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不會結尾


    第八十六章 自暴自棄


    隊長還是看見了施予樂,畢竟一個大活人,不穿常服還新奇地到處看,很難不惹人注意。


    陳劭負手而立,微微垂著頭,等著隊長教育。


    隊長把手裏的花名冊卷成紙筒,對著陳劭腦袋來了一下,“你是覺得我給你開綠燈,你就蹬鼻子上臉是怎麽著。”


    施予樂是外校的,就算有懲罰也落不到他頭上,但眼瞅著陳劭可能因為自己的一時興起要挨一頓,挨著陳劭站定在隊長對麵,心裏一想,打算摘了助聽器給對方看,博個同情分。


    陳劭看出了施予樂想和上次在派出所裏一樣故技重施,施予樂手剛放到耳朵上,陳劭就握住了他的手腕,摁住了他。


    隊長納悶地看著兩人在自己麵前拉手,又敲了陳劭一下,“說你呢,你不認真聽,幹嘛呢。”


    陳劭稍微用力,把施予樂的手拽著放下來才鬆了手,對著隊長說,“我的錯,對不起,下次不會了。”


    隊長看著還有那麽多同學在,也不便多說,“你下午來找我一趟,我好好跟你聊聊。”


    陳劭點頭。


    人都散了後,陳劭準備送施予樂出去,看他在摸自己的耳朵,忍不住問了一句,“不舒服?”


    施予樂放下手,擰著眉問陳劭,“你為什麽不讓我告訴他?”


    陳劭看著施予樂的眼睛,“你為什麽要拿聽障這件事博同情?”


    博同情,三個字,做出來不去細想是一迴事,但被人揭穿就變得很刺耳,施予樂諷刺地一聳肩,“我就是聽障,還不能跟人說了嗎?”


    陳劭目光往施予樂耳朵上一瞥,沉吟片刻,“你戴這種深耳道式助聽器,難道不是想讓自己看起來和別人沒什麽不同嗎?你又為什麽要跟別人說?”


    施予樂一愣,微微一笑,“現在這個社會很包容,放到小時候,不用我說,他們就會跑過來擠兌我,現在他們知道了,還會主動為我提供諸多便利,而我隻需要承認一個事實,有什麽問題?”


    陳劭又想起了溫恪,如果溫恪在他身邊,一定不肯用盲杖,他會牢牢拽著自己的手,盡可能地看起來像個健全人,周圍人不管是惡意還是善意,對他而言最好的迴應是不在意,比起歧視,同情更讓他難堪。


    陳劭搖搖頭,歎了口氣,“可你根本不需要同情。”


    施予樂僵在那,大冷的天卻覺得整個人燒地滾燙,就像是地下室裏壓了幾十年的發黴被子被拿到了太陽地裏無遮無攔地曬,那些他自暴自棄,別人想看索性讓你看個夠,與其等著你發現了以後心生芥蒂不如我一開始就攤牌,我把傷口敞開你們就誰也不能再利用它的想法全都被這一瞬間消毒殺菌了。


    陳劭覺得說了多餘的話,有些懊悔,兩個人無非才見了第二麵,說這些實在冒昧,又琢磨不出妥帖的措辭,隻能蹙眉說了句,“走吧。”


    施予樂忽然笑了,無奈地歎氣,“就算我不需要同情,但一旦被人知道了,無非還是那兩種結果,厭棄或者愧疚。你肯帶我進來,難道不也是因為同情,不好拒絕我嗎?”


    陳劭有時候想雖然人心很主觀,但其實卻有清晰的客觀規律可以推測捉摸,溫恪一直以來的隱憂就是陳劭留在他身邊,要麽厭了煩了,要麽就是沒完沒了的歉疚補償,不管是哪種,都背離了愛的本意。陳劭心想,溫恪說的對,他那封信太輕飄飄了,他是健全人,再怎麽設身處地、換位思考,他也不會感同身受。


    施予樂看陳劭又是那副麵色蒼白,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的可憐樣子,嘴角輕輕一動,“你是有家人或者朋友和我一樣嗎?”否則,一般人不會像陳劭這樣敏感介懷。


    陳劭整個人看起來空落落的,“我男朋友。他失明了。”陳劭說的時候是帶著一時衝動的,這件事壓在他心裏讓人窒息,對著一個陌生人宣之於口,竟然獲得了一絲清明。


    施予樂被“男朋友”三個字驚地一時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悲。陳劭剛剛站在隊伍裏,他還在想這一看就是個直男,自己那潤物無聲的感情要麽及時刹車,要麽卡著分寸試探,可眼下陳劭自己承認自己性別男、性向男,施予樂很難不產生些許非分之想,但又聽見陳劭有個視障的男友,又把心摁了迴去,但無非是有點一見鍾情的見色起意,就像滅了火後冒出的一點遺憾的小煙塵,倒也沒有很大的波瀾。


