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繁華的首都一角,兩個青年走在寬闊的馬路一側。


    “你說說你,長得也算人模狗樣,怎麽就這麽不長進?”其中一個青年語帶不滿的對著另外一個青年說“我扔下女朋友特意來指導,還這麽個結果。這都多少了?就算閉著眼也不該是這樣啊。”


    “一百,算上這個,一百零一。”身旁穿著一身西裝的青年稍稍有些尷尬,可是很快倒打一耙“我都按你教的來的,人家不答應,隻能證明你這師傅沒水平,你不能賴我啊。”


    “我怎麽教的你?”老易氣極反笑“我讓你上來就‘你好,你是?’、‘請問你叫什麽名字’、‘我想認識你可以嗎?’這樣跟機關槍一樣問個不停?你以為你是誰?你隻是警校學生,不是警察,更不是警官,你一個勁的問這些誰會理你?我千叮嚀萬囑咐,談話一定要有來有往,而且你必須要先把你的自己的情況說出來告訴人家。”說著老易開始模擬“像我這樣,你好,我叫易正倫,警官高等學校的學生,能認識你嗎?像這樣,人家才願意理你,才有可能告訴你人家的情況啊。”


    “我說了,人家不吭聲我總不能勉強啊。”西服青年不服氣的說。


    “那你可以繼續按照我教的第二招啊。”易正倫壓著怒火“要讓人家說更多的話,但是不要一味的附和她,而是找一些跟女生看法基本相似……”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嘴笨。別說什麽一邊跟人家聊天一邊想什麽相似的觀點,我就是一味的附和人家,都趕不上趟啊。”西服青年說著避開了同伴的撩陰腿“老易,值當的嗎?”


    “值當的嗎?值當的嗎?”老易氣急敗壞的開始四處尋摸。


    西裝青年拔腿就跑。


    “甄懷仁你迴來,我保證不打死你。”老易終於從旁邊拽出來一根一尺長的枯枝,對著不遠處的西服青年威脅。


    “我瘋了,我迴來。”西服青年不甘示弱反而越跑越快。


    “正倫。”這時馬路對麵傳來一聲好聽的唿喚。


    甄懷仁看看,馬路對麵站著一群人,其中一個最標致的女人正看著他和易正倫。轉身對正對兇器毀屍滅跡的易正倫說“易兄,替我多謝嫂子救命之恩。”


    “滾”易正倫罵了一句,趕緊跑向馬路對麵。


    甄懷仁鬆了口,轉身繼續前行。好友每天逼著他追求漂亮女生,實在讓他苦不堪言。可如今的局麵都是他自己做的。


    甄家祖上也曾闊過,北平、天津也是成片的宅子。到現在老家的五進院落,依舊是方圓百裏的新貴治宅樣板。隻是如今乃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甄家這種詩書傳家的家族注定被時代拋棄。自從朝廷廢除科舉後,甄家也就沒落了,卻因為尚有底蘊沒有立刻土崩瓦解。入了民國後,甄家四兄弟有意發憤圖強,重振家業,隻是老天似乎有意給甄家開個玩笑,除了有公職的甄懷仁三伯外,其他三兄弟,越發憤圖強,這家業敗落的越快,到最後不得不依靠出租祖產過活。


    終於在甄懷仁的父親又一次投資巢絲廠失敗後,甄懷仁的母親當機立斷篡權奪位,每個月給一百塊的零用錢直接將父親趕迴了家。這總算給了甄懷仁和妹妹甄懷安一個完整的童年,少年時代,讓甄懷仁在棍棒之下順利的讀完了南開附中,拿到了燕京大學預科的資格。


    當然人無完人,甄懷仁的母親自然不是完美無缺的,貪慕虛榮,攀龍附鳳的觀念也是有的。倒不是她自己如何,而是將目標對準了未來兒媳婦。隻是如今這年月城頭變幻大王旗,有槍便是草頭王。前腳你做總統,後腳我做大帥,今天是高官,明天說不得就是逃犯。誰也說句準,於是為甄懷仁定下聘前朝舊人。女方是前清退帝皇後的表妹,據說是個大美人。


    按理說,一邊是前朝遺民,一邊是破落戶,大家誰也不比誰高,誰也別嫌棄誰。


    可是甄懷仁的母親確認為是高攀了。雖然退帝已經隱居天津,卻不可否認,在民間還是有相當的影響力。幾千年的皇上不是說去了,大家就當不存在的,張大帥那麽威風,見了退帝同樣也立刻打千請安。


    可是甄懷仁不願意,深受新學影響的他心中十分反感這種包辦婚姻,無法接受自己和一個連麵都沒有見過的女人長相廝守。本來以為將內心中的想法說出來,母親能夠收取消婚事,卻不想被告知,要麽乖乖就範,要麽就不要想去北平讀書了。


