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不會結尾


    第十三章 小屋小貓


    溫恪抽抽搭搭地哭累了,抬起頭看著陳劭瞳仁裏映出的自己,心想,一定醜爆了。


    陳劭撐著地,想站起身,但因為蹲了太久身子一晃,單膝跪地,差點跌到溫恪身上。


    溫恪扶著陳劭,心裏愧疚,“對不起。”


    陳劭拉著溫恪站起來,“幹嘛跟我說對不起。”把傘塞給溫恪,“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也不用跟我說謝謝,什麽都不用。”


    溫恪跟著走,也想給陳劭撐傘,陳劭卻跑得快,先衝進雨裏去開門。


    溫恪視力很好,夜裏微弱的光,也能看到院牆上貼滿的爬山虎,雨水落在鐵質欄杆上,乒乓作響,棕泥花盆被洗刷一新。陳劭下了幾個台階,那是這棟二層小樓的半地下室,老式窗欞鑲嵌著花紋玻璃,曲折的雕花紋理,蒙上雨水,想來外麵看不見裏麵,裏麵也看不見外麵。


    這裏就像無人知、無人曉的地下城堡,溫恪迫不及待想進去。


    陳劭接過溫恪手裏的傘,收了扔進門口的桶裏,“進來。”


    溫恪便挪一步站在門口。


    陳劭看他杵在那,“坐。”


    溫恪便挪到布藝沙發上。


    老王如果看見坐地這麽規規矩矩的溫恪,一定能喜極而泣。溫恪覺著自己渾身濕噠噠的,擔心弄濕沙發,堪堪隻坐著一丁點位置。


    陳劭歪著頭,看了一會兒,抄起一個抱枕塞進溫恪懷裏,借勢把他摁進了沙發裏,“坐你的。”


    陳劭去拿毛巾,被摁進沙發裏的溫恪這才蜷起來觀察這裏。小屋外牆是水泥的,內裏卻全是木質的,渝州雨多,腳下的木地板能聽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房間裏陳設簡單的過分,推門進來就是一個布藝沙發,左手的窗邊下放著一張木桌,旁邊是書櫃,後麵有扇門,應該是洗手間,房間地上成捆地堆著幾摞書,往右看,就是床和衣櫃,一切都簡單到這裏的主人好像隨時都能離開。


    陳劭走到溫恪身邊,把毛巾遞給他,“你要不洗個澡吧,濕透了會感冒。”


    溫恪攥著手裏柔軟的新毛巾,竟有一絲扭捏。


    陳劭去衣櫃裏找換洗衣服,“洗手間在後麵,t恤有新的,褲子沒有,但都是幹淨的,可以嗎?”


    溫恪一溜煙跑進洗手間,飛快的說,“可以!”


    陳劭拿好衣服的時候,洗手間裏已經響起了水聲。看著手裏的衣服,敲門不太合適,但他萬一一會兒沒衣服直接出來怎麽辦?也不合適···


    溫恪隔著玻璃門看見陳劭的影子,“有事嗎?”


    陳劭正好接話,“你開下門,衣服給你,你的衣服扔洗衣機就行。”


    溫恪的一小截胳膊帶著洗手間的熱氣一起鑽了出來,伸著手在空氣裏亂抓,“哪兒呢?給我。”


    陳劭塞給他轉身就走,以前和江耳東光屁股一起洗澡也沒這樣局促過。


    洗完澡的溫恪對著鏡子照了半天,這會兒什麽汪小雨他早就忘到九霄雲外了,隻覺得,眼睛怎麽有點腫?這是哭了多久啊。好醜啊……溫恪拿冷水拍了半天,也沒見消腫。又打量著身上陳劭的衣服,有那麽一瞬間,看著鏡子裏的寸頭,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陳劭,或者說住在陳劭身體裏的溫恪。


    溫恪剛想坐到沙發上,陳劭卻拿了毛毯給他,“去床上睡。”


    溫恪徑直盤腿坐到了沙發上,拍了拍旁邊的位置,“你坐這。”


    陳劭抱著毛毯坐下來。


    溫恪拉過毛毯披到身上,“你都不問我嗎?”


    陳劭聽著溫恪隱約泛起的鼻音,皺了眉,起身。


    溫恪拉沒拉住,“跟你說話呢,你幹嘛?”


