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


    褚師楓突如而來的一聲怒吼,險些嚇了褚師潼一跳。


    剛才褚師楓在如何憤怒和怨恨,都未曾有這句話聲音之大。


    言語裏的不甘心,好似空蕩的地牢一直迴蕩著他難以訴說的痛苦。


    褚師潼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逐漸冷淡的容顏上灑落了些許鐵窗裏透過的光,照亮她完美卻沒有表情的臉。


    “皇兄,你不必否認,是非對錯我心裏自有判斷,成王敗寇,皇兄還是想想怎麽保命比較好。”


    好言相勸的語氣,配上那張冷豔到極致的臉。


    相比褚師楓,好似褚師潼才是那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潛伏在兄弟身邊裝乖多年,一旦逮到機會就會狠下死手,毫不顧忌往日的兄弟情分。


    褚師楓滿眼痛苦的望著褚師潼,像是想解釋,又像是拚命的想挽迴什麽一般,道:“不是我,是鳶王,六乂是我手下的叛徒,他是鳶王的人,不是我想對你動手的!”


    那雙冷茶色的眸子聞言稍稍顫了顫,隨後濃密的長睫落下,遮擋住她眼中情緒,再次緩緩打開之時,一閃而過的懷疑早就落下了定音。


    “皇兄若是真的早就知道真相,又怎會在我麵前愧疚多年,卻從未言語一聲?”


    褚師楓張開嘴似還想解釋什麽,可在目光落到褚師潼身上的那一刻,話哽喉頭,怎麽也說不出來。


    瞧見他不再解釋的樣子,褚師潼自嘲般笑了一聲。


    “你我往日之情,我雖帶目的而來,可在你麵前也是十成真心,若非你當初一定要殺我,但凡留一條退路,我如今也不是不能留你一命。”


    褚師潼與褚師楓的相處,在這幾年裏最多。


    有時甚至日日相伴,相處的時間比跟司景離都久,一起喝酒談天說地講過的話,吹過的牛,比褚師潼上輩子加在一起說的都多。


    褚師楓待她的好,是能真真切切見到的好。


    可也是褚師楓先起的殺心。


    分明她在那之前從未做過對褚師楓不利之事,可褚師楓還是毫無顧忌的利用她,下了死手。


    褚師楓當初能做到那般決絕,她褚師潼又如何不能?


    想到這裏,褚師潼的嘴角又揚起那似笑非笑的弧度,如同看笑話一般,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被她害的如此狼狽的褚師楓。


    “皇兄,奪嫡艱險,你還是早些退下吧。”


    殺心仿佛在這一刻已經落定了,以蠻橫而驕傲的姿態耀武揚威著。


    卻又虛虛渺渺的漂浮,存留著最後一絲的掙紮。


    褚師楓渾身顫栗,飄動的墨發垂落在臉龐,和眼中泛起光暈的濕潤是如此讓人心疼。剛才如同閻羅惡鬼一般吃人的猙獰目光再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誤會之後的無助和絕望。


    他嘴裏呢喃著,淚光閃爍的瞬間,仿若心碎了一地的極致傷心,好似陷入了深邃黑暗不見天日的夢魘之中:“沒有...我沒有想害你...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害你!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褚師潼認為她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所以從地上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準備離開。


    “小七!”


    鐵鏈狂響,褚師楓拚命的想撲上來抓住他。


    可褚師楓無論如何也夠不到褚師潼。


    兩人仿佛自始至終都隔著什麽東西。


    以前褚師楓碰不到褚師潼的心。


    現在連褚師潼的手也碰不到了。


    褚師潼垂眸,望見他狼狽的摔在地上,淩亂的頭發粘上不少雜亂的枯草。


    腦海中走馬燈一般想起印象中最深刻的一幕曾經。


    奢華氣派的鈺王府,鑲上暖玉扶手的搖椅,身著華服神色慵懶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意的褚師楓,風流倜儻,俊美無儔。


    下雪的寒冬,滾燙的地龍,火爐上烤爆的甜栗,巴掌大的鮮紅草莓,一壺燒熱的清酒,和彌漫著香氣的熱橘子。


    如今看著眼前狼狽不堪的階下囚。


    她想道一句永別,可緊閉的薄唇,怎麽也張不開了。


    她與六皇兄,就這樣吧。


    褚師潼轉身離開,徒留褚師楓在身後發了瘋一樣的掙紮。


    鐵鏈被拽的發出冷硬的碰撞,鐵銬在他手腕上勒出了深深的血痕,深可見肉。


    他拚命咆哮著,瘋狂的用幹啞的嗓子嘶吼著,如同被困住的野獸。


    “褚師潼!我沒有想害你!!”


