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背霞明劍照霜,泠風走馬赴關東。


    …………


    東門,張濟一行百餘輛馬車被守軍攔在寨門前。


    嗒嗒嗒——


    越來越近的馬蹄聲,提醒已經有些焦躁不安的張濟,“正主到了,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大營,憑人家一句話”。


    說來也很奇怪,扭頭看著身後漸漸清晰的身影,張濟之前憂鬱煩悶的心情反而迅速平靜了下來。


    迴想當初他從弘農郡陝縣率軍趕來長安勸說李傕、郭汜二人和解的時候,那時小皇帝百般拉攏他,短短兩個多月就把他張濟從鎮東將軍擢升為位居三公的驃騎將軍,官爵僅次於李傕,比郭汜的車騎將軍還略高一籌。


    當時,李傕擔心他倒向郭汜一邊,郭汜也一樣,生怕他偏向李傕,“牆頭草”楊定也對張濟禮讓三分,董承和楊彪等保皇黨核心成員更是三天兩頭登門拜訪,想讓他促成小皇帝東歸洛陽的心願。


    那時的張濟儼然成了各方爭相拉攏的香餑餑,可謂出盡了風頭。


    並列三公的驃騎大將軍是何等顯赫的官職,那是衛青、霍去病等舉世名將才有資格坐上的位子。


    以前張濟想都不敢想,然而小皇帝為了請他從中斡旋,說服李傕準許天子百官迴返洛陽,毫不吝惜地拜他為驃騎大將軍。


    就因為這樣,張濟壓根兒沒把小皇帝放在心上。


    神馬狗屁皇帝?


    在他看來,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充其量就是一小屁孩而已。


    所以小皇帝雖然不惜高官厚祿加以封賞,讓張濟官拜驃騎大將軍,但他打心眼裏瞧不起小皇帝,完沒把天子當迴事。


    然而隨著郭汜中途叛亂,導致小皇帝倉皇出逃流落荒野,迴來後他整個人性情大變,連續一個多月寡言少語,喜怒不形於色,偶爾開腔發聲卻一語中的,致使包括張濟在內的各路將領十分被動,經常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


    久而久之,他們後知後覺的發現小皇帝“長大了”。


    甚至隱隱讓他們感覺有些高深莫測,東歸隊伍漸漸脫離了他們的掌控,讓他們愈發不安。


    渭水一役,以張濟為首的領兵主將想給帳下部將牟取官職,三番四次向劉協討要封賞。


    沒想到,劉協借力打力退居幕後,唆使太尉楊彪、太仆韓融、伏完和董承一幫老臣出麵,用冠冕唐皇的說辭安撫了各方將領,致使封賞淪為空談,不了了之。


    自此以後,劉協的話語權越來越重,帝王的威儀與日俱增。


    四路護駕勢力雖然依舊各自為政,但一舉一動都受製於劉協,沒有他首肯,誰也別想為所欲為。


    這是因為各方兵馬之間矛盾叢生,且各自為政,互不信任,時刻提防著對方。


    而劉協恰恰抓住了他們之間矛盾的製衡點,如同牽住了牛鼻子,致使張濟、楊定和楊奉三方勢力相互猜忌,互相掣肘。


    以至於大事小情,他們都要找劉協來評判,無形中把話語權交到了劉協手上。


    這種情形看似平常,輕鬆就能做到,但是隻有身在局中的人才清楚,要真正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最難得的是,既要照顧各方將領的情緒,使事態不至於惡化,保持大局穩定,避免爆發內訌;還要讓各方矛盾在可控的情況下繼續存在,無論是矛盾激化還是消除猜忌,對劉協都非常不利,惟有想方設法讓矛盾處於可控狀態,對他才最為有利。


    與此同時,劉協還要借助各方矛盾潛移默化的一步步擴大話語權。


    最終,將話語權轉化為實實在在的兵權,從而一舉扭轉局麵,化被動為主動,奪迴天子在東歸隊伍中一言九鼎的絕對指揮權。


    說實話,張濟從未想過局勢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


    曾經一度被他看作“小屁孩”的劉協竟然快速成長為“少年老成的皇帝”,水到渠成一般自然而然的接管了東郊大營的兵權,成為東歸隊伍中真正的主宰。


    馬蹄聲中,張濟驀然迴首,那一幕幕往事就像一幀幀畫卷似的在他腦海中清晰浮現。


    悵然若失的同時,又令他幡然醒悟。


    看著劉協策馬奔馳而來的矯健身影,張濟仿佛看到一條遍布荊棘和屍骨的帝王之路……劉協這位少年天子正沿著荊棘坎坷的蜿蜒之路策馬奔馳。


    前路雖然逶迤曲折,但目標卻異常清晰。


    唏聿聿——


    黃驃馬長嘶一聲,戛然止步,馬背上的劉協笑嗬嗬的對張濟說:


    “朕來晚了,驃騎將軍莫怪。”


    “陛下親臨,老臣……惶恐。”


    說著,張濟翻身下馬,稽首拜道:“臣張濟拜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飛身跳下馬背,劉協一個箭步出現在張濟麵前,攙著他的臂膀,把他扶起來。


    “老將軍快快起來,朕來遲了,讓愛卿受委屈了。”


    張濟聽後看了看佇立門前的王越。


    這個家夥真正是油鹽不進,任憑他好說歹說,甚至取出一箱金銀首飾賄賂王越,怎奈王越張口閉口就一句話“沒有陛下手諭,任何人不得出營”,毫不猶豫地迴絕了他。


    王越的拒絕讓張濟很難堪,手下一千多號人,外加百餘輛馬車,就這麽堵在寨門前,進不能進退又不能退。


    以至於張濟氣得老臉通紅,惱怒不已,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也無濟於事。


    想他張濟領兵征戰大半輩子,走過的關卡城門比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過的橋都多,即使是洛陽和長安皇宮,他想進就進,誰敢橫加阻攔?


