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不會結尾


    第八十四章 踽踽獨行


    十月底的北京城,多雲轉小雨。國慶節前裝飾的彩旗還在風中搖晃。不到七點,天便黑了。陳劭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宿舍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嗙”地一聲,推門進來的室友打開了燈,看見陳劭嚇了一跳,“你怎麽不開燈?”


    陳劭因為溫恪的眼睛變得不愛開燈,總想讓自己習慣黑暗,他在各個方麵苛刻地對待自己,像個自討苦吃的苦行僧,負荊請罪的大罪人,溫恪送他的那隻表在他手腕上走的每一秒鍾,他都在懲罰自己,不管溫恪過得好不好,他都不允許自己好。


    陳劭沒吭聲,看了眼表,和舍友點了個頭,抓起外套朝門外走。


    舍友蔣衛理轉過身看著走廊裏陳劭的背影說,“他好奇怪啊。”


    舍友秦之神情帶著些擔憂,“他是不是沒吃晚飯啊。”


    蔣衛理坐到自己椅子上,“下課以後就沒見他了,食堂也沒見,八成沒吃吧。”


    秦之看著漸黑的夜色,“他每天晚上出去打工,白天上課,也不好好吃飯,這能行嗎?”


    蔣衛理覺得秦之瞎操心,“他情況特殊,按道理不允許校外過夜,隊長不都給他特批了,那麽大個人他自己不會照顧自己啊,操你自己的心吧。”


    秦之不同意,“那是我們隊長人好,其他大隊都有集體晚自習,我們不也沒有。就因為他情況特殊,沒家人,我們才應該多關心他。”


    蔣衛理覺得秦之聖母心,“那是我們不關心他嘛,那是他就壓根不需要關心。你看他那樣,每天早上6:30跑操,他就非要6點去,別人跑就正常跑,他就非要綁沙袋,除了上課和訓練,你還見過他參加任何一個集體活動嗎?就連那10分鍾的課間休息,他都在學習,就是不學習,也就跟剛才一樣,坐在烏漆麻黑的房子裏發呆,要我看,他就是一苦行僧,別人是來上大學的,他是來修行的,你有那閑情逸致,還不如多關心關心自己的專業課。”


    秦之裝好書包,也不想多爭辯,“行行行,我去自習室看我的專業課。”


    公大的寢室是六人間,窄長的架子床,四個上鋪,兩個下鋪,三人一張桌子,寢室裏要求不能有雜物,統一的藍白格子床品配上灰色鐵皮櫃,房間裏冷冷清清的,平時沒人願意呆著,這間宿舍因為學號靠後,分宿舍的時候剛好最後一間,成了個三人間,眼看陳劭、秦之都出去了,蔣衛理落個清淨,也懶得去自習室,打算去打壺熱水。統一配發的紅色水壺整整齊齊地擺在架子上,蔣衛理手一提,滿的,難道是陳劭打的熱水?又看了眼幹幹淨淨的桌麵,他記著昨天拿馬克筆不小心劃了一道,沒擦幹淨,這會兒卻已經瞧不見痕跡了,這屋子裏隻有三個人,他和秦之基本都是統一行動,難道這些都是陳劭做的?


    陳劭是換了便裝出的門,提了提衛衣衣領,風還是一股腦鑽了進去,裝著明天上課作訓服的斜挎包因為提領子的動作,肩帶有些偏了,陳劭又整理了一下書包帶,蹭到掌心的血痂掛了一下,疼地他縮迴了手,一看,又流血了。陳劭總是睡不著,一閉眼都是溫恪哭著說不要他的樣子,他就下意識地攥著拳摳掌心裏的瘢痕,硬是要摳出血來他才知道停手,然後就不停地結痂、流血、結痂···


    緊繃的身體因為這一絲疼痛竟然放鬆下來,陳劭朝校外的星爍網吧走去,他在那打工,每天晚上7點到早上6點。夜越黑,他越睡不著,也就趁著不上課的上午或者下午就著藥睡三四個小時,他知道這樣下去,還不等抓到江耳東,他就會先倒下,可他控製不住自己,全憑一口氣吊著,咬著牙撐著這副身體踽踽獨行。


    星爍網吧旁邊是個燈紅酒綠的酒吧一條街,巷子口的搖滾天堂人氣最旺,形形色色、默默無聞的地下樂隊來來往往,最近這個名為spirit的四人樂隊最為炙手可熱。晚上9點表演開始,比不上小巨蛋、紅磡的萬人空巷,卻獨有一番特色,以吉他、貝司、鼓為基架的英倫搖滾,流暢優美的旋律、精妙的編配與直指人心的歌詞,時而爆裂時而迷幻的演奏讓樂隊備受矚目。