    帶著絕望的聲音流入耳中,迴蕩在空蕩的地牢裏。


    “我真的沒有!”


    褚師潼腳步未頓,她好像聽到了那個驕傲不可一世的皇兄的聲音裏,帶著哽咽的哭腔。


    他好像終於在這一刻崩潰了,手狠狠抓著自己的頭發,鮮血從手腕上的傷口流了一胳膊。


    曾經往日的驕傲在幽暗深邃的地牢裏,破碎了一地。


    “褚師潼,我這一生害人無數,即便下地獄見閻王我都不會心虛半分!如今我敗局已定,何必騙你?!”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上滿是汙垢,指甲碎裂,血液凝固,看著猙獰又可怕,卻仿佛不知痛一般在地上狠狠抓出一道道血印。


    嗓音卻是帶著無盡的淚聲,恨意與懊悔交織,好似來自地獄盡頭的唿喊。


    即便是冰冷的山,見得聲都要落一場三天三夜的大雨。


    “我這一生恨父皇,恨母妃,天底下所有人我都恨,除了你!為什麽?為什麽害我的是你?為什麽你不肯信我?天底下我唯一沒想過要害的人就是你,為何卻偏偏是你——”


    他說的。


    褚師潼自然想過。


    正是因為想不通,所以那顆殺心,才在一直飄著。


    離地麵僅僅隻需輕踩一腳。


    可褚師潼怎麽也想不通順,那一腳便遲遲沒有落下。


    不肯落下的原因是她太了解褚師楓了,若真是褚師楓,以他的性子,做過的事不可能咬死不認。


    但事又無絕對。


    褚師潼的多疑正是一把害人害己的雙刃劍。


    萬一褚師楓如今所作所為隻是為了保自己一條命好以求後報,那褚師潼今日心軟豈非來日自戕?


    褚師楓看著褚師潼停在牢獄門口的背影,沉默而又陌生。


    他的解釋,他的掙紮,好似竹林中的一場狂風暴雨。


    席卷過,吹起過,但都無法動搖竹林半分。


    褚師楓好似累了,疲憊至極,整個人無力的趴在地上,狹長的鳳眸裏雙目失神,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劃過那張俊美而又蒼白的臉。


    “皇兄的話,我會考慮的。”


    褚師潼緩緩說道,聲音遲鈍的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的。


    她的一句話好似黑暗中的篝火,在黎明未到來之前,重新點亮了褚師楓失神的雙眸。


    “等...等等......”


    褚師楓沒有力氣再爬起來了,嗓音也因為剛才的怒吼,嘶啞的不像話,他用盡力氣才發出微弱的聲音。


    褚師潼靜靜站在原地,沒有轉身,也沒有迴頭。


    那雙淺如琉璃的眼睛一直望著深幽的地牢盡頭。


    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


    卻又好像再透過黑暗,看他們如數的曾經。


    “小七.....你鬥不過褚師絢的......”褚師楓一字一句,艱難而又費力的說道:“若有朝一日...你被他害入絕境,隻要你願低頭,他一定會保你......”


    褚師楓最後的一句勸告。


    許是良心發現,也許是成王敗寇後的無奈,終歸都有些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之感。


    可他的好言相勸,在褚師潼耳中竟如此刺耳。


    刺耳到讓她這般好脾氣險些把持不住的怒火翻湧。


    她冷笑一聲,言語裏不自覺的帶上,上輩子臨死前那種不甘心的殺意,刻薄冷漠的言語,傷人至極。


    “皇兄又怎知我鬥不過他?皇兄又怎知他會保我?皇兄作為一個手下敗將,還是別考慮以後這北青歸誰了。”


    褚師潼說完,轉身離去。


    她當褚師楓要說什麽話。


    哪怕是提起往日的恩情,褚師潼也不會忽然憤怒至此。


    褚師絢會保她?


    褚師絢他媽第一個殺她!


    笑話!荒唐至極天大的笑話!


    看著褚師潼離開的背影,褚師楓無力再阻攔,他的嗓子好像被火燒過一樣疼痛幹啞。


    他真的隻是想提醒褚師潼一句。


    可他千算萬算,真真沒算到褚師潼原來對褚師絢的敵意已經如此之深。


    罷了。


    褚師楓默默閉上眼睛。


    成王敗寇,已成定局。


    *


    地牢的另一邊。


    褚師絢站在拐角處,把剛才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他緩緩垂眸,遮蓋眼底的失意。


    剛才帶褚師潼進來的那個獄使,如今正在褚師絢身邊。


    “殿下,柒王殿下已經離開了,小的現在帶您過去吧。”


    “嗯。”


    褚師絢迴了迴神,有些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他跟在獄使後麵走著,路過一間牢房的時候,突然有個身影撲了過來。


    還好有牢門擋著,他撲不過來。


    “鳶王殿下留步!”