    施予樂站直了身子,拍了拍陳劭的肩膀,“城郊有個義莊,助養了好些視障、聽障、智障兒童,你要是願意,可以和你男朋友一起來做做誌願服務什麽的。”


    陳劭點頭,沒說話。


    施予樂這下倒沒存什麽曖昧的好奇心,遞了手機過來,“加我微信,我地址發你,下周有空,可以過去看看。”


    臨出校門的時候,施予樂想了想,還是從口袋裏把東西掏出來遞給了陳劭。


    陳劭看著施予樂掌心裏的紅酒木塞,表情疑惑。


    施予樂也覺得自己離譜,但心想手都伸出去,總不能再跌份兒地縮迴來,“昨天喝了瓶95年的紅酒,想起你的身份證號,記起來你過生日,沒來及準備生日禮物,這確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是個樹齡50年以上的栓皮櫟樹皮,又剛好是你那個年份,你就當個玩具吧,要是覺得沒意思,扔了就是了。”


    陳劭失笑地看著底麵沾染成酒紅色、側麵刻著年份產地複古烙印的軟木塞,拿起來點了下頭,示意收下了。


    施予樂覺得自己真是喝多了,腦子有問題,尷尬地說了聲,“生日快樂。”


    陳劭聳聳肩,和施予樂擺了擺手,轉身離開。


    達坤陪江耳東一路開車到的渝州,抱怨了一路,還不罷休,表情十分嚴峻,“這事兒才過去一年,緬南你住不慣可以去滇州,你非跑這麽遠,萬一出事怎麽辦?”


    江耳東每年都會趕在26號前迴渝州,雷打不動,他知道他們見不上,但這就像是條件反射的肌肉反應,刻進骨髓,不受控製,但他不可能跟達坤這麽說,麵容陰鷙地看著窗外,“嗬,我好不容易掙的江山,又不是為了給許哲明那個老小子做嫁衣,我不迴來,等著他爬我頭上啊。”


    達坤根本就不信,“現在北往津南,南到滇州,都是我們的網,你在緬南就能操控所有線路,許哲明就是個在渝州的代理,你有必要這麽在意嗎?”


    江耳東不耐煩地一抬頭,“渝州盤子大,又是南來北往的關鍵,得用自己人。”


    達坤皺眉,“我把他殺了,你挑個人過來打理不就完了。”


    江耳東被問地心煩,牙關繃得緊緊的,“你動不動就殺殺殺,你把他殺了,他手裏那些豪客也都得能歸攏到我們自己這邊才行。”


    達坤知道不能再質問了,江耳東脾氣上來,他伺候多少天也哄不好,垮著臉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江耳東心煩地揉了揉眉心,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我自己看著辦。”


    達坤憋了半天,“你別煩,我不問了。”


    江耳東看著達坤憋紅的臉,重重地歎了口氣,“開你的車,我睡會兒。”


    江耳東不敢聯係張阿姨或者琪琪,他是拿著假護照入境的,趁著晚上跟陳劭的房東打聽陳劭的情況。聽到陳劭考上了公大,江耳東就像五雷轟頂一樣,癱坐在車裏看著陳劭的半地下小屋,覺得觸目驚心、積重難返。


    達坤看著失魂落魄的江耳東,“你怎麽了?”


    江耳東冷笑,眼角卻不知不覺流出一滴淚,“他真的來殺我了···哈哈哈···”


    達坤聽懂了江耳東話裏的意思,瞳孔倏地一縮,“是他對不對,他做什麽了,我先去殺了他。”


    江耳東腦袋混沌地不像話,卻還是被這句話刺激了,毫無征兆地抽出蝴蝶刀抵在達坤頸側,“你天天把殺人掛嘴上,你殺誰,殺多少,我不管。但你要是敢動他,我弄死你。”


    達坤出離憤怒,“你冒著風險跑迴來,說什麽許哲明,你就是迴來見他的是不是!”說著,一拳撞在江耳東肋下。


    江耳東一口氣沒上來,刀差點脫手,傾身膝蓋壓在達坤腿上,反手拿刀柄抵在達坤喉結上。


    達坤手扶著他剛才撞上江耳東的地方,心裏後悔,又看著江耳東近在咫尺的臉,雖然車裏挺寬敞的,但堵著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還是擠得不行,達坤無處可躲,卻突然發現自己並不想躲,一想起江耳東不管不顧的送死行為就全身肌肉繃地死緊,江耳東染著那滴淚的濃密睫毛看得他胸火直竄,達坤心裏一橫,就像豁出去似的,突然狠狠吻住了江耳東,粗暴地將舌頭伸了進去,毫無技巧地翻攪,江耳東愣了一下,也隻是一下,拿著刀並不深地朝達坤大臂內側劃了一下,達坤痛地立刻反應過來,鬆了手。