    但樂隊裏最受矚目的不是高大帥氣的主唱蘆笙,而是鼓手施予樂。


    施予樂雖然是個男生,但長相秀麗稚氣,挺翹嬌小的鼻子,仿佛盛了漾漾春波似的幹淨剔透的眼睛,脖子修長白皙,柔軟的耳朵總是透著一圈兒粉,小酒吧沒有什麽複雜的燈光特效,台上人的舉手投足變得清晰可見,每一次抬手,就能看見他牽動臂膀的時候薄削的肩膀,整個人的線條生動可愛,加上細軟的頭發頗讓人憐愛動容。


    但施予樂受關注的原因不是因為他長得秀氣,反而因為他過於秀氣,沒少受到排擠和騷擾。吸引觀眾的原因是他是個聽障人士,雖然算不上完全的聾人,但確實是弱聽。對聽力障礙者而言,打鼓是為數不多的可以通過地麵震動感知到的音樂形式。靠身體感知形成記憶,躁動的鼓點讓施予樂覺得雀躍,他投入的樣子被人做成海報拿來宣傳,寫著“爆裂鼓手”。


    三點多的時候,演出結束,蘆笙拿了報酬給大家夥兒分。


    蘆笙站著,居高臨下地看著施予樂,沒忍住揉了揉他的頭發,施予樂抬起頭,眸光流轉,帶著乖巧和靦腆,望著蘆笙。


    蘆笙不自然地咳嗽了兩下,“我送你。”


    施予樂打鼓的時候會把助聽器摘了,這會兒還沒戴上,聽不清蘆笙說話,皺著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聽不見。”


    蘆笙拿出手機打字,“我送你。”


    施予樂看完,笑著說,“你不是說車保養,你是打車來的嘛。”


    蘆笙又敲了一行字,“我打車送你。”


    施予樂擺擺手,“不順路,不用了。”說著,起身走開去拿包。


    蘆笙看著施予樂的背影,咬了咬下唇,施予樂怎麽看都是個稚氣未脫的學生,骨子裏透著幹淨,但打起鼓卻兇狠有力,氣勢淩人,蘆笙覺得施予樂像一顆裹著鐳射紙的奶糖,忍不住覺得好看。


    施予樂做事情慢條斯理,等到出門的時候,大家都走完了,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往巷子口去,就幾步路,還沒出巷子,他就被人圍住了。施予樂實在沒想到,這都什麽年代了,自己二十好幾的人了,還能遇上堵人的小流氓。


    為首的那個把施予樂打量了一番,啐了一口,“長得跟個娘們似的,還搞搖滾。”


    施予樂一聽,心裏猜想,看來不是劫財,是來威脅警告他的,“我不認識你們。”


    施予樂因為十四歲的時候發高燒,腦部的神經受到損傷,造成了後天性的耳聾,說起話來並不會像先天殘疾的那樣不清楚,但因為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受到的聲音刺激減少,說話能力多多少少受到影響,加上他天生說話聲音細小,聽起來就像是講話很慢的小孩子。


    堵著他的一群人一聽就樂嗬了,“哈哈哈哈,你怎麽跟個雛鳥似的,還搖滾呢,你搖嬰兒床呢吧你!”


    施予樂瞪著眼睛把離他最近的人撞開,起身就要走,還沒走出去一步,就被拽著後衣領子扯了迴去,懟在牆上,“說讓你走了嗎!”


    施予樂掙紮,“起開!”


    為首的那個拍了拍施予樂的臉,“喲,這臉也跟女人似的,滑溜溜軟綿綿的,我偏不起開,你能把我怎麽樣?”


    施予樂看著近在眼前的大臉,心煩,他長得可愛可不代表性格軟弱,攥緊了拳頭正打算抬手,就聽見有人朝這邊喊了一聲“你在那幹嘛?”


    幾人聞聲轉過頭,就看見一個黑衣黑褲、高大精悍的男生地朝這邊跑過來。


    陳劭站定在幾人麵前,隔著挑事的那人,就把施予樂拽了出來,“有事找你,走了。”


    施予樂看著陳劭拉著自己的手腕,又抬頭看著陳劭的側臉,墨色的瞳孔透著縝密果敢的氣場,緊鎖的眉頭仿佛遭受了什麽磨難,濃得化不開,偏瘦的臉型,緊繃的肩頸,看起來又冷又兇。


    幾人不依不饒,連著陳劭一起圍住,“你誰呀!關你什麽事!我們說話呢,誰讓你把他拉走了!”


