朽的人味。


    “小七……”


    褚師禦的嗓音幹啞微弱,再也沒了曾經那般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氣。


    他似乎察覺到了褚師潼的到來,緩緩睜開了蒼老疲憊的眼睛。


    褚師潼收迴目光,行禮道:“兒臣給父皇請安。”


    半晌都無迴應。


    褚師潼心中疑惑,莫不是撐不下去,死了?


    難不成褚師絢給他用了什麽藥加重病情,為的就是將褚師禦的死因栽贓在她身上?


    想到這裏,褚師潼按捺不住抬頭看去。


    這一看,就對上了褚師禦那雙蒼老渾濁的雙眼,眼中的血絲很細,顏色很淺。他不聲不吭,就這樣盯著她,目光微亮,帶著些說不出的詭異。


    褚師潼隻看了一眼就飛速低下了頭。


    “兒臣給父皇請安。”她再次重複道。


    褚師禦緩緩應了一聲,“起來吧。”


    褚師潼起身,總覺得有道無形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掃視,讓人由內而外的感到不適。


    想來褚師禦應該是知道她放青蓮軍隊入城的事了。


    褚師潼本身也沒打算解釋這件事,若是褚師禦怪她,責罵她,隨他便就是,反正他沒幾口氣可以活了。


    空氣似乎在濃重的藥味裏被凍結。


    良久,褚師禦道:“聽說前些日子你被世子禁足於府中……可有此事?”


    褚師潼微頓,不知他突然問這件事做什麽。


    “沒有這件事,世子未表達清楚,禁足不過是對外的說法,兒臣是迴來路上感染風寒,在府中歇息了幾日。”


    司景離再如何欠揍如何該死都是夫妻之間關上門才說的事,自然沒有褚師禦這麽個虛偽爹問一句就實話實說的道理。


    褚師禦目光盯在褚師潼的頸項間,道:“小七長大了,都會說謊了,你出門的時候莫不是忘了照鏡子?”


    褚師潼下意識朝著秦威看去,秦威上前將她稍稍敞開的領口整理好,將前些日子留下的吻痕遮住。


    褚師禦目光不善地盯著秦威,道:“朕倒是不知,小七身旁如今多了這麽多人。”


    褚師潼蹙眉望去,道:“父皇這話是什麽意思,兒臣怎麽聽不明白。”


    褚師禦冷笑,“聽不明白?文德應該早就告訴你了吧,關於你的真正身世。”


    文德是長公主殿下的封號。


    話說到這裏,褚師潼心裏一沉,確定褚師禦已經知曉她已知的所有消息了。


    褚師潼穩如老狗,即便褚師禦如今病入膏肓,她也絕對不會因為他的隻言片語亂了自己的陣腳。


    “父皇在說什麽,這與姑母有什麽關係。”


    褚師禦似乎沒力氣與褚師潼繞圈子,雙目放空地望著頭頂的紗帳,喃喃道:“文德那個賤女人……當初若不是她,阿柒又怎麽可能有機會逃出朕的手掌心……”


    幾乎是一瞬間,褚師潼身上的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阿柒……是玄無月吧?她能逃出皇宮竟然是因為長公主?


    “阿凡死了,也是報應,否則每次朕見到你,都忍不住想起文德這個賤人做過的事。看來還是朕太看重和她的兄妹之情了,早知道就早早處理了她,也省的她後來將你的身世告訴你。”


    褚師潼心中詫異,都說長公主與皇帝兄妹情深,這才沒有前往封地,一直留在京城。


    聽褚師禦如今這話,看來事實並非如此。


    應該是長公主私自放走了玄無月,褚師禦對她生出恨意,看在兄妹一場的份兒上並未下死手,而是將人軟禁在京城。


    褚師禦的眼珠緩緩轉動,看向褚師潼。


    “小七長大了,和你母親越長越像了。”


    褚師潼依舊裝作無知的模樣,道:“兒臣不知道父皇在說什麽,兒臣的母親是雲妃,她早些年就去世了。”


    褚師禦看著褚師潼裝傻的樣子,忍不住發出幾聲癲狂的笑。


    “小七,朕知道你能聽懂朕在說什麽。你所謂的母妃雲想容不正是死在你的手裏嗎?你恨她入骨,叫出這一聲母妃不覺得諷刺嗎?連朕這副身子……多半也是你搞的鬼吧?”


