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世子不太喜歡被人靠近,所以不敢冒犯。”


    崔簡抬眸看她,笑了笑,“看來你還打聽過我的喜好?”


    “不是。”溫婉臉一紅,慌張解釋道:“是來這之前,曹都知告訴我的,並非有意打探。”


    “曹都知?”崔簡似迴想了一瞬,“教坊司的曹麗娘和你什麽關係?”


    “她是我的教習。”


    曹麗娘是有名的“三曲校書郎”,曾也是“五陵年少爭纏頭”,詩人雅集,總是座上賓,看來在三曲巷,也是桃李滿天下啊。


    崔簡唇角勾起,揶揄她,“曹都知的學生……那你可真是有辱師門,沒學到什麽有用的東西。”


    說她別的倒也罷了,說她有辱師門,溫婉不服。


    曹都知的紅袖善舞、才氣靈性,溫婉自知弗如,但曹都知教她彈琴、茶道,她都學得很好,有辱師門這樣的評價實在太過分了……


    “那世子覺得什麽有用?”


    她這句與頂嘴無異的話到底沒勇氣說得大聲,所以聲音極細,像蚊子哼哼。


    “你說什麽?”


    崔簡站起身來,附耳過去,欲聽仔細。


    但是他的表情狎昵,又似刻意地逗弄她。


    溫婉如同一隻落入虎口的小獸,眼神怯生生的,透著可憐。


    “原來竟是個木頭美人嗎?”


    但就是這種疏離生澀和不太成熟的風情,竟讓崔簡產生了一絲興趣。


    教坊司的趙奉鑾估計想破腦袋也沒想到,崔簡喜歡的不是玉饌珍饈,不是酥山蜜果,而是一鍋半生不熟的夾生飯。


    溫婉試探著抬起一雙波光瀲灩的狐狸眼,眸中神色清純無二,眼尾卻微微泛紅,透著嫵媚。


    這還是崔簡頭一次在一雙眼睛裏看見青澀與魅惑兩種情態,他口中發幹,喉結微微滾動,不由自主地從她黑鬒鬒的秀發中取下一朵碧璽的薔薇小花,放在手中把玩。


    人比花嬌,不過如是。


    溫婉不自在地往後退了兩步,這樣近的距離,實在讓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世子,這是我的東西……”


    瞧見崔簡手上的薔薇花,溫婉愣了愣,有些嚇到了。


    這原該是個極輕佻的動作,可就因眼前這人天潢貴胄般的氣質,反倒顯得他在用高貴姿態誘惑別人一般。


    崔簡坐了迴去,摘下腰間一塊翠玉,扔給溫婉道:“賞你了。”


    溫婉接住,慌了會神,盯著手心裏那枚翠玉透雕玉佩片刻,這才後知後覺地垂眸道:“多謝世子。”


    也不知道這個賞是一時興起還是另有用意,溫婉微微頭疼,眼前這人看似好相處,但心思卻深得很,憑她的心智,壓根捉摸不透。


    之前酒桌上明明喝的是烈性燒白,溫婉來後卻換了陳年的葡萄酒,兩種截然不同的酒混在一起喝,崔簡不知不覺就有些醉了。


    這醉意比單喝一種酒還要厲害,崔簡捏了捏眉心,推開身後軒窗,讓冷風灌進來屋來,吹一吹酒氣。


    良久,他才將視線從窗外的星橋火樹收迴,目光流轉迴屋中佳人,朝她招了招手。


    溫婉猶豫了一會,走過去,站在崔簡身旁。她將滿得幾乎漫出來的琥珀杯遞到崔簡跟前,眼中蟄藏著一絲淡淡的狡黠。


    溫婉心裏想的是,隻要將他灌倒了,裝作留他一夜,以後杜十娘那裏,她也好有個計較。


    崔簡慵懶地靠著窗,目光徐徐落在她那雙端著酒杯的嫩手上,豐潤白皙,蔥削指尖,指甲上未塗蔻丹,泛著自然的肉粉色,與新開的薔薇花色,倒是有幾分貼合。


    “你自己喝吧。”


    崔簡實在不想喝了,再喝下去,今天就要倒在這裏了。


    溫婉秀眉微蹙,囁喏道:“世子,我,我不會……”


    “那就放著。”


    崔簡心裏有些煩躁,也不知是酒太烈,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今天竟然有點不太想走了。


    ------


    計劃落空,溫婉失落地將酒杯放下。


    恰在這時,外頭更聲驟起,鑼鼓聲穿透街頭巷尾,劃破寧靜的夜空。


    夜半三更,子時將至。


    就在這短短的幾下梆子聲裏,溫婉的心內天人交戰,已流過無數百轉糾結的心思。


    曹都知說,崔簡這人有個習慣,他從不在三曲巷待過子時,子時一到,歌舞罷,酒杯停。


    如果今夜她留不住他,他就這麽走了,溫婉不敢想象自己會是什麽下場。


    身在青樓,她其實也明白一個道理,想要全身而退其實是異想天開,不是崔簡也會是別人,想守得一身清白,實在是太難太難。


    她篤信曹都知的每一句話,至少眼前這人,沒有平襄伯世子那麽齷齪,看起來也比胡人富商順眼……


    最重要的是,曹都知說如果真的能跟了他,以後便再也不用伺候別人了。這對溫婉來說,才是最大的誘惑。


    她不想今後日日夜夜,枕邊之人常換新;不想在無數男人身下輾轉承歡;不想像餘馨兒那般,被杜十娘塞了春藥送上床;更不想像青鸞一樣,與相愛之人咫尺天涯。


    與其被不知是什麽樣的人買下出閣夜,餘生爛死在這三曲巷,不如賭一把。


    --------


    窗外涼風唿唿地灌了進來,將崔簡的酒吹醒了三分,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已經延誤到了這個時辰。


