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榮榮和宋衍聞言看向彼此,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既然吳國國君在這件事上毫不知情,交易書又是從陳國流出來的,會造假的人又去了陳國,那麽極有可能,製造交易書的幕後黑手就是陳國。


    他們處心積慮構造一場陰謀,就是為了挑撥吳楚兩國的關係,若是吳楚開戰,他無疑能坐收漁翁之利。


    既然東西是從陳國流出來的,那麽經手之人都有嫌疑,其中嫌棄最大的當屬大楚安插在陳國的暗探——


    從工部尚書手裏拿到這份交易書的暗探——蕭荒。


    調查蕭荒這些年在陳國的所行所為,並非難事,隻是當下時間來不及,等到消息傳來,隻怕一切都晚了。


    如今唯有的一線機會,隻在契門中。


    兩人默契地想到了這一層,卻是無人開口提議,直走到馬匹前,宋衍才借著翻身上馬的功夫開口。


    “榮榮,你先迴去,我去一趟雲歡山莊。”


    咻——


    話音未落,一柄利箭從遠處而來,擦著宋衍的脖頸飛過,牢牢紮進泥土地裏。


    燕榮榮拾起利箭一看,見箭頭還綁著密紙一張,忙將密紙解下,令她喜出望外的是,密紙上寫著的正是蕭荒在陳國的秘事。


    她抬眼打量四周,並無撞見一人,心中卻明了,定然是代盡歡所為。


    “密紙上寫的什麽?”


    聽到宋衍追問,燕榮榮忙應答:“原來蕭荒早已在陳國成親生子,他的老丈並非他人,正是那工部尚書,至於潛伏在吳國的紀逢仁,則是陳國的九殿下。”


    宋衍一聽這答案,心中的疑惑頓時解開:“看來蕭荒早被策反,這是陳國費盡心思設下的離間計,為的就是讓我們大楚和吳國反目成仇,榮榮,你迴去看好吳國國君,我迴洛陽,親自向聖人稟報此事。”


    “好。”


    就在宋衍離開金陵的第二日,大楚潛伏在吳國的暗探,傳來一個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吳國已然得知吳國國君在大楚被扣押的秘密,他們已然決定向大楚發起戰爭。


    吳國國君被扣押的消息倘若是吳侍衛向吳國透露,無論怎麽算,兩邊消息來迴傳通,時間上根本來不及。


    隻有一種可能,這一切都是陳國早早策劃的,甚至連大楚派人扣押吳國國君都在他們的計劃之內,隻有這樣,他們才能才敢那麽自信地提前發出消息。


    吳國決定開戰,大楚自然不能躺著挨打。


    聖人得知消息後,立刻調動荼州滄州雲南十萬兵,趕赴吳楚兩國邊境,準備直搗吳國都城,一擊吞並吳國。


    一路策馬奔赴洛陽的忍冬,終於精疲力盡迴到皇城,聖人立刻安排了人接風洗塵,忍冬卻不顧疲憊,趕到禦書房。


    “阿姊怎麽來了?”


    聖人滿臉欣喜地起身,以為忍冬這是按奈不住欣喜之情,前來感謝,沒成想,伸出去的手扶了空。


    他的阿姊撲通一聲跪倒在跟前。


    “陛下,吳國國君是被冤枉的,他從未寫過什麽交易書,是有人從他百篇字帖中摳出來的字,重新製造的一副假書,還請陛下明鑒,速速放吳國國君迴吳國。”


    聖人聞言一愣,不答反問:“阿姊不是喜歡宋衍嗎,不是對先皇當年的和親極為怨恨嗎,朕如今幫阿姊遂了願,阿姊不樂意?竟來替吳國國君求情?”


    忍冬抬眼看向聖人,目光不如多日前相見那般哀愁,而是堅定有光:“這是奸詐小人的陰謀,意圖讓兩國陷入對戰,好坐收漁翁之利,還請陛下明鑒,切莫中了他們的圈套。”


    聖人見她如此堅持,忍不住苦笑一聲:“阿姊,若是凡事無需證據,靠唇舌之辯就能扭轉乾坤,未免有些可笑吧?”


