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


    …………


    是夜,無月。


    秋風蕭瑟,嗖嗖的冷風裹挾著落葉飄飄蕩蕩的散落在街上,給走夜路的行人更添幾分寒意。


    喀喀——


    忽然,臨街北邊的屋頂上傳來一陣瓦片斷裂的脆響。


    緊接著,隻見三道鬼魅般的黑影從屋頂疾掠而過,落在北城一幢規模頗大的院子裏。


    這是一幢三進宅院。


    前院正對著北城大街,喧嘩吵鬧是護院仆役的住處,後院幽靜是女眷的居所。


    二堂走廊掛著一盞盞粗麻燈籠。


    燈光昏暗,卻勝在燈籠非常密集,使得廊下頗為明亮。


    此刻已是人定時分(亥時21點),整幢院子的絕大多數房間都已熄燈入睡。


    惟有二堂東邊的房間亮著燈光,簾櫳卷起,格窗敞開著,屋裏的人似乎需要吹著冷風讓自己的頭腦更清醒。


    唿唿——


    窗口的冷風忽然變向,吹滅了案幾上的油燈。


    隨即格窗微微震動,一道黑影像遊魚般越過窗欞,徑直落在月牙案後麵……


    油燈熄滅的一瞬,賈詡心頭一緊,本能地跑向牆角,那裏存放著賈家世代相傳的寶劍。


    嗤嗤——


    火星四濺,月牙案上的燈芯忽閃幾下,又亮了起來。


    “啊……陛下!”


    “怎麽是你?”


    從失聲驚唿到疑惑不解,賈詡眨眼間便完成了角色轉換,展示出遠超常人的隨機應變能力。


    說展示,是因為有目擊者。


    “文和先生別來無恙?”


    賈詡聽到話後,臉頰不自覺的抽搐兩下,暗自腹誹道“如果不是你半夜越窗進來驚嚇我,我會活得更好”。


    想歸想,他嘴上卻說:“謝陛下掛念,微臣這幾日過得還算安穩。”


    聽話聽音。


    賈詡的話可以解讀為“陛下你不來找我的話,我過得不錯,你這一來,我就不得安穩了。”


    穿著一襲黑色夜行衣的劉協,從窗口進入屋內的瞬間就霸占了賈詡的位置。


    此刻他盤膝坐在賈詡的月牙案後麵,蒙在臉上的黑色布巾落座時便已摘下,使得賈詡一眼就能認出他。


    就在賈詡答話的時候,窗外伸進來兩雙手,放下簾櫳(紗窗和布簾),又關上格窗。


    這樣以來,外麵的人就無法窺視屋內的情形,不靠近的話也聽不到賈詡和劉協的談話。


    格窗合攏的響聲,促使賈詡驀然轉身,可惜他什麽也沒有看見。


    遊俠出身的王越和史阿師徒二人,悄無聲息地做好一切,顯得格外得心應手。


    之所以弄出聲響引起賈詡的警覺,其實是提醒他窗外有人看守,不用擔心有人偷聽,想說什麽盡可暢所欲言。


    不言而喻,剛剛從大街屋頂上疾掠狂奔的三道黑影,便是劉協和王越、史阿三人。


    “嗬嗬嗬,文和似乎對朕的到來並不吃驚?”劉協爽朗一笑,抬手示意賈詡坐下說話。


    賈詡也不客氣,直接跪坐在他對麵,畢竟是在他的家中。


    天子劉協深夜越窗而入,顯然不想讓人知道行蹤。


    既然這樣,賈詡也不矯情,坐下後直接略過寒暄客套,捋著胡須,說道:“有些虛驚,但見到陛下龍顏的一刻,微臣並不感到意外。”


    “哦?”劉協詫異道:“文和有話直說,朕洗耳恭聽。”


    賈詡道:“之前臣與陛下城樓一晤,雖未深談,卻讓臣受益良多,奈何臣當時衣衫不整,汙濁不堪,惟恐有辱聖躬,不得不匆忙告退,故而錯失了聆聽聖訓的機會。


    臣迴府後甚為遺憾,近幾日曾想覲見陛下,怎奈賈某寄人籬下,身不由己,以致無法成行。”


    看著賈詡聲情並茂的講述,以及他那真誠懇切的神色,劉協微笑頷首,卻不插話。


    平心而論,劉協基本認可賈詡的說辭,因為賈詡縱然才思敏捷,聰慧過人,但終究是文士,擅長用智而非武力。


    如今他客居段煨帳下,又遭段煨猜忌,致使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很大約束,幾乎喪失了人身自由。


    所以賈詡說得基本屬實,對自己尷尬的處境和諸多顧忌直言不諱,侃侃而談,能做到這一點殊為不易,以至於劉協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劉協心裏很清楚,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是不屑於說謊的。