    甄懷仁也犯了倔,真就悶頭在家哪都不去。


    這可讓甄懷仁的父親犯了愁。他自然知道自己是不行的,因此將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甄懷仁身上,如今兩邊杠上,老爺子人微言輕,說誰誰不聽,氣的牛黃解毒丸差點當糖吃。


    就這樣一拖再拖,眼瞅著燕京大學預科已經開了學,最終還是甄懷仁任職於天津警察廳的三伯出麵,提出讓甄懷仁讀警察學校。


    甄懷仁的母親早就後悔了,隻是礙於做母親的尊嚴一直僵著,如今有了這個台階,也就順水推舟,不吭聲。


    甄懷仁同樣沒好多少,如今隻求早點離開家裏,見識外麵世界,哪怕知道天津的警察風評不好也不在乎。就這樣時年十五歲的甄懷仁進入了天津警察教練所警官班第二期學習。


    自從北洋時代,山東青幫頭子厲大森來天津任直隸全省軍警督察處處長後,天津的警察就越來越多的充斥著幫派分子。甄懷仁本來以為自己不是當警察,而是做學生讀書,出來也是警官,不會和那些混混兒有什麽接觸,卻不想警察教練所同樣也容不下一張書桌。好在他始終堅持本心,堅持了兩年,眼看就要熬出頭,家中母親卻讓人傳話,畢業就結婚。兩年沒迴家的他早就聽說母親為了他結婚,將一處老院子整個扒了重修了一座小洋樓,本來以為還可以拖延,如今看來根本癡心妄想。一番上躥下跳把門走窗戶之後,最終還是三伯托人找人走了內政部警官高等學校校長鮑毓靈的關係拿到了入學名額。


    甄懷仁又在父親的協助下,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春天,才拿著老爺子省吃儉用扣出來的一百二十塊保證金,八十塊生活費逃也似的去了位於北平北新橋的警高讀書。


    出門百事難,以前在天津,雖然他不迴家,可是在老太太默許下,老爺子總會時常接濟。自從自己偷跑出來,徹底惹火了老太太,直接把老爺子的月錢扣沒了,甄懷仁隻能一切靠自己。這還就罷了,可學業總有讀完的時候,吃一塹長一智的甄懷仁不得不開始未雨綢繆。此時甄懷仁的舍友兼同學易正倫閃亮登場了。


    世間如果真有宋玉、潘安、衛玠存在,那麽甄懷仁認為就是指的易正倫,端的是一位佳公子。唯獨有一點不好,不是來學校讀書的,而是混學曆然後當官的。易正倫不住學校,而是租住在學校附近的二進院子,陪著女仆,進出都有黃包車代步。像易正倫這樣的,學校著實還有好幾個,同學們給他們起了一個諢號“學客”。


    甄懷仁和易正倫按理說最多點頭之交,斷不會結成莫逆,奈何世間事就是這麽神奇。民國二十三年春,日本人依仗前一年簽訂的《塘沽協定》大肆在華北走私白糖,生絲等物資,受此影響,華北很多貿易商分分破產,易家也在其中。


    易正倫再也沒錢租房子,雇傭人,甚至連車都不租了,搬迴了學校。從低往高很容易接受,可是從高往低卻很容易讓人瘋魔。對此事,同學們是幫助的少,看笑話的多。


    而彼時的甄懷仁整日間忙著學習,賺錢養活自己,根本無心理會這些。對於搬進自己宿舍的易正倫既沒有過分親熱,也沒有刻意疏離。這反而讓敏感的易正倫將他當成了朋友。隨著接觸的增加,兩人也才明白了各自的苦悶。


    身為花中老手的易正倫立刻提出讓甄懷仁趁著在外邊學習期間,趕緊找個喜歡的女人娶了,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老太太看在孫子的麵子上也不會再強求。


    甄懷仁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紀,自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於是本著兔子必吃窩邊草的原則,本校唯一一批女學生就成了首批受害者。從福建美人林又新到東北虎娘們陳湄泉,從柔情似水到綠林英雌,二十七個女生,甄懷仁一個都沒有落下。以至於如今這些女生聽到他的名字都能嚇得躲進廁所半天不敢出來。而受此影響,暗戀這些女學員的各方豪傑就把他當成了公敵。到了後期甚至隔三差五有校外的人帶著一群混混兒找到學校,指名道姓要見甄懷仁。


    學校早有明文不允許學生在校談戀愛,尤其是女生。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教育長王揚濱差點開了甄懷仁,好在當時學校南遷,最終以甄懷仁跑二十圈然後到女生宿舍外賠禮道歉結束。