    “更何況,大楚養精蓄銳多年,既然吳國非要打這場仗,那麽,大楚也不會怕,更不會退。”


    忍冬聽到聖人的決定,心口狂跳:“兩國開戰,百姓何辜,戰士何辜,這一場仗若是打了,又要蟄伏多少年的養精蓄銳,那些虎視眈眈的敵國就不會趁機下手嗎?陛下放吳國國君迴國,他會解決吳國的內部憂患,與我們成為情比金堅的友好鄰國,隻要吳楚達成聯手契約,這九州無論誰都不能將吳楚瓜分,更不可能在任何一場戰役中得到益處。”


    “可是阿姊,朕不相信吳宣名,朕不能拿將大楚所有人的性命都托付給吳宣名,倘若沒有這交易書,朕或許可放手一試,如今有了這茬,你還要朕如何交付信任?”


    忍冬態度堅定,聖人態度更是堅定,不容反駁,他的心中已種下懷疑的種子,絕無可能割舍疑心,重付信任。


    忍冬還是不死心,同他講述了這些日子吳宣名為她做的種種。


    也向聖人坦白了自己如今對吳宣名的一顆真心。


    幽暗燭光下,兩人四目相對,時光宛若重迴多年前,那時候兩人都不足十歲,就坐在這禦書房的地上,聽龍椅上的先皇將各種有趣的故事。


    聽到嚇人的故事,兩人會害怕地鑽進先皇懷裏,瑟瑟發抖。


    聖人歎了口氣,伸手將忍冬從地上扶起來:“可是阿姊,朕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別人說什麽都會信的小孩了,朕是一國之君,朕的所思所想,朕的所作所為,都要對得起社稷,對得起黎明百姓,朕不可能因為他人幾句話就隨意地改變決定,朕隻相信擺在眼前的證據。”


    他說著轉身走到桌前,拿出那副交易書:“阿姊你看,能寫出這種計謀的人該是多麽的心機深沉,該是多麽的貫穿演戲,阿姊,吳宣名要騙你,輕而易舉就能做到。”


    忍冬看著眼前這幅找不到半點漏洞的交易書,渾然天成到仿佛是吳宣名一氣嗬成寫成的交易書,頓感絕望,不由得緊閉雙眼。


    “阿姊,別擔心,你很快就會自由了,朕已經調動兵馬趕赴邊境,這一次,朕會占得先機,直攻吳國都城,吞並這狼子野心的吳國。”


    聖人說話間還帶了幾分雀躍:“朕相信,大楚有這樣的能力,朕亦有這樣的能力……”


    餘光一閃,他注意到一旁的忍冬取下牆上的寶劍,不免一驚,忙迴頭看去,麵露驚慌:“阿姊……你你這是要做什麽?”


    聖人心中驚恐不已,環顧四周,開始盤算如何拖延,又如何讓外頭的人在第一時間衝進來,及時救下自己。


    他一步步退到桌旁,背在身後的手,小心翼翼抓過一方硯台……


    令他吃驚的是,忍冬拔劍後,並沒有指向他,而是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上,聖人心口一滯,當即站直身軀,嗬斥道:“阿姊,你要做什麽?!”


    “若以我吳國皇後、大楚長公主的身份為誓言呢,不知能否扭轉陛下心中的決定?”


    忍冬緊握寶劍,神情堅定,並無玩笑退步之意。


    “不,你不……”


    聖人甚至來不及在心中盤算計較,究竟能不能打消心中的猜疑,眼前的人已手腕一轉,引頸自盡。


    鮮血噴湧而出,帶著點點涼意落在地上、龍椅上、聖人的臉上。


    “阿姊!”


    聖人疾步衝上前,接住往後倒的忍冬,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一顆心簡直痛不能言。


    忍冬笑著抬手替他擦去臉上的淚水,血不斷從她口中、脖頸處湧出,她已然說不出話了,隻能用一雙仁愛的眼睛望著聖人,直到徹底沒了氣力,也沒有閉上。


    聖人看著懷裏的人,久久無法平靜,直到禦林軍衝進來,打破這死寂般的靜謐。


    聖人才緩緩迴過神來,顫抖著雙手替她合上雙眼。


    是夜,聖人徹夜不眠。


    翌日,聖人終於發出一個新的旨意,暫緩發兵計劃,先按兵不動,另急召宋衍將吳宣名送進皇宮,他要當麵和阿姊以性命擔保清白的吳國國君親自商談。


    正在奔赴洛陽之路的宋衍不得已折返金陵,親自帶走吳宣名。


    此刻吳宣名還不知忍冬以身為誓,自盡禦前的事,一路上百般誇讚忍冬。


    “朕的皇後果然非同凡響,宋指揮使,朕聽她說過你從前怪她不顧兩國和平,如今可後悔這樣說?朕的皇後那是一心向往和平,怎會不顧兩國百姓的安危?”