    謊話就意味著漏洞百出,不僅難以取信於人,還會被人鄙視,與之對應的是,真話本身並不動聽,勝在沒有破綻,而且情真意切,故而越是說真話,就越能打動人。


    隻不過聰明人說真話,在遣詞措意方麵頗為講究,亦真亦假,詼諧生動,虛實之間暗藏本心,令人信服之餘,又有高深莫測之感。


    顯而易見,賈詡不但有大智慧,而且還是一位深謀遠慮的頂級幕僚。


    所以劉協對他的態度是聽其言、觀其行,相信他說的話,並不代表就信任他這個人。


    賈詡稍作解釋後,話題一轉:“近日賈某聽聞李傕郭汜大軍即將趕到華陰,賈某妄自揣測陛下在城裏不會待太久,料想這一兩日便要率領百官起駕東行。


    倘若陛下還記得微臣,對城樓一晤意猶未盡的話,臨行之前必定傳召微臣敘話,然而令臣頗感意外的是,陛下竟然親臨寒舍……”


    劉協聽後眸子流轉,沉吟一會兒,感慨道:“西涼出人才啊,前有李儒,後有賈詡,可惜不為朕所用!”


    “啊?”


    賈詡聞聲色變,被劉協莫名的一聲感歎震得外焦裏嫩,致使原本清晰明朗的思路瞬間變成一團亂麻。


    李儒何許人也?


    那是昔日董卓的智囊,其人輔佐董卓從西涼一中郎將步步高升,進而縱身一躍,揮師進京,夜宿皇宮權傾朝野,廢長立幼,執天下之牛耳……漢末亂世自此而起。


    隨著呂布倒戈一擊,董卓慘死,曾輔佐他走向人生巔峰的李儒也成了他的殉葬品,成為當下人盡皆知的亂臣賊子。


    想起昔日同僚李儒的悲慘下場,賈詡頓時遍體生寒,不禁打個哆嗦。


    劉協提起李儒的同時他賈詡居然緊隨其後,這讓賈詡不由得迴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


    董卓強盛時自己是他麾下的幕僚之一,董卓死後,自己獻計於李傕、郭汜等西涼將領,硬生生把一團散沙的西涼軍重新擰成一股繩,進而反攻長安,誅殺王允、黃琬等一幫老臣,致使天子…呃、也就是麵前這位劉協陛下再度淪為傀儡皇帝。


    之後四年多,麵前這位陛下一直飽受李郭二人欺淩……現如今,好不容易擺脫了李郭二人的脅迫,又遭李郭大軍追殺……


    想到自己竟然把眼前這位皇帝陛下害得這樣慘。


    賈詡不自覺的直冒冷汗,額頭上黃豆粒大的汗珠簌簌滾落,“啪啪”落在頜下的月牙案上。


    前一刻,賈詡還自以為得計,有恃無恐,麵對劉協他成竹在胸,有恃無恐。


    可現在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很危險啊,簡直危險到了極致,已然站在生死一線的懸崖邊,距離死亡已近在咫尺……


    劉協深夜來找自己想幹嘛?


    就在剛才,賈詡猜測劉協深夜來訪的目的是想征辟自己出仕,想讓自己投效他,輔佐他中興漢室。


    但此刻,劉協不經意的一聲感歎,讓賈詡迴想起自己和天子之間的仇怨,以致於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恐怕想多了。


    劉協的話“不為朕所用”已經清晰無誤的表明態度,還加上前綴“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他賈詡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麽?


    一念至此,賈詡如遭雷擊般身顫抖,毫無形象的癱坐在地上。


    劉協此番壓根就沒想過招攬他賈詡,而是出城之前趕來殺死他,一雪前恥。


    顯然,劉協把四年多以來李郭二人的欺淩算在他賈詡頭上……


    事關自己的生死,賈詡再也無法淡定了。


    沉默不到半刻鍾,賈詡已經滿頭大汗,臉色蒼白無血色,以至於再也不敢正視劉協,神情頹廢心如死灰……


    “陛、陛下今夜前來是……是要殺我嗎?”嘴唇哆嗦著,賈詡鼓起最後的勇氣,戰戰兢兢的問道。


    劉協依然麵帶笑意,深邃的眸子裏閃爍著難以名狀的神采。


    “文和先生看出來了?”


    說著,劉協自顧點頭,“沒錯,朕確有此意,臨行前順便探望文和,把你我之間的恩怨做個了結。”


    頓了一下,劉協隨手從月牙案下取出兩隻青銅酒樽,擺在岸上,然後抓起書櫃上的酒壇倒了兩盞酒。


    汩汩——


    酒壇口大,酒樽太小,美酒盛滿酒樽後傾瀉而下,酒水像溪流一樣在桌案上肆意橫流……


    把一隻酒樽推到賈詡麵前,劉協端起另一樽酒,放在嘴邊嗅了嗅,呷了一口含在嘴裏細細品嚐,香醇清冽中夾雜著淡淡的甜味。


    “香滑甘醇,綿柔爽口,純糧食釀造,真是好酒啊!”