    然而今日區區一道寨門就擋住了他的去路,即便他舌燦蓮花也過不去。


    縱橫沙場半生,張濟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此時此刻,張濟下馬跪拜的用意除了懇求劉協放自己離去以外,還想趁機教訓一下不識好歹的王越。


    好叫王越知道,本將貴為驃騎大將軍,即使落魄了,也不是你一個小小的中郎將得罪得起的。


    然而劉協一句“愛卿受委屈了”,硬生生堵住了張濟的嘴,致使他趁機告刁狀的念頭胎死腹中。


    “陛下,老臣……”張濟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不知是憋屈的難受,還是劉協親自送行把他感動的淚流滿麵?


    劉協拍了拍張濟的手臂,曆數他之前的功績:


    “半年前,愛卿不辭勞苦從陝縣率軍趕到長安護駕,奔走於李傕郭汜二賊之間,左右斡旋,使得朕和百官得以脫離虎口;


    渭水郭汜反叛,老將軍率帳下大軍奮勇拚殺,撥亂反正,殺得郭汜落荒逃走;


    三天前南郊大戰,老將軍更是擋在李郭大軍進攻的最前沿,六七千兵馬寧死不降,血戰到底,狠狠打擊了李郭大軍的銳氣。”


    說到這兒,劉協停頓一下,頗為動情的說道:“南郊一戰,老將軍帳下兵馬損失慘重,朕於心難安,這兩日有心想讓將軍休整一下,待我等擺脫李郭大軍的追擊之後,朕還想幫助老將軍補充兵馬呢,不成想,老將軍卻要返迴弘農駐地。


    誒!這一路走來,老將軍居功甚偉,今日離去讓朕好生不舍啊!”


    眼眶裏晶瑩閃爍,劉協拉著張濟的手臂舍不得鬆開。


    這一幕感動了現場很多人,尤其是張濟身後的一眾將領,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露出慚愧之色。


    張濟臉上掛著淚痕,眸光閃爍,小心打量著劉協的表情,琢磨著他說得是真是假。


    劉協情真意切的神情,即使是最挑剔最刻薄的人也挑不出毛病。


    以至於張濟看後一陣犯迷糊,暗自忖度道:“難道我真的想多了?如果天子真的這麽器重我,楊奉縱有兵馬在手,沒有天子首肯,他即便咬牙切齒想撕了我也是枉然,根本奈何不得我!”


    的確,張濟之所以匆忙收拾財物,還準備偷偷出營,其根本原因就是擔心楊奉找他算賬,亦或是暗中加害他,畢竟南郊一戰張濟害得楊奉損失了一萬大軍。


    整整一萬多精銳之師,就因為張濟兵敗後慌不擇路叫開了楊奉大營的轅門,致使西涼軍趁勢發起衝鋒,一舉攻陷楊奉大營……戰後,楊奉損失了三分之二的精銳主力。


    所以,張濟和楊奉的這個梁子結大了!


    以己度人,如果換做張濟被楊奉害得這樣慘,他絕對不會和楊奉善罷甘休,不給帳下將士一個滿意的交代,以後還怎麽帶兵打仗?


    盡管劉協出麵給雙方協調說和,暫時穩住了楊奉及其帳下將領,但張濟仍然不放心,做夢都夢見楊奉加害自己。


    是以張濟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三十六計走為上,趁早離開大營,徹底斷了楊奉報仇的念想。


    值得注意的是,張濟隻想著楊奉會加害他,似乎從不擔心劉協對他痛下殺手?


    正如劉協所擔心的那樣,張濟並不是沒考慮過轉投李傕郭汜一方。


    但是一想到自己五千多兵馬都死在李郭大軍的鐵蹄之下,張濟就不得不考慮帳下將領的態度,即使他自己可以不計前嫌,但帳下將士卻未必願意投效李傕和郭汜帳下。


    更何況,李傕和郭汜又都是目中無人的狂妄之徒。


    就像李傕了解張濟一樣,張濟同樣清楚李傕和郭汜的為人。


    如果張濟兵馬猶在,轉投過去,李傕和郭汜還會高看他一眼,自然樂見其成。


    倘若他落難後投奔李郭二人,那結果就另當別論了,受冷遇都算輕的,搞不好李郭二人會趁機做掉他。


    所以張濟決定出走時其實沒有其它選擇,惟有帶著家眷返迴弘農郡老巢這一條路可走。


    做足了表麵文章,劉協沒有阻止張濟離開,毫不猶豫的給王越下了放行令。


    臨別之際,劉協又命王越燙了一壺好酒,為張濟把酒餞行,裏裏外外給足了張濟麵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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