    “當初她向你表達心意,你也是想多了,你怎知你應答了,她就願意跟你遠走高鄉了?朕的皇後,朕知道,不過是要你一個答案,為了心裏不留遺憾罷了。”


    “朕的皇後,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不覺得過分,全九州最好的東西都配得上她,不過她也不會要天上的月亮,她隻是一個向往愛情的傻姑娘。”


    吳宣名見宋衍精神恍惚,並未認真聽話,嗤笑一聲,將手裏的饅頭撕下來丟過去,等人迴過頭來,這才笑著繼續道。


    “現在,這樣好的傻姑娘,是朕的了,朕這一輩子都會對她好,不會讓別人欺負她。”


    他嘴角掛著濃烈的得意,眼底滿是欣喜不可藏。


    宋衍卻低下頭去,不忍看他這番神情,吳宣名的皇後沒了,他失去了他這輩子最心愛的人。


    吳宣名思妻之念無從抑製,瓢潑大雨沒攔住他前行的路,累死的馬沒攔住他疾行的步子,三日不眠不休沒攔住他前行的執念——


    終於跋山涉水,來到洛陽城門口。


    看到頭頂上偌大的洛陽二字,吳宣名終於長舒一口氣,一頭栽倒。


    舊傷未愈,休息不足,又在瓢潑大雨中得了傷風,即便是宮中的禦醫都顯得有些棘手。


    聖人看著他這般狼狽卻又歸心似箭的模樣,終於相信了忍冬死前的字字句句。


    沒有一個國家的國君,需要用這樣狼狽丟失尊嚴的方式來獲取和平。


    他們身邊的謀士很多,怎會同意將自己的國君置身這般險地,來得到那麽些微的好處。


    “一定要治好他。”


    聖人離開前,見吳宣名尚未有醒轉之念,便吩咐人將忍冬遺體送到吳宣名身邊。


    翌日,吳宣名果然好轉,終於緩緩睜開眼,他下意識握緊拳頭,卻發覺早已與人十指相扣。


    這個人,除了忍冬還能是誰呢?


    吳宣名咧嘴一笑,側過頭去,卻見身邊躺著的人有些不對勁,灰青色的臉,煞白的唇,全然沒有活人的樣子。


    他的皇後,竟然死了。


    吳宣名非但沒有畏懼,反倒一把將人抱起,摟在懷裏,痛哭著:“是朕不好,是朕不好,朕不該讓放你離開朕的身邊,朕沒有護著你啊,是朕的錯,是朕錯了……”


    始終在病床旁守著的吳侍衛見到眼前這一幕,素來堅硬的心,也忍不住瓦解,側過頭去,勉強用鎮定的語氣開口:“陛下,娘娘是為了陛下以身作誓,引頸自盡的。”


    “什麽?她是為了朕才……咳咳咳……”


    吳宣名隻覺心灰意冷,渾身氣力仿佛都被抽走,一陣急咳之下,竟吐出一大灘的血,兩眼一黑,再次暈厥。


    “陛下!陛下!快來人!”


    吳侍衛著急忙慌地搖著吳宣名的胳膊,不讓他徹底失去意識:“陛下,你一定要振作,娘娘不僅是為了陛下而死,更是為了吳國的安定,為了兩國的百姓,娘娘為了兩國之間的和平能做到如此地步,陛下你可千萬要撐住啊,千萬要好好地迴到吳國,肅清朝堂,還吳國百姓太平和樂的日子啊!陛下!”


    也不知是吳侍衛的這番話提點著吳宣名,還是吳宣名心中另有執念,當夜,竟在眾禦醫束手無策之際,被施針醒轉。


    他愣愣地坐在床榻之上,眼中無光,一會哭一會笑,竟憑空伸出手去,試圖抓住什麽不存在的東西。


    眾人不忍,紛紛退出房間。


    是夜,吳國國君慟哭大喊愛人之名,哭喊聲在夜裏格外清晰響亮,聞者皆默淚。


    正在批閱奏章的聖人聽到動靜,卻是鬆了口氣:“哭出來就好,能哭出來就是痊愈的開始,行之,明日你來安排兩國商談。”


    “是。”


    宋衍深吸一口氣,轉身加快腳步離開,這牢籠般的皇室,令他頭一次生出膽怯,畏懼。


    想起趕路時,吳宣名問他是否後悔對忍冬說出那些苛責的話。


    宋衍心裏早有了答案。


    是萬千後悔。


    兩國和平本就不該由一個女子來承擔,他可以勸著哄著,唯獨沒有資格苛責。


    他憑什麽呢?


    這世間,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資格去苛責一個不願和親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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