    溫恪就看見陳劭站在書桌邊,從抽屜拿了衝劑。陳劭這副樣子後來長長久久在他心裏生了根,他無數次地夢見陳劭瘦高的身影站在桌邊給他衝藥,絲絲縷縷的熱氣從陳劭手裏的杯子飄出來,係著紅繩的手腕,精壯的小臂,低著頭修長的後頸,搭攏下來看不清眉眼的表情,夾著人字拖青白的腳麵和骨節分明的腳腕,陳劭的一切一切都被刻進了他記憶深處。


    陳劭遞了藥過來,溫恪就乖乖捧著,白色的陶瓷杯楔著木質手柄,溫恪剛把嘴放到杯子上,熱水還沒入口,他就已經紅了臉。


    溫恪醒了醒神,“你怎麽都不問我為什麽?”


    陳劭又把毛毯給溫恪裹了裹,“為什麽?”


    溫恪簡直來了勁,義憤填膺開始說,沒說兩句,自己又哭了,後麵就邊哭邊說,“你說溫季明他是不是不是個東西!狗男人!他怎麽能這樣呢!說話都當放屁嗎!他對得起我媽嗎!”


    陳劭一邊遞抽紙,一邊把被說到激動處的溫恪踢開的毯子給他塞迴去。


    溫恪邊擦鼻子,反應過來,“你怎麽不說話?你也覺得是我不懂事嗎?”


    陳劭搖搖頭,“我隻是,沒什麽和父母相處的經驗,不知道說什麽。”


    好家夥,一句話讓溫恪恨不得咬自己兩口,自己在一個從小無父無母後來連唯一的奶奶都去世了的人麵前,控訴自己親爹要給自己找後媽,簡直太矯情了,溫恪半天說不出話,想了想,又氣陳劭不僅不給他幫腔,還勾他同情,伸腿就蹬了陳劭一腳。


    陳劭歎了口氣,抓住溫恪的腳腕,又給他塞進毛毯裏。


    溫恪覺得自己剛被握住的腳脖子上就像紅孩兒被觀世音帶了圈,一舉一動都隻能被牽著走,羞的把半張臉都縮進了毛毯。


    陳劭想了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因吧。死生契闊那都是戲裏唱的,可能日子長了,人就變了吧。”


    溫恪前麵是哭謝楠,為媽媽不值,聽見陳劭這樣說,竟然想哭自己,坐直了身子,拿他那雙大眼睛盯著陳劭,想看出這話背後到底有幾分真,“所以呢,你也是這樣?時間久了,什麽事都能過去?”


    陳劭沒由來煞風景地想起了周啟棠,搖了搖頭,“過不去,好的、壞的,我總是越記越清楚,有時候倒挺希望能忘了的。”


    此時的溫恪哪裏知道陳劭想起來的是什麽,他隻希望哪怕以後各奔前程,陳劭也不要忘了他,抓著陳劭的手腕,“別忘,什麽都別忘,隻要結局是好的,中間就算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也都隻是考驗,我們都得記著。”


    陳劭卻沒什麽信心,他會有什麽樣的結局?離開溫恪,再做一迴孤魂野鬼?覬覦溫恪,變成和周啟棠一樣的怪物?“那如果結局並不好呢?記著又有什麽意義呢?”


    溫恪卻很堅定,“如果不好,就意味著那不是結局。你隻需要再等一等。”


    說完,溫恪裹著毛毯跑到了床上,“陳劭,我相信我一定不會是溫季明那樣的人,我相信,愛和死亡一樣,隻有一次,如果我愛上了誰,我一定不會忘了他,更不會再愛任何人。”


    陳劭站在床邊看著溫恪那雙露在外麵的大眼睛,隔著毛毯拍了拍,“睡吧。”


    溫恪拍了拍旁邊的空位,“你不睡嗎?”


    陳劭轉身走到沙發邊,“我睡這。”


    溫恪猛地坐起身,“為什麽?我睡覺習慣很好的。”


    陳劭蓋著薄被,低聲說,“不習慣。”


    雨一直下,不知疲倦。


    陳劭剛剛睡著,就隱約聽見溫恪有什麽動靜,跑去一看,溫恪麵色通紅,整個人卻蜷成一團,很用力地咬著下嘴唇,鼻子裏發出“哼哼”的聲音,陳劭試圖叫醒他,卻半天沒反應,摸了下頭,高熱。


    陳劭看了眼手機,05:10。他剛把溫恪背到背上,溫恪迷迷糊糊醒了。


    “你幹嘛?”燒地神誌不清的溫恪說話含含糊糊的。


    “趴好,帶你去醫院。”陳劭說的很溫柔,又很可靠。


    溫恪把頭老老實實放在陳劭頸窩裏,他剛剛睡得很辛苦,夢裏不是從高處掉下去,就是有人追殺他,這會兒陳劭幹燥溫熱的皮膚就在他的鼻尖,一樣的沐浴露,一樣的味道,他好像聽見陳劭沉穩的心跳聲隔著肩背和他的心跳共振,安心的睡了過去。


