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不會結尾


    第八十一章 兩難抉擇


    溫季明和溫恪慪氣,輸的人總是他。白天溫恪去室外曬太陽,迴來的時候踩著石頭崴了腳,溫季明趁溫恪睡著,躡手躡腳地過來給他擦藥,心疼地捧著溫恪的腳腕又是揉,又是吹。那個曾經怕疼愛哭、身嬌肉貴的小少爺,現在渾身都是傷口,流血的、結痂的,紅腫的、瘀紫的……


    溫季明擦完藥剛想起身,被溫恪握住了手腕,“抓到了。”


    溫恪之前這個點都睡著了,但今天因為腳疼地絲絲扣扣的,實在睡不著,剛好撞破了溫季明悄無聲息的關心。


    溫季明不想爭執,不想冷戰,卻也著實生溫恪的氣,溫恪多受一份傷,他便忍不住多怨一分,夜深人靜,歎了口氣,“睡吧。”


    溫恪抓著溫季明不鬆手,撐著身子坐起來,摸索著拱到了溫季明懷裏,抱著溫季明的腰呢喃,“我怕。我不是不會怕,溫季明,我現在就怕。怕你生氣,怕你嫌我煩,怕你放棄我,怕你不要我,怕我是個累贅……”


    溫恪哭個不停,溫季明把他抱起來,拍他的背,摸著他的頭,“對不起,我不該打你。可我真的很害怕,你從來不知道你對我而言有多重要。你不愛惜自己,也不為我考慮,那麽大的事,你從來沒想過讓我幫你,你就自己一個人,我有多想那天開車去接你的人是我,這樣就算你非要跟進去,讓我替你挨那棍子都好過現在……”


    溫恪扒著溫季明的肩膀,覺得安全,“我錯了。”說著,把腦袋歪在溫季明肩頸裏,“爸,我是不是很久沒說過了。”


    溫季明揉揉溫恪頭發,捏捏耳朵,說,“今天怎麽這麽會撒嬌?”


    撒嬌一直是溫恪命中自帶的技能,“我愛你。謝謝你。”溫恪一直沒抬頭,把臉埋在溫季明肩膀上。


    溫季明抱著溫恪,覺得好像迴到了小時候,溫恪輕得像個小孩兒,“爸爸也愛你,永遠愛你。”


    正值寒假,雖然要補課,但陳劭還是有整整十天假期,溫恪的視頻幾乎沒有斷的時候,他看不見卻還是歡喜。溫季明每天早上一進病房,就能看見一個端端正正坐在床邊舉著手機的溫恪。以前溫恪不怎麽在意站姿坐姿,大剌剌地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現在好像格外怕自己狼狽、不體麵。


    溫恪興衝衝地朝手機屏幕的方向揮手,“陳劭,看得到我嗎?”


    陳劭看到了牆上印著醫院logo的宣傳海報,“鏡頭反了。”陳劭邊說,邊按照剛剛看到的醫院名字去查資料。


    溫恪皺著眉,聽見了溫季明的腳步聲,“爸,你幫我,鏡頭反了。”


    溫季明不情不願地湊到手機前麵,和陳劭四目相對,唿吸一滯,調整了鏡頭。


    陳劭喉結吞咽,愣愣地說了聲,“叔叔好。”


    溫季明已經接受了,但還是帶著別扭,敷衍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溫恪因為這身“嗯”,心情格外的好,“你有沒有好好學習?吃晚飯了沒有?現在在做什麽?我今天晚上還能聽到一個新故事嗎?”


    陳劭忍不住笑了,“你一個一個問,我又不跑。”


    也許是今天的太陽暖烘烘的,也許是溫季明的態度,溫恪高興地躺到了床上,仰麵舉著手機,湊近鏡頭,“mua”地親了一口。他也不知道他親的對不對,但想著陳劭應該是把臉露在屏幕裏的吧。


    溫季明又驚又羞,咳嗽了好幾下,念叨著,“你快點吃飯,別光顧著玩!”