    陳劭冷笑一下,鬆開施予樂,看著那人說,“沒說完是吧,站這說。”後半夜網吧人少,陳劭下樓抽根煙的功夫就看見了幾個小混混圍人的場麵,雖說是目的不純考的公大,但要是不做點什麽,對不起那張燙金的學生證,他本來想著裝熟人把人帶出來,解個圍就完了,沒想到這幾個流氓並不打算罷休。


    陳劭本就個子高,高中畢業後又竄了點,入學的時候已經192cm了,比班裏幾個北方同學都還高。挑事的仰著頭看著陳劭,不想惹,又看了看站在陳劭身邊跟隻兔子似的施予樂,伸手就想把人拽過來。


    陳劭眼疾手快,先一步攥住那人手腕,“有話你就說,別上手。”


    施予樂看著陳劭,都快動起手來了竟忍不住浮出笑意。


    “我今天還就非找他不行了!”那人來了勁兒,伸出另一隻手一把扯住施予樂的手腕。


    施予樂還在仰著頭望陳劭,被人一拽,身子猛地前傾。


    陳劭撈住施予樂胳膊把人往迴扯,那人眼裏兇光畢露,拽著施予樂手腕的手猛地就掐住了施予樂的脖子,另一隻手掙脫開陳劭,就要揮拳打到施予樂臉上,旁邊兩個也跟著上來拉拽陳劭,陳劭沒招,抬起一腳踹到了跟前人的肚子上,為首那人來不及慘叫,就被踹出一米多遠,跪在地幹嘔。


    半夜巡街的民警老遠瞧著不對勁,邊趕過來邊喊,“幹嘛呢!”


    五人齊齊整整坐在派出所裏。


    “怎麽迴事,解釋一下。”


    施予樂看著陳劭鐵青著臉,抱著雙臂靠在椅子裏一言不發,又看著旁邊呲牙咧嘴、七嘴八舌的那幾個流氓,朝著民警就開始扮委屈,“我是學生。”說著還掏出了自己學生證,“好好在路上走著,就被他們堵路上了,他們侮辱我,還掐我脖子,多虧了這個同學救我。”


    民警翻開學生證,念到,“清華大學美術學院雕塑專業,施予樂。大三了啊?”民警瞧著這清華的學生,又看了看那邊麵目猙獰,大冬天扣子扣一半的流氓打扮,心裏有了明顯的傾斜。


    施予樂把左耳的助聽器摘了下來,放到民警麵前,“我是聽障,警察叔叔,他們欺負我。”施予樂長得五官清秀,皮膚白皙,配上委屈無辜的表情,說起話格外讓人聽信,邊說還邊指著另一隻耳朵,示意民警都有助聽器。


    陳劭聞言,擰著眉看著桌子上的助聽器。施予樂的助聽器是深耳道式助聽器,體積很小,也很隱蔽,都是根據耳道定做的,一般不刻意拿出來,從外觀上幾乎看不出來。陳劭想起溫恪的眼睛,忍不住又看了看了施予樂,微不可見地有一絲在意。


    警察這一看,又是高材生,又是殘疾人,拍著桌子就質問那三個,“你們幾個幹什麽堵人家!”


    為首的那個覺得警察偏心,指著陳劭就說,“他踹的我,警察同誌,從頭到尾,我都沒打人,是他打的我,不信你看我肚子,現在還疼呢!”


    陳劭還是那副樣子,就跟沒聽見一樣。


    警察確實看見陳劭踹的那一腳了,“你什麽情況?”


    陳劭歎了口氣剛準備說話,施予樂先搶了話,扒著桌沿,本就窄小的肩膀這動作看上去就像弱小的兔子,“那個人拳頭都到我臉上了,還掐我脖子,他是為了救我。”邊說邊給警察看自己脖子上的指印。


    警察沒轍,讓陳劭自己說,“你也是學生?他同學?”


    陳劭唿了口氣,“不是。”


    警察邊問邊記,“哪個學校的?叫什麽名字?”


    陳劭正了正坐姿,一手放在膝蓋上,一手掏出了學生證,“公大偵查學3區隊陳劭。”


    警察不免抬起頭看著陳劭,施予樂也擰著身子看著他,連那三個混混都傻了眼,搞了半天,是個預備警察。


    詢問完,才知道那三個混混是旁邊酒吧的,看不慣搖滾天堂生意好,想嚇唬嚇唬施予樂,倒也不是什麽大事,按照追逐、攔截他人的尋釁滋事罪罰了500塊錢。民警象征性地對陳劭批評教育了一番,施予樂和陳劭離開派出所的時候,民警眉開眼笑地衝他兩揮手。


    施予樂176cm的個子明明也不算矮,但走在陳劭身邊,就得不停仰著頭,走出去沒幾步,陳劭看見施予樂在邊走邊給左耳帶助聽器,就停下了腳步,等他帶好了,又多看了兩眼,點了個頭,示意先走了。


    施予樂剛認識陳劭,哪兒知道陳劭點個頭不說話是什麽意思,眼看陳劭抬腿要走,自己也跟著走。


    陳劭一愣,頓住腳步,解釋說,“我先走了。”


    施予樂看著陳劭,眨了眨眼睛,“你去哪?”


    陳劭朝著網吧的方向隨手指了一下。


    施予樂看見“星爍網吧”四個大字在夜空裏閃著藍光,“網吧?”


    陳劭點點頭。


    施予樂聳聳肩,“好吧。今天謝啦,留個聯係方式吧,下迴請你吃飯。”


    陳劭說了句“不用了。”轉身大步朝網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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