    褚師潼默默攥緊拳頭,褚師禦果然什麽都知道。她垂眸道:“父皇說笑了,兒臣怎敢弑母,又怎麽有本事對父皇下手。”


    “你不承認也沒關係,朕還是太心軟了啊——”


    褚師禦以一種幾近詭異的姿態,感慨道:“若是當初將阿柒拴起來就好了,那個女人就該被那樣對待,隻有用鐵鏈縮起來才會老實,否則稍微有機會讓她見到旁人她就會用那一股子狐媚勁兒勾三搭四,男人不放過,女人也不放過,真是讓人又愛又恨……”


    他這話像是長長的歎息,又像是無奈的感慨,帶著些令人背脊發涼的溫柔。


    聽得褚師潼心底暗恨翻湧,咬緊牙關,生怕下一秒就忍不住親手殺了眼前之人。


    “小七,你跟你母親太像了,她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你比她還要狠,果然天玄一族的血脈生下來就是藏著謀反心理的貨色。”


    褚師禦的目光落在那被遮掩的吻痕上,終於藏不住的露出些許不甘和怨毒。


    “早知道你跟你母親一樣生性.淫.蕩,朕就早早將你鎖起來,讓你老老實實像你母親一樣當我禁.臠!如今朕被你害成這樣,隻能眼睜睜見著你被別的男人玩弄,當真是……不甘心啊……”


    褚師潼再也忍不住了,手骨都要被她捏碎了,呲目欲裂的怒火幾乎要燒盡她的理智。


    “威爾!”


    “殿下息怒,現在還不是時候。”


    秦威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臂,微涼的話語試圖撫平她心裏快要扭曲的恨意。


    褚師潼知道他的意思,渾身緊繃著拚命保持著理智。


    她不能弑父,最起碼在這種情況下,她絕不能對褚師禦動手,若褚師禦非病逝而是被人殺死,這種醜事即便等她日後登基也無法洗刷幹淨。


    可褚師禦並不打算放過她,看到她痛苦,他像是能從中獲得什麽好處一般,笑得猶如地獄惡鬼。


    “你身旁的這人又是哪個小白臉?你勾引了朕那麽多兒子,還勾搭上了世子,連青蓮太子都不放過!這麽多男人都無法滿足你?消失的這一年裏你沒少伺候男人吧,女扮男裝這麽久,恢複女子身份後這麽快就忍不住了嗎?”


    在他眼裏,玄無月是什麽樣,她生下的女兒就是什麽樣。因為發現褚師潼已與司景離有了夫妻之實,那些微薄的父愛徹底變了質,他後悔當初任由褚師潼生長,所以現在恨不得想用言語匯聚成一把刀讓她生不如死。


    褚師潼雙目充滿殺氣地剜向他,死死咬著的唇已經忍不住想還擊了。


    秦威道:“殿下需要多久。”


    褚師潼屏息,道:“一盞茶的時間。”


    秦威聞言,轉身消失在暗處。


    他一走,褚師潼心裏就有了底,再也忍不住地開了口。


    “有意思嗎?”她的嗓音冰冷駭人,“故意用這種惡心的話刺激我有意思嗎?”


    “看到你和那賤人一樣痛苦,朕覺得有意思極了。”


    “有意思你媽!”


    褚師潼罵道:“你也配覬覦我?不過是個仗著先帝坐上皇位的廢物!在位數十年一點成就也沒有,你這樣的廢物也隻配癱在床上狗叫!你以為我會看在父女一場的份兒上對你這些汙言穢語進行容忍嗎?癡心妄想!你和你那幾個兒子一樣廢物!”


    褚師禦聞言,絲毫不動怒,反而癡迷地欣賞著她惱怒的模樣,目光粘稠的像是能拉出絲來,道:“若是阿柒還活著,生起氣來定然不像你。”


    他忽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也不一定。朕以為你擁有先皇的血脈,多少不會和天玄皇族太像,沒想到骨子裏還是一模一樣。養不熟的白眼狼!朕繼位時,阿柒為了保住腹中的你,像狗一般跪在地上哀求朕……”


    褚師潼瞳孔驟縮。


    好似有什麽東西在她胸膛裏碎了。


    褚師禦繼續道:“還是朕心太軟了,被她楚楚可憐的樣子迷惑,允許她生下了你。為了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公主身份,還費盡心思將你換給了雲想容……這女人實在太無情了,你一被送走,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沒過幾年還勾搭上了文德,逃出了朕的手掌心。


    “你在這方麵和她一模一樣,以前無權無勢的時候在朕麵前卑躬屈膝極盡討好,等翅膀硬了就開始翻臉害人了。第一個就害了對你最好的楓兒,第二個又想對桓兒下手,朕能有今日還是對你太寬容了……沒想到你早早就預謀下毒害朕……”


    “那是因為你該死!”


    褚師潼的聲音在顫抖,她的心也在顫抖,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是先皇的血脈。


    這筆賬除了褚師禦和玄無月,就隻有先皇清楚,她沒見到玄無月最後一麵,如今褚師禦臨死,也沒必要說謊騙她。


    這個“死”字似乎終於戳痛了褚師禦的神經,他瘋了似的咆哮道:“你才該死!你們這些天玄狗賊人人得而誅之!你們才該死!!朕就不該讓你活下來!不該讓玄無月活下來!你還想繼位?你一個天玄餘孽也想繼位?!我泱泱北青怎麽可能斷送在你這天玄餘孽的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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