    陳劭也被這突然湊過來的嘴唇和響亮的一個吻嚇了一跳,想把自己申請簽證的事情告訴溫恪,但又一想才在準備資料,還是等辦下來再說吧,換了話題,“吃完早飯要做什麽?”


    溫恪想了想,“和你說話。”


    陳劭聲音帶著笑意,“之後呢?”


    溫恪想也不想就迴答,“親你!”剛說完,就立馬朝著溫季明的方向說,“不許咳嗽。”


    溫季明老臉一紅,指著溫恪怒其不爭,“不知羞!”尷尬地出了病房。


    溫恪笑盈盈地問陳劭,“他走了,你不親我一下嗎?”


    陳劭笑得寵溺無奈,一個不那麽響亮卻一樣甜蜜的吻。


    但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溫恪相對適應以後,在4月初的時候接受了第二次手術,術後第三天,溫恪還興衝衝地跟陳劭說自己左眼能看得到東西的輪廓了,結果過了一夜,他就又重迴黑暗了。


    第二次手術失敗後,因為對下一步治療方案的分歧,溫季明和溫恪又冷戰了,誰都不肯讓步。溫季明不想繼續手術了,希望溫恪接受現實,但溫恪堅持一直手術,直到他複明。


    看不見的時間越久,溫恪的心理狀態開始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溫季明也變得暴躁和沉默。


    溫恪在醫院的這些日子,溫季明聯係各類經紀人置辦好了所有事情,溫恪雖然看不見,但卻知道每天的一日三餐已經不是醫院的定餐。紫菜湯底鮮香濃鬱,聞起來海鮮味十足的蝦麵一猜就知道是溫季明專門找人準備的。溫恪想說些好聽話,緩和最近的緊張氣氛,拍了拍床沿,讓溫季明過來,卻沒等到迴應。


    溫恪沒轍兒,隻能握著筷子,扶著碗。夾起麵,溫恪才意識到這碗麵不是溫季明的心意,是和盲杖一樣對他的訓練,蝦麵很滑,他隻能憑借觸感判斷自己是不是夾起來了,可連著好幾次,他都吃不到嘴裏,他想把麵卷到筷子上,一隻手不得力,另一隻手幫忙轉動筷子,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笨的要命,極不體麵,溫恪強忍羞惱,想把飯送進嘴裏,一著急手一滑,碗就打翻了,熱湯灑了一褲子,溫恪痛地驚唿一聲站了起來。全程他聽不到溫季明半點聲音。


    溫恪也不知是氣還是疼,聲音都在發抖,“溫季明!”


    溫季明終於開口了,卻隻有冷冰冰的兩個字,“去洗。”


    溫恪聽著聲音朝著溫季明的方向找過去,手一伸,拽住了溫季明的襯衣,溫季明以為他要發火,卻沒想到溫恪垂著頭,聲音隱忍甚至屈辱地求他,“幫我。”


    溫季明心都要碎了,他愛溫恪,甚至是溺愛,這樣對溫恪,他比溫恪更折磨,可他不能讓步,“我們不做手術了,你學著適應盲人生活,好不好?”


    溫恪攥著拳,沉著頭,近乎哀求地說,“再試試,我不能瞎···”


    溫季明拉著溫恪的手腕,發現連胳膊都細了一圈,因為溫恪低著頭,溫季明能清晰地看見溫恪顱骨上的創口,一次又一次看著溫恪腦袋被鑽孔,留下那麽大的疤,又一次一次治不好,溫季明覺得就像有人一遍一遍溺死他,活生生的窒息,“我養你,我養你一輩子,我們不做了行不行···”想起溫恪術後失敗那天,在病房裏痛哭的樣子,溫季明覺得無力又絕望,“那隻是一雙眼睛,你還能聽,還能摸,你要為了一雙眼睛連命都不要了嗎,醫生也說成功幾率很低,你要讓我看多少次你腦袋被人打開的樣子,你才能心疼心疼我···”