    瞥了賈詡一眼,劉協邊喝酒邊說:“世人皆知賈文和是大才,尤其是那些野心勃勃的亂世梟雄更是對先生傾慕已久,但朕敢斷言,真正想招納你賈詡的諸侯並不多,因為你是踩在朕的身上一舉成名的。


    當年你獻計李傕郭汜反攻長安成功以後,你固然揚名天下,但你的命運也和朕綁在了一起。


    如果你賈詡真打算隱姓埋名不問世事的話,大漢河山地大物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養活你一家人不成問題。


    隻可惜你辭官隱居之後,靜極思動,又重新出山了。


    這說明你無法適應閑雲野鶴的生活,強忍了四年多,終究拋不開功名利祿,不甘寂寞又躥了出來。”


    酒樽空了,劉協停頓一下,拿起木勺從酒壇裏盛些酒水,再斟滿酒樽。


    看了看賈詡麵前酒滿自溢的酒樽,劉協笑著說:“陪朕喝一盞吧,就算是斷頭酒,該喝還得喝。自古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等人頭落地,你再想喝也為時已晚嘍。”


    賈詡此時真正是惶恐至極。


    相同的經曆之前也有過一次,那是賈詡年少時被羌人擄去,當時賈詡冒充自己是太尉段熲的嫡孫,致使羌人驚懼,於是便放了他。


    但現在賈詡知道自己隨機應變的能力,毫無用武之地。


    劉協實在太可怕了!


    寥寥幾句,就道破了他賈詡辭官歸隱和重新出山的意圖,言辭犀利,直指賈詡心意,甚至比賈詡自己想的更長遠。


    顫巍巍的伸出右手,賈詡端起酒樽,酒水已灑了一半。


    仰頭一飲而盡,賈詡感覺好受些了,起碼頭腦清醒了不少。


    放下酒樽,賈詡俯首拜道:“謝陛下賜酒!”


    “不用客氣,這原本就是你收藏的美酒。”


    劉協笑了笑,用木勺給他添酒。


    不過劉協不再邀請賈詡對飲,自酌自飲的邊喝邊說:


    “就目前形勢而言,投奔小諸侯,隻能作為你賈詡的容身之所,能養家糊口,卻無法長久,更發揮不出你的才華。


    日後若有梟雄再把朕劫持在手裏,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投奔他,除此之外,其他諸侯縱使收留你也不會重用你。


    而諸侯們帳下的那些幕僚文士更不能容你,因為你無視皇權君威,曾為一己之利,致使大漢最後一位正統皇帝淪為李傕、郭汜掌中的傀儡。


    像你這樣無君無父的謀臣,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也不能重用。


    你若想一展才華,唯一的出路就是投靠挾持天子的那位梟雄,因為他一邊要對付諸侯,一邊還要提防天子和百官在背後掣肘,你的作用就是幫他看守並壓製天子和百官,為其穩定後方,免除後顧之憂。


    如果你做得好,等到他成就霸業之日,會對天下人說你賈詡居功至偉,然後加官進爵,乃至封列侯也有可能。


    而你若想給自己給自己的子孫後代謀取榮華富貴的話,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幫助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梟雄或他的子嗣謀朝篡位,成為擁立新君的開國元老。


    所以朕現在就能斷言,你的未來是和朕緊密相連的。


    不能為朕所用,就隻能投靠挾持朕以號令天下的梟雄,而人家重用你的唯一目的就是讓你對付朕……嗬嗬嗬,所以朕要殺了你,以絕後患!”


    說這話時,劉協放下酒樽,身上下籠罩著絲絲寒氣。


    真的是身縈繞著冰冷刺骨的白練狀寒氣!


    那一縷縷寒流清晰無誤地呈現在賈詡的眸子裏,就連案上的油燈都向賈詡這邊傾斜,呲呲的火焰把賈詡的左臉燎得黑乎乎的,火辣辣的灼痛。


    昏黃的燈光下,那縈繞劉協身的寒氣呈現冰冷森然的藍色幽光,恍若地獄幽靈一般,致使賈詡的眼珠子瞪得滾圓,喉結湧動艱難地吞咽一口冷氣,頓時徹骨冰寒,冷得讓他感到窒息。


    “賈詡愧對陛下,臣、臣……隻求速死!”


    骨碌爬起來,賈詡俯身跪在劉協麵前,聲音哽咽,額頭嘭嘭的叩擊地板……


    鏘鏘——


    利劍出鞘,劉協沒有絲毫猶豫拔出赤霄劍,振臂一揮,向賈詡頭顱斬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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