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芳齋,三樓。


    “哈哈,子瑜兄,我這書畫還未捂熱,你就來到了。是不是夢陽兄告訴你的?”


    “哈哈,雲林兄,不瞞你說,還真是夢陽兄。”


    二人口中的夢陽兄,就是布政使黃如鏡。


    林世海、蘇方正二人一番熱情交談,便分賓主坐下。


    “來,詩詩,見過你林伯父。”


    蘇詩詩斂衽一禮,依言問了聲好。


    “早就耳聞令愛乃中原第一才女,我還曾讀過她的一首傳世之作,今日一見果然鍾靈毓秀、蕙心蘭質,乃大富大貴之人。”


    林世海最為擅長易經,以至於他每看到一個人,首先就是觀察其麵。


    眼前天之嬌女的麵相,一看就知是罕見的大富大貴之人。


    其眼波流轉間,靈動至極,一顰一笑,皆有深意。


    實乃腹有謀略、才能俱全之人。


    蘇方正真是好福氣。


    難怪世人皆歎蘇氏能重現往日輝煌,全憑此女力挽狂瀾。


    曾經林世海對此還不以為然,今日一見此女,他便相信了那些並非虛言。


    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


    人世間,再完美的麵相,也是有缺憾的。


    此女亦是如此,淚堂隆起,額形不豐,雖使其更為絕美動人,但也注定了其一生無子。


    蘇方正見林世海一直打量女兒,便知他定是在觀女兒麵相。


    嘴角微微一笑,也未在意。


    他早就找多個大師為女兒看過麵相,深知女兒的麵相之好,也知道其中缺憾。


    “子瑜兄,聽說你還帶了一個晚輩?”蘇方正轉移話題道。


    “嗬嗬,對,他在臨摹書聖的家書。”林世海淡淡一笑:“想必應該也結束了。”


    “好,那就等他一同觀摩湯公的書畫。我和小女還有諸多問題,想向子瑜兄請教呢。”


    隨後,蘇方正便令人擺好了寬桌,拿出了那些珍稀的字畫。


    趙麟也恰在這時,拿著臨摹好的字,走了進來。


    “來,給你介紹下,這位是蘇府的蘇大人,這位蘇家小姐。”


    林世海見到他,笑著道。


    趙麟滿臉的錯愕,他如何也沒想到來一次漱芳齋,竟還見到了如此大人物。


    可惜,他對蘇家父女並沒有好感。


    他們把“自己”的書畫,以一百兩的價格掛在大廳,去吸引仇恨這件事他可是沒忘。


    所以,當看到了那滿臉含笑的儒雅中年人,以及那個戴著麵紗的宮紗少女,他的神色並未有太多的變化。


    不過他終究是讀書人,還是要顧忌臉麵的。


    再者,這位博學鴻儒的大叔待他很好,趙麟也不想令他感到難堪。


    “無名小子見過蘇大人。”


    蘇方正、蘇詩詩明顯感到了這少年神色中冷淡。


    林世海扶額一笑,這小子……應該還記掛他那幾幅書畫被蘇家掛百兩銀子的事。


    同時,又對他更為刮目相看了。


    汴州蘇氏,那是誰?


    那是世代皇商,中原首富,府中更有絕色妙齡的蘇大小姐待字閨中。


    中原無數的青年才俊,天天圍在蘇府門口轉悠。


    就是為了找機會一睹蘇大小姐芳容,繼而被其相中,成為蘇家女婿。


    如今如此大好機會,這小子竟是熟視無睹,還真是個執拗脾氣。


    蘇方正終究見過大世麵的人,眼前少年這不鹹不淡的態度,他也未在意。


    隻當是世家子弟的高傲,或者是故意裝作清高的樣子,以此吸引他們父女的好奇,繼而會高看他一眼。


    像這樣的世家少年,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子瑜兄,請吧,我可還有很多問題想請教你呢。”


    蘇方正微微一笑,向旁邊的漱芳齋執事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開始了。


    兩個下人先是把一匹光滑的錦緞,鋪在了寬桌上。


    而後,那個執事老者小心翼翼地把一幅珍貴的畫軸展開。


    他的動作十分小心,就如同嗬護繈褓中的嬰兒那般。


    隨著那幅書畫的展開,趙麟明顯感到身旁穩重、儒雅的大叔唿吸開始急促起來。


    “是,是子畏的書畫,這是他的封筆之作。”


    一向沉穩的林世海,此時難掩激動,上前輕輕的撫摸著那幅書畫,就像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


    蘇方正、蘇詩詩見此,暗自鬆了口氣。


    傳言果然沒錯,大宗師果然與江南四大才子相識。


    如此一來,他對這幅書畫的創作背景,也應該了解吧?