    溫恪無法接受溫季明的邏輯,“一雙眼睛?什麽叫那隻是一雙眼睛?你沒有看不見,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我不能當個瞎子!不能!”喊完,溫恪覺得命都被抽走了,他最近沒有溫季明的幫助,本就吃不了幾口飯,整日裏頹然地坐著,慪氣,吼了兩嗓子之後覺得自己就像枯葉一樣站不穩,忽而冷笑起來,“你說謝楠走的時候,你沒多難過,反而覺得解脫,你說你仁至義盡了。嗬嗬,看來我也是一樣的下場,你已經煩了我了,我瞎了,你就討厭我了,你不願意再花錢花時間陪我耗著了,想把我關在房子裏,給口吃的,自生自滅是不是,溫季明,你不如直接殺了我。”


    溫恪在鑽牛角尖,根本不可理喻,溫季明知道自己不應該跟說胡話的人計較,溫恪是自己厭棄自己,便覺得全世界都厭棄他,可這話太傷人了,溫季明氣地血直衝天靈蓋,“你同不同意都隻能聽我的,把你關在病房裏還是家裏,你都沒得選,從今天開始,你必須學著適應盲人生活!”說完,摔門出去了,可卻也不敢走遠,就在病房門口自己擦眼淚。


    溫恪看不到這些,溫季明也不敢讓溫恪看見,他本就心軟,溫恪不管是撒嬌還是撒潑,他在心裏妥協一萬次,就要再咬牙狠心一萬零一次。


    溫季明再迴到病房的時候,溫恪躺在病床上像個沒有一絲生氣的屍體,溫季明並不由著他躺,生拉硬拽地讓他起來,把盲杖塞給他讓練習下樓梯。前幾天溫恪都忍著,不情不願地去練兩下,然後喊疼喊累地嚷著迴來。但剛撕心裂肺地喊過一通的溫恪還陷在情緒裏,隻下了一個台階,溫恪就故意踩空,他知道那個樓梯隻有十三級台階,摔也摔不死,他就是要滾下去,滾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他不是要溫季明心疼,他是在抗議,你讓我學做盲人,我就做個廢人。


    溫季明一把沒撈住,短短數秒,溫恪已經滾到地上了,本來就腫著的額角腫地更大了,還滲出黏黏糊糊的血來,醫生護士圍成一圈,溫恪還沒來及站起來,溫季明已經出離憤怒,他當然知道溫恪是故意的,擠進人群中抓著溫恪,揪著他的衣領子吼他,“溫恪,你真狠。”


    這天以後,溫恪好幾天再也沒聽見過溫季明的聲音,他不知道溫季明在不在附近,就算是在,和不在也沒有分別,溫恪渾身髒兮兮了他也不管,身上手上燙傷擦傷他也不問,衣服穿反了他也看不見···


    溫恪心裏知道溫季明的本意,他知道一遍一遍做成功率這麽低的手術沒有意義,但他還能怎麽辦呢?他不是不能學做一個盲人,他畢竟做了18年健全人,隻要開始學,不管是洗衣吃飯走路坐車,他都能做好,可他不能當個瞎子。


    當一個瞎子意味著在陌生環境裏沒辦法上廁所,溫柔的服務生或者護士會帶他去洗手間,然後告訴他“可以用了”,看著他上完廁所還會帶他去洗手,跟他說,“先生,給您紙巾”······這算什麽呢?人間善意還是另類羞辱?怪對方嗎?不,他們寬容又善良,可溫恪做不到,他受不了被人看著小便,這對溫恪而言是在告訴他,他是個殘廢。他習慣了做佼佼者,而不是被人同情和嫌棄的弱者。


    那些天文書也好,望遠鏡也罷,他都再也看不見,他確實還有聽覺和觸覺,可是一個人要怎麽聽、怎麽摸ngc4038和ngc4039呢?他的理想,他的誌向,都會變成了癡心妄想。


    他不能想象,他和陳劭並肩走在一起,陳劭不僅再也不能跑起來,還會被人用異樣眼光看著,說他牽著一個瞎子。


    他不能想象,以後的每一次合影,都要陳劭念給他聽,照片裏有什麽,身後的天是藍還是灰。


    他不能想象,時光漫長,如果陳劭有一天和溫季明對謝楠一樣,累了,露出疲憊的眼神,他卻看不見,還一個勁兒地賴在陳劭身邊,消耗他的能量,拖累他的人生。


    因為看不見對方的臉,一並看不見了對方的心,他不知道每一句說愛的背後是怎樣的表情,他會提心吊膽地害怕對方厭倦,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連一年都不到,誰敢為這樣的愛情打包票?


