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日,天官節,人人徹夜不眠趕往深山敬奉神明,實在排不上,也懶得排的,便在南邊的廣場上設了個祭祀大台。


    附近居民無一不來上香,就連偏遠之處的居民也聞訊匆匆趕來。


    這樣虔誠的人直到入夜,也不少。


    燕榮榮裹著宋衍今早送的梅紅大袍,站在陶水亭上,隻覺眼前都看花了。


    密密麻麻的人頭如被趕著往前走的鴨子,沿路的張燈結彩,大紅燈籠,都讓眾人左顧右盼,翹首打量。


    浮動的人群,簡直讓燕榮榮看花了眼。


    即便是注意到了其中有人較為可疑,不看燈籠不猜字謎,專盯著落單的姑娘打量,可轉眼之間,那人便隱匿人群,即便是眼睛一眨不眨,也根本找不到。


    燕榮榮忙再去看那姑娘,可眼下所見的人群根本不是方才那一批,她十分無奈地揉揉眼睛。


    “這可真是個苦差事。”


    湖對岸忽然傳來陣陣喝彩聲,還有震耳欲聾的鑼聲配合著喝彩聲,幾乎是在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燕榮榮抬眼看去,那是千彩戲法園在對岸搭的戲台子,黑壓壓的人群正朝那邊緩緩湧去。


    人頭攢動,更難看清隱匿人群之中的賊手。


    一旁的宋衍看穿她的心思,開口寬慰,溫潤的聲音與這熱鬧的金陵城格格不入。


    “無妨,人多雖是他們尋找目標的好機會,卻不是出手的好機會,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走大活人,並非易事。”


    燕榮榮聞言側頭看向他,見他衣袍都被寒風吹得蕭瑟,這才反應過來,難怪方才一直無風,原是他為自己擋下洌冽寒風。


    “你說的也是,我們隻需盯緊離開集市的方向,必能尋覓墨淵閣之人的蹤跡。”


    燕榮榮說著將視線掃向離開這熱鬧集市的幾處出口方向,站得越高,望得越遠,卻也瞧得不清楚。


    她轉身往亭下走:“此處看不清楚,我去明月樓看。”


    “恩,自己當心點。”宋衍衝著她背影提醒,燕榮榮身影卻早消失在他眼前。


    她一路疾步,十分努力地擠進人群,見實在難行,索性爬到了一旁的樹上。


    燕榮榮相信,憑著七師弟那雙火眼金睛,一定會注意到自己,果不其然,正在一旁候場的七師弟果然笑著抬起頭來。


    燕榮榮伸手指了指頭頂明亮的月亮,用口型示意——明月樓。


    七師弟見狀卻搖搖頭,用口型迴應——等我。


    說罷,他笑著提起手中的木偶,驕傲的臉上還藏著幾分緊張,燕榮榮忙衝他豎起大拇指,趴在樹上等著他表演拿手好戲。


    鏗鏘!!!


    咚咚咚!!!


    鈸聲震耳欲聾,鼓聲響亮又沉悶,如此開場無非是為了將觀眾從上一場大變活人的戲法中喊出魂來。


    “諸位瞧好了,接下來上場的是懸絲傀儡戲,唱的是亡魂記。”


    眾人都墊著腳跟,努力張望著,不舍得錯過出現的任何一個細節。


    一張蒙了黑布的桌子很快被人抬上來,桌子之上還架著一塊蒙了白布的木板,桌子上方緩緩垂下一襲黑布,正好擋住七師弟的臉和手。


    那提著木偶的銀絲線若隱若現,不注意瞧倒是瞧不出來。


    燕榮榮知道七師弟平素沒心沒肺,可在戲法這事上格外用心,自認將木偶戲練得出神入化,獨獨敗在這線上。


    操控木偶的線,足足有八十多根,悉數埋進木偶軀體之中,操縱著木偶人的一舉一動,甚至連手指頭都能動上一動。


    “死鬼,你為何迴迴問我,人家那日早已答應你了。”


    七師弟刻意捏出來的尖細女聲惹來台下眾人的爆笑,在他們的笑聲中,七師弟輕咳一聲,卻是無比渾厚的氣概男子音。


    眾人的笑聲戛然而止,十分默契地安靜下來。


    “阿梅,那你可敢對著這天地立誓,若是此生不嫁我,當是天誅地滅!”