    那人一身囚衣跪在牢門前,身影單薄,散落的長發讓他看上去瘦弱又可憐,聲音婉轉,仿若淒楚的黃鸝。


    褚師絢察覺到了什麽似的,停下腳步。


    雪青對著褚師絢磕了好幾個頭,額頭嬌嫩的肌膚都磕的青紫了才肯停下。


    “求鳶王殿下開恩,讓我去和鈺王一個牢房吧!鈺王殿下得了病身體不好,如今又動怒,怕是身體受不住,求您開恩,讓我去照顧鈺王殿下吧!”


    “你這小犢子,胡說八道什麽?”獄使罵了兩句,“鈺王早就是階下囚了,哪裏還配讓人照顧他?再胡說八道我就撕了你的嘴!”


    雪青抬起頭時,早已淚流滿麵,那雙靈動的小鹿眼紅腫的不像話,傷心欲絕之色,令人見之憐惜。


    褚師絢盯著微微蹙眉。


    這個人他見過,曾經在開元寺。


    好像那時候故意往他身上撞,但褚師絢那會兒並未在意,所以沒計較這件事。


    如今仔細端詳一番,褚師絢竟覺得他這張臉有些可怕。


    “你是何人?”


    雪青好似看到了希望,立刻道:“我......我是鈺王殿下的人。”


    褚師絢麵色不動,繼續問:“鈺王的何人?”


    雪青臉上終於出現窘迫之色,他低下頭,咬唇艱難道:“我是...鈺王殿下的男寵......”


    褚師絢陷入少見的沉默之中。


    獄使小心翼翼的盯著褚師絢臉上的神色,他本來想直接踹雪青一頓讓他閉嘴,但褚師絢忽然問了兩句,倒讓他有些不確定了。


    “果真如此。”


    褚師絢低聲歎息一句,隨後道:“一會兒送他去老六的牢房裏。”


    獄使呆愣住。


    褚師絢居然真的同意了這離譜的請求。


    雪青感激的跪地磕頭。


    “多謝鳶王殿下!”


    “遵命。”


    獄使不敢多言,帶著褚師絢到了牢房門口之後麻溜離開了。


    褚師楓艱難的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裏那人的衣裳白的刺眼。


    不用猜,是他虛偽又狠辣的大皇兄來了。


    他像是僅剩下一口氣的貓,不願低頭裝可憐,還要摩拳擦掌做出一副伶牙俐齒的樣子,維持那不堪一擊的驕傲。


    “你來看我笑話?”褚師楓嗤笑一聲,“真是可惜,本王沒早早扳倒了你,好給小七鋪條路。”


    褚師楓的挑釁,在褚師絢眼中根本就是無所謂的舉動,他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完全不接褚師楓的話題。


    “我見到你的男寵了。”


    褚師楓的身體僵了僵,好像是肮髒不堪的傷疤被人揭開之後的沉默,沉長,詭異。


    沉吟許久,才冷聲道:“那又如何?你和我的心思又有什麽不同?”


    雙臂支撐著身子,他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抬起頭赤紅的雙眼裏帶著挑釁的笑意。


    “褚師絢,她恨你。”


    幸災樂禍的語氣,好似最後這三個字,是能傷到眼前百毒不侵的人的一把利刃。


    褚師絢臉色依舊平靜,但目光流轉中,褚師楓還是看到了他眼底盡力克製隱忍的失意。


    “小七一定是記起了當年的事,記起了是你把她推下水的,所以她才會如此的恨你。”


    褚師絢臉上的平靜,終於在這一刻,慢慢變化,薄唇輕啟,音色涼薄。


    “她也恨你,否則不會隱忍多年,一鼓作氣鏟除你。”


    終於忍不住反擊了嗎?


    看到褚師絢被刺痛,褚師楓心中冷笑,知道自己戳中了褚師絢最在意的點,故意更加放肆的反複插刀。


    “那又如何?她對我尚且留情,但對你,根本不可能。”褚師楓嘴角揚起,帶著幾分地獄盡頭的爛漫,“褚師絢,你可真失敗呀,我剛剛提起你,你知道她究竟恨你到何等地步嗎?我每次要對你下手的時候,你知道她比我都興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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