    溫恪的愛是純粹的,純粹到揉不進去一點兒沙子,與其去考驗一份感情最後不歡而散,不如排除考驗相見兩歡。他必須迴到以前,他不能沒有眼睛。


    溫恪每天和自己較勁,越來越不愛說話,除了唿吸吃飯上廁所做檢查,他停止了一切活動,甚至連手機也不碰,他把眼睛閉上,一分鍾後睜開,看不見……再閉上,兩分鍾,還是看不見……再閉上,他摸著心跳數時間,睜開眼睛還是看不見……他就這樣一遍一遍地試,等上天送他一個奇跡。


    上天還沒來得及送給溫恪一個奇跡,就先帶走了一個孩子。


    溫恪每天下午被護士帶去長椅上曬太陽,有一個小女孩會來跟他坐同一個椅子,連著三天,小女孩都給了他一顆糖,兩個人什麽也沒說,坐著享受陽光。


    陽光越是毒辣,溫恪越是喜歡,眼皮上暖烘烘的,他好像就能看見一片紅色,而不是永無止境的黑暗。


    第四天的時候,小女孩終於開口了,大概意思就是,你拿了我三顆糖,為什麽不給我禮物?


    溫恪身上什麽都沒有,摸來摸去,摸到了那條陳劭辮給他的手繩,摘下來,套到了小女孩的手上,聲音苦澀又溫柔,“this is a bracelet made for me by someone i love very much. it is colorful. can i give it to you?”


    小女孩是天生眼疾,看不見手鏈是什麽顏色的,但溫恪說是彩色的,她就很高興,問溫恪彩色是什麽樣的?


    溫恪不知道怎麽向盲人描述彩色,“the rainbow is colorful.”說完又意識到,對方怎麽可能見過彩虹。


    果然小女孩又問,彩虹是什麽樣的。


    溫恪想起了一句名言,“rainbow is a promise。”彩虹是一個承諾,這曾是他和陳劭之間的承諾,他們曾嚐試在彼此的雲中成為彩虹,可現在,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小孩子一旦開了口,就會有問不完的問題,又擔心手繩是很愛很愛的人辮的,自己戴上,對方會不會不高興。


    溫恪想了想,陳劭會不高興吧,但也許自己現在失明了,陳劭不會舍得表現出來不高興,他會什麽都不說,再辮一個自己,他們在一起,陳劭總是遷就他的每一個細節,迴答說,“你戴上的話他不會不高興。”


    小女孩高興地戴著手繩被護士領走了,臨走前還承諾明天帶一個禮物給溫恪。


    但溫恪裝著一盒巧克力等了三個“明天”也沒等到小女孩,溫恪從護士那裏得知,女孩因為並發症去世了。


    同在黑暗世界裏,第一跟他說話的人,他們不知道對方長什麽樣子,卻分享過不同口味的水果糖,溫恪以為那條手繩可以帶去哪怕一點點好運氣,原來,自己身上早就沒有好運這個東西了。


    溫恪的心在來迴拉扯,整天縮在房間裏不出去,滿腦子隻有一個問題,但他卻覺得不管怎麽想都好像隻剩下了死局,做手術,治不好,甚至和小女孩一樣死掉,不做手術,瞎一輩子,當個累贅。他之前隻關注手術微弱的成功率,現在卻意識到了手術還有並發症,還有死亡率……


    溫季明不知道這件事,他隻是發現溫恪越來越封閉,整個病房都是一個低氣壓圈,溫恪難看蒼白的臉色上有一股無言的絕望。先前還強烈要求做第三次手術的溫恪再也沒提過這件事,像是狂怒的困獸變成了奄奄一息的小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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