    換季的時候,醫院全是感冒發燒掛吊針的。


    陳劭坐在溫恪病床側邊的椅子上,一隻手拳成拳放在溫恪輸液的手掌下麵托著,時不時摸摸溫恪因為輸液變得冰涼的指尖,幫他活血,眼看著溫恪又開始咬下嘴唇,就捏著他的腮幫子,讓他張開嘴···


    幸好,半個多小時就退了燒。


    十點多的時候,溫恪迷迷糊糊睜了眼。陳劭正低著頭在他身邊打盹,溫恪感覺得到陳劭的手就在他掌心下麵,陳劭的拇指和虎口正圈著他的指尖。


    溫恪低聲,“陳劭?”


    沒反應。


    溫恪知道護士已經拔了針,趁著陳劭睡著,他把手往陳劭虎口裏伸了伸,握住了那隻係著紅繩的手,腦袋還昏昏沉沉的,心裏已經軟的一塌糊塗。


    他有一點小心思,想給人知道,又怕人知道。


    兩人並肩走在迴甘霖街小屋的路上,“給家裏打個電話吧。”陳劭說。


    “不打,我不想見他。”溫恪把關機的手機塞到陳劭褲袋裏,“你拿走,別給我。”


    陳劭還想說點什麽,溫恪就轉移了話題,“我們去找昨天那隻流浪貓吧。”


    兩人順著昨天的巷子,到處找。


    “你知道嗎?納貓如納妾,宋朝人要養一隻貓,得先挑一個黃道吉日,寫一張納貓兒契,再為貓帶一份聘禮,如果是家貓生的小貓,就要給主人家送點鹽,如果是野貓,就要給母貓送魚。”溫恪躬著身子往犄角旮旯裏找。


    “你想養它?”陳劭問。


    “嗯。”溫恪轉過身,退了燒又吃了飯,這會兒恢複了不少精氣神,“你不覺得它冥冥之中和我們有緣分嗎?”溫恪故意說的高深莫測。


    陳劭突然想起來,昨晚就是聽見了貓叫才會出門去,遇上了溫恪,如果沒有那一聲,也許今早他會在路牌下麵撿到一個已經昏死過去的溫恪。這麽說的話,這貓確實通靈了。“那你要找到它媽媽,送魚給它當聘禮嗎?”


    溫恪調笑,“那就得看你這位招貓人能不能引他們出來了。貓叫學得這麽像,再叫兩句?”


    陳劭推開湊過來的溫恪,“下雨天流浪貓一般會躲在下水道裏、汽車底下、停車場裏,雨棚、廣告牌下麵,或者垃圾箱這些東西下麵,你去這邊,我去那邊,一會兒匯合。”


    溫恪拽住陳劭胳膊,“不行,你是不想讓我聽見你學貓叫,要支開我是不是?我不管,我跟你一起。”


    “你···”陳劭還沒說完。


    “喵嗚”那隻黑貓已經主動現身,趴在陳劭鞋子上。


    “是個公貓啊,給它起什麽名字好?是不是還得帶它做絕育?我們還得買貓糧去···”溫恪的問題層出不窮,兩人辦完手續,忙了一大圈,他竟然還活蹦亂跳的,好像昨晚高燒到神誌不清的不是他。


    溫恪窩在沙發裏逗貓,全然沒有昨天那不敢坐沙發的拘謹樣,活把這兒當自己家,一會兒指使陳劭幹這個,一會兒喊叫陳劭看那個。傍晚又下起雨來,果然,和他想的一樣,隔著這層玻璃,根本看不清外麵。


    溫恪在陳劭桌子上找了一張紙,“納貓契:2013年10月4日,陳劭和溫恪在甘霖社區不知名的巷子裏納了一隻貓,毛色全黑,取名小黑,尚未找到小黑的母親,欠魚一隻,以此為證。”


    溫恪勾了勾,小黑跳上他的大腿,他一邊順毛,一邊跟陳劭說,“你知道陸遊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二首嗎?”


    陳劭邊收拾貓窩,邊迴答,“尚思為國戍輪台那首?”


    溫恪轉過身看著陳劭,“嗯,這是其中的第二首,你知道第一首是什麽嗎?”


    陳劭心下明白過來,低聲笑,“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狸奴不出門”。


    溫恪握著貓爪,心裏想,一千年前的陸遊說,外麵大風大雨,我和貓在家裏烤火,都不想出門。一千年後的我,也想和你呆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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