    微闔的雙目倏地睜開,正巧對上了一對瀲灩秋眸。


    眼前這小姑娘很明顯是帶著目的來的,但直到此刻,也沒有做出什麽實質性的舉動。看來真真是個愚鈍的,不似那些掩袖工饞,偷媚取容之輩。


    想到這,崔簡彎了彎唇,心隨意動道:“時辰到了,我得走了。”


    說著,他便起了身,作勢往門口走。


    刹那間,溫婉腦海中不斷縈迴著臨來這裏時曹都知在她耳邊的低語——


    機會如手中流沙,稍縱即逝。


    若真想跳出火坑,存了決心,舍棄些尊嚴倒也無妨。


    那一刻,她也不知道從哪裏生出的力氣和勇氣,竟一把拽住了崔簡的衣服。


    “世子你不能走。”


    崔簡愣住,有些意外地看著麵前的少女,又低頭瞧了眼她抓住自己袍角用力泛白的指節,好笑道:“我走也不能走?”


    “你們這是黑店,要強買強賣嗎?”


    一句強買強賣,讓溫婉漲紅了臉,但手上力氣一點沒鬆,繡有花紋的精致衣角被她攥得微微發皺。


    “世子要是就這麽走了,十娘她是不會放過我的。”


    把自己說的可憐一點,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說真的,這樣沒臉麵的事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致了,但是又有什麽辦法?


    崔簡覺得好笑,她的一舉一動,都透著笨拙。


    夏侯忠在外頭守著,聽見崔簡忽然說了黑店什麽的,登時警覺起來,敲了敲門道:“爺,子時已到,咱們該迴去了。”


    “知道,你先候著。”


    “您沒事吧?”夏侯忠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句。


    崔簡不耐道:“沒事,你先下去套車,我等會就來。”


    “是。”夏侯忠得了令,這才寬心走了。


    聽到他真要走,溫婉不由地泄了氣,看來曹都知費心替她謀劃的事,要被她這無用之人辜負了。


    崔簡哂道:“我沒留下,你還挺失望?”


    溫婉抬眸,又難堪又難過,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心裏的別扭表現在臉上,便是一陣氣血翻湧,仿佛雲霞在臉上燒了起來。


    崔簡快要被她這副樣子笑死了,見她泫然欲泣,眼淚已經掛在睫毛上,知道玩笑不宜開的太過分,開口道:“我不是給你留了一塊玉佩嗎?”


    玉佩……


    溫婉愣了愣,忽然明白了過來。


    從前聽曹都知說過,若是想留住客人,就留住他身上的一樣東西,見了這個,老鴇便知貴客看上了你,短期內也不會把你許給別的客人。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嗎?


    溫婉的手慢慢鬆開,崔簡得以脫身,理了理衣襟,道:“這下我能走了吧?”


    溫婉有點羞憤欲死,思慮半晌,頂著一張通紅的臉赧然點了點頭。


    崔簡走到門口,又迴過頭道:“那幅畫你先收好,改日我再來取。”


    那幅畫此時正靜靜躺在內室的美人榻上,待崔簡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後,溫婉才踅身迴到屋內,她拿起畫端詳了片刻,畫中繁盛海棠下,少女低垂眉眼,黯然神傷,一副多愁善感,心事重重的模樣。


    曹都知真是丹青妙手,就是七分的姿色也能被她渲染出十二分……


    --------


    月憐星迴房後,滿肚子火氣沒處發泄,遣了丫鬟去上房天香閣探聽消息。


    她脫了衣服,將整個身子全都浸入紅木浴桶中,水麵上浮了一層玫瑰花瓣,香氣氤氳,水霧溟蒙。


    她恨不得把每根頭發絲都沾帶上香氣,可再怎麽洗,也總覺得那股味道還在。


    泡了一會,瞧見一旁木楎椸上掛著的衣裙,咬了咬牙對身邊伺候的丫鬟道:“你們幾個,去把我衣櫃裏的百花丸全都換一遍。”


    丫鬟們都不敢在她發火的時候觸他的眉頭,忙照著她的吩咐去辦了。


    過了一會,月憐星出浴,打探消息的丫鬟也迴來了,隻是站在雕花玄關外,一直不敢進來。


    月憐星轉身瞧見人,氣得將巾帨擲進水裏,冷哼了一聲道:“出去一趟被人毒啞了?還是誰往你嘴裏塞了茄子?天香閣叫了誰你倒是說呀。”


    小丫鬟這才躡手躡腳走了出來,支支吾吾道:“杜媽媽派人去出雲閣,叫了婉兒姑娘。”


    月憐星眼中露出狠意,她就知道,什麽好事最後都給了溫婉。


    “崔世子留下他了?”她問。


    小丫鬟瑟瑟發抖地瞧了她一眼,“留……留了,不過隻留了半個時辰,不多久崔世子便走了。”


    “走了?”


    聞言,月憐星忽然笑得花枝亂顫,等笑了個痛快方道:“看來她也不怎麽樣嘛。”


    既然她把握不住這個機會,那就別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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