    江耳東像是一點不震驚,坐迴座椅裏,收了刀,“你迴去吧。”


    達坤喘著粗氣看著江耳東,目光中布滿了隱忍和渴望,全然不把胳膊上流血的傷口當迴事,反正都挑明了,他也不想忍著,他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本就沒多少理智,眼下被憤怒和欲望衝擊地那為數不多的理智也早就魂飛魄散了,再次箍著江耳東的脖子,用力一扯,車裏空間有限,誰都施展不開手腳,江耳東鐵青著臉,臉部線條僵硬地不像話,旋即卻笑了起來,“怎麽,用強的。”


    達坤害怕江耳東,不是威懾恐懼,而是江耳東用這種冰冷的眼睛看他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是一個隨時可以被丟棄被取代的玩意,那種根本控製不了江耳東的無力感,和卑微討好想留在江耳東身邊的迷戀,讓他非常害怕自己被推開。他以為緬南這一年,他事事都陪在江耳東身邊,翁丁垂垂老矣,翁丁的兒子茶山也勢力式微,他甚至幻想他能成為江耳東的依靠,可他突然被江耳東這個眼神刺激醒了,這些都是他一個人的幻想,狼狽地鬆開手。


    江耳東隔著車窗看著陳劭漆黑的小屋,突然改變了心意,眼神因為含著淚像是醉酒般迷蒙,突然湊到達坤麵前,盯著他,“之前不是忍得挺好,今兒是怎麽了?”


    達坤看著江耳東目光氤氳,眼尾有細密的淚珠,眼睛發紅地瞪著江耳東,“我不迴去,我哪兒也不去,就跟著你。”


    江耳東看著達坤這副樣子,調笑著看了一眼達坤的大腿,突然覺得他像個可憐兮兮的大狗,“我這人,可不讓人白占便宜,周啟棠出了條命,翁丁出了整副身家,那些來來往往的漂亮男孩女孩起碼出個色相,你,給我什麽?”


    江耳東空虛地開玩笑,達坤卻沒當笑話聽,一本正經地拿江耳東的蝴蝶刀橫在自己脖子上,“你要我怎樣都可以。”


    江耳東想起自己混亂荒唐的生活,心知他和陳劭早就漸行漸遠,也沒看達坤,虛空地望著前方,“你說的,那你就要聽話。”


    達坤放下刀,不知道江耳東的意思。


    江耳東瞥了一眼達坤,閉上眼睛緩緩說,“去酒店。”


    達坤平日裏粗魯慣了,此刻卻小心翼翼地伺候,像是麵對不可褻玩的珍寶,他見慣了江耳東身邊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明明在江耳東那個默許的眼神之後他就已經神經觸電、無法思考,卻還是擠出理智,捧著抱著,詢問江耳東的意思。


    江耳東趴在那皺著眉望著床邊的落地窗,“我今兒不想動,你看著辦吧。”


    達坤就像掉進了滅頂的快感裏,那種說不上是如願以償還是想要攫取更多的欲念讓人沉溺。


    江耳東沒有看達坤,呆呆地望著窗外。落地窗外能看見渝州城半城燈火,如果可以,他本來也能和陳劭有這麽一個家,一盞燈,普通地不能更普通,他卻由衷地覺得滿足。可現在呢,江耳東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現在這樣趴在床上,喉嚨裏擠壓出斷斷續續無法抑製的喘息和哀叫,他在哭,卻也不知道是因為那陣痛麻,還是因為陳劭對他的決絕冷漠。


    達坤聽見江耳東的哭聲,把人翻過來,江耳東的眼淚仿佛能燙傷他的靈魂,他把人抱在懷裏,某種好像要一同毀滅的妖異感油然而生。


    江耳東趴在達坤肩上,看向虛空的時候仿佛看見了陳劭穿著警服抱著他,刹那,他覺得紅蟻啃噬、蝴蝶振翅,他明明沒嗑藥,卻好像覺得自己正抓著陳劭藍色的襯衣,陳劭拿槍抵在他下頜,他卻覺得絕望沉到穀底,生出一股興奮來。


    一場魚水之歡,江耳東沉沉地陷在床上,陳劭,盡管來殺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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