    蘇氏父女早已觀賞過了,此時他們並未打擾,而是讓林世海沉浸進去,慢慢的欣賞。


    不過,他們父女抬起頭後卻發現那個少年竟也是一臉的癡迷,沉入了這畫中。


    不愧是世家子弟,竟能這麽快就能感受到書畫的意境。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林世海最先清醒過來。


    隻見他神色哀傷,滿臉淒楚。


    他的一生可謂是一帆風順,富貴至極,幾乎沒有什麽挫折,坎坷。


    按理說,是體會不到這幅畫的真正意境的。


    可當他把自己代入到好友的經曆後,林世海在那一刻似乎就化成了那個命運多舛,淒慘至極的湯子畏。


    此時的他隻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絕望,淒涼,悲愴。


    難以控製的不覺雙眸通紅,凝噎無語。


    “子瑜兄,可還好?”


    蘇方正小聲詢問道。


    “剛才多有失態,讓雲林兄見笑了。”林世海收斂住情緒之後,神色逐漸恢複正常,聲音沙啞道:“實不相瞞,我與湯子畏是好友,這幅《雪夜宴飲圖》中撫琴的那個人就是我。”


    蘇方正、蘇詩詩一聽,頓時一怔,再仔細觀察了一番,果然發現畫中那撫琴的士子竟真與林世海有幾分的相似。


    正在他們感歎間,聽到“通”一聲,趙麟一個踉蹌,差點站立不穩。


    幾人不由大驚,竟忽視了這個少年。


    湯子畏的這幅作品,意境詭異、淒涼、悲慘,若是心性脆弱者,很有可能沉入意境中,再也走不出。


    “我沒事。”


    趙麟臉色蒼白,擦拭了一下額角的汗。


    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的封筆之作,其蘊含的意境,讓人沉浸之後,帶來的情緒衝擊實在太強了。


    好在他兩世為人,雖是少年心性,性情卻還算堅韌,這才從中走了出來。


    林世海、蘇方正見他沒事,臉色也恢複了正常,也長出了一口氣。


    同時,眼中對他的讚賞又多了幾分。


    “子瑜,湯公當時所創這幅作品的心境是如何的?”


    蘇方正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詢問道。


    聽到這句話,趙麟、蘇詩詩也都抬起了頭,滿含期待望去。


    林世海歎了口氣,似乎在迴憶:“想必湯子畏的悲慘人生,你們都有所了解。”


    對於這個三百年難遇的奇才,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湯尹,大周又有哪個不知呢?


    三歲既能背誦三千百,五歲就能作對,八歲便能作詩填詞,十三歲童生,十四歲秀才,十七歲便成為江南四省的解元。


    其人生履曆可謂是開了掛一般,實乃少有的天縱奇才。


    可其人生軌跡,也就到其二十歲戛然而止。


    其少年成名,所經之處,世人無不吹捧、奉承,追逐。


    他最終經受不住誘惑,開始流連青樓,畫舫……聲色犬馬,醉生夢死。


    其在京城參加會試之際,為了爭奪花魁,在青樓豪擲千金,又與京中勳貴大打出手。


    京城督察院的禦史、禮部的官員上書彈劾其狂妄悖逆,當革除功名。


    可因其名氣、才氣實在太大,最終隻是勒令保留其解元功名,驅除出京。


    自此,迴到江南後,沒了科考的牽絆,他開始完全的放縱自我。


    十年間,其足跡踏遍整個江南。


    在其三十餘歲時,在四大才子之一文瑞勸誡下,其突然明悟,開始迴歸家庭。


    誰曾想,就在這一年,先是他父親從樓上跌下摔死。


    唯一的兒子,十七歲中舉,坐船行至江中,醉酒跌落溺亡。


    妻子聽聞此事,悲傷欲絕,跳江而亡,隻留下一個九歲女兒。


    又過了半年,女兒病亡。


    自此,萬念俱灰,悲傷欲絕的湯尹一病不起。


    好在他還有一個妹妹,把他接到家中照看。


    等其病情恢複,其妹因為照顧他,勞累成疾,也撒手而去。


    僅在一年時間裏,這位江南第一才子的所有親人,都離他而去。


    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最終讓他失去了心智,瘋瘋癲癲。


    從此,世間再無湯子畏。


    這就是江南第一才子湯尹淒慘的一生。


    如此淒慘的男主,小說都不敢這樣寫。


    每每想到此人,趙麟心中都不由感歎,此人簡直就是天煞孤星,誰與他關係親近誰死。


    難怪此人瘋癲失蹤了,可能是不想克死身邊的親近之人,才不知所蹤的。


    林世海看著幾人,悠悠道。


    “這幅畫創作的背景正是他在妹妹家養病期間,身體逐漸好轉,我等去看他。”


    “當時他氣色不錯,逐漸恢複。想必我們走了之後,他就畫了這幅《雪夜宴飲圖》了。”


    眾人聽了再次唏噓不已。


    這時,蘇詩詩突然詢問道:“林伯父,那湯公為何又寫了一首斷尾詩呢?”


    林世海低下頭,看著那如打油詩一般的題跋,歎道:“他沒有寫完,應該是當時他妹妹病了,沒來得及寫吧。”


    趙麟頓時明白了。


    妹妹的離世,也成為了壓在湯公身上最後一根稻草。


    自此,他就瘋瘋癲癲,再也沒有機會把這首斷尾詩補充完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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