    七師弟說話間,手中的木偶人伸手指向天地,一副滿懷期盼的樣子,仿佛真的活了過來。


    眾人屏息凝神,仔細觀看。


    七師弟將木偶男定格,轉而操控木偶女,一派捂臉低頭嬌羞的模樣。


    “討厭,非要人家立這種誓言……”


    話音未落,木偶女又垂下雙手,站得筆直,抬頭望著天。


    “我白阿梅願對著天地立誓,此生隻嫁你……”


    不待她說完,右側忽然走來一個黑無常,義憤填膺地指著兩人:“萬萬不可!他並非凡人,而是從我手下逃走的亡魂!今日,我必要令他永墜十八殿!”


    木偶男身軀瑟瑟發抖,聲音卻理直氣壯:“胡說八道,阿梅你不要聽我的,我自然是活人,怎麽會是亡魂!”


    白阿梅緩緩側身看向木偶人,臉上雖無任何表情,可台下眾人卻覺得她無比深情。


    因為她的聲音是那樣的堅定。


    “我白阿梅願對天地立誓,此生隻嫁程功,若違誓言,請天地誅滅。”


    黑無常聞言激動地簡直要跳起來:“你這女子怎這般執迷不悟,他不是人!他是亡魂,是魑魅魍魎,你為他立下這般誓言,終要萬劫不複!”


    白阿梅看向黑無常,一字一頓地開口:“我白阿梅,隻嫁程功,無論,他是人是鬼。”


    程功在這時疾步上前,一把將白阿梅擁入懷中,感動萬分:“阿梅,我也隻愛你一人,隻願娶你一人。”


    黑無常急得在兩人旁邊打轉:“不可不可!速速給我鬆開!”


    七師弟激動的聲音陡然一轉,忽然變成明亮之音,眾人抬眼看去,左側走出一個白無常,他伸手指向兩人。


    “白阿梅,你讓我一通好找,還不速速跟我迴閻羅殿?!”


    此言一出,台下觀眾露出吃驚意外的神色,嘀咕議論聲更是此起彼伏。


    黑無常聞言吃驚開口:“什麽?!白阿梅也不是人?”


    白阿梅同樣很是吃驚地來迴搖頭:“什麽?我……我也不是人……我我為何死人……”


    她說著雙手抱頭,蹲在地上,聲音幾近哀嚎:“我想起來了,我死了,我死了。”


    程功緩緩在她身邊蹲下,伸手輕撫她的後背:“阿梅,你想起了什麽?”


    白阿梅道:“我想起了,乞巧節,你我分別後,你為了救一個小女孩被惡徒刺殺,我日日以淚洗麵,神魂不寧,不慎跌入橋下,溺湖而亡。”


    程功一步步後退,不可思議地搖著頭:“原來,我真的不是人,我真的死了……”


    他說著一把抱住白阿梅哭了起來:“我更沒想到,我們活著的時候沒能在一起,死了竟然還不能在一起,阿梅,我對不住你。”


    白阿梅也哭了起來:“夫君……這一聲是我欠你的,你可也叫我一聲娘子?”


    程功仰起頭,隨後又重重俯下,聲音顫抖著:“娘子……”


    “誒!夫君!”


    “娘子!”


    “夫君!”


    鏗鏘——


    正當台下觀眾無比沉浸在劇情之中時,鈸聲無情打斷眾人思緒,隻聽台上七師弟笑道:“欲知後事如何,還請諸位擇日奔赴千彩戲法園。”


    這話一出,台下怨聲載道,紛紛罵起來。


    “怎麽這樣啊,正看到精彩之處,竟然就這樣沒了!”


    “就是就是,你好歹把這出戲唱完啊,太過分了!”


    “我才不去你們戲園看呢,誰不知道你們的票子貴,諸位可有知道後事的,在下願千金謝之。”


    長衫書生這話一出口,在場眾人都笑了起來,那票子不過碎銀幾兩,怎麽配用千金謝之?


    就在這哄笑聲中,一把銀票被人狠狠拋向半空,人群頓時哄亂,眼中再無活人,隻剩鮮活的銀票。


    尖叫聲,唾罵聲,接連不斷衝進燕榮榮的耳中,她不免被眼前的場麵所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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