    甄懷仁經過這事就想打退堂鼓,可是易正倫卻自覺失職,學校搬遷到南京,有事沒事就拉著甄懷仁出去追逐這江南的美人。


    隻是世間最難揣度的就是人心,哪怕甄懷仁事前如何準備,易正倫如何為他模擬,甚至親自下場示範。一年多下來,甄懷仁除了收獲一百零一個“你是個好人”的肯定外一無所獲。反而是易正倫因為那次下場,如今被套牢了。


    說實話,甄懷仁領取了這麽久的好人獎,也已經有了覺悟,打算畢業後老老實實會天津,按照父親的規劃去天津保安警察總隊當副官;遵從母親的意思娶那個女人,安安生生的過日子。


    如今甄懷仁唯一的顧慮是如何對易正倫開口,這廝也知道時間緊迫,已經為他確定了未來一個月內的六十個目標,按照他說的總有一個會看上自己。自己的相親大事似乎成了他的心魔,他甚至已經不奢求甄懷仁和人家有個結果,隻要兩個人成功交往。


    步行迴到警高在龍蟠裏的宿舍,甄懷仁剛進宿舍區大門,迎麵遇到了同學趙南康。對方一身酒氣,和他打了一聲招唿迴屋了。


    自從一年多前高警從北平搬到南京後,男學員宿舍就在這裏,學校為了女學生安全將她們全部安排住在清涼山下校本部。因為明天第二十期就要分發到各部門見習一個月,所以平日間循規蹈矩的趙南康今天才敢飲酒,否則讓校長陳又新看見處分是小,說不得最後給開了。這可不是危言聳聽,入學時一百三十多人的學生隊,三年下來,隻剩下七十二名,其中還包括了十七名女學員。


    一進門,甄懷仁就感受到了一股夾雜著臭腳味道的熱浪,熏得他不得不讓到一旁散散味。


    “不冷啊?”裏邊有人大喊“眼瞎啊?”


    甄懷仁無奈走出宿舍,從外邊關上門,來到廊下拿出煙點上。警高的學生來自五湖四海,很多入學前就是警察,所以脾氣都不好,尤其是男學生。剛剛在裏邊的那個說話就是東北的,名叫何家桓,名字聽著很有書香氣息,可是據說他是胡子出身,虎得很。年輕人氣盛難免惹是生非,隻是別人打架是為了逞威風,他打架卻隻是為了打人。甄懷仁跟他打過,要不是人家“看在同學份上”手下留情,估計自己就廢了。


    “又相親了,效果怎麽樣?”有人走了過來從甄懷仁的口袋裏拿出煙。甄懷仁如今已經名滿全校,大家都很好奇,究竟哪位女神會收了甄懷仁這個潑猴。


    “初步印象不錯。”甄懷仁輸人不輸陣“不著急慢慢來。”對方是甄懷仁的同學兼室友北平人施國光。


    “眼瞅著下個月就畢業了還不著急。”施國光揶揄一句“要我說你就去當額駙得了,皇親國戚阿。”


    “滾。”甄懷仁笑罵一句“老子要做額駙先睡了皇後大姨子。”民國二十年十一月便衣隊暴亂時甄懷仁作為警官學員也跟著保安總隊平叛,事後才知道退位君跑了。然後就眼見著東北的大好江山變成了異域他鄉,但凡有點心的都會咬牙切齒。


    兩人正說著就看到了一個影子走了過來,個頭不高。甄懷仁不用猜就知道是自己另一個室友廣東人薑偉辛,平時專門愛打聽散布小道消息,人稱“小廣播”。


    “來一根。”果然薑偉辛到光線之內,伸手從施國光手中拿過一根煙“有個好事,聽不聽?”


    “說吧。”施國光根本沒當迴事,薑偉辛的消息實在龐雜,大到德國軍隊即將衝入萊茵河畔,世界大戰一觸即發,小到門房李大爺和對麵豆腐西施的風流韻事,無所不包,實在讓人無從判斷好壞。


    “筧橋廣州分校要招飛行員,去不去?”卻不想薑偉辛帶來了一個真正讓他們感興趣的消息。


    “體能什麽的我倒是不怕,可就是算數一聽就頭疼。”甄懷仁無奈的說“況且我坐個秋千都能頭暈,要是飛上去,不得吐死。”


    薑偉辛大笑。


    “你有門路?”施國光卻仿佛心動了,他入學前是燕京大學的預科生底子沒的說。


    “你要去了,那這邊怎麽辦?”甄懷仁不等薑偉辛開口趕緊勸“再說了,去了也不一定選中,哪迴不是好幾千人爭那麽一百多名額。”施國光成績優異,已經被憲兵司令部挑去。相比警政廳,憲兵司令部才是真正的實權部門,不說別的,以後外快少不了。


    “我在這不過騎驢找馬,至於憲兵司令部……總不能強按牛頭不飲水吧。”施國光雖然說的含糊,可是看得出對甄懷仁羨慕的去處卻不以為然“你成績也不錯,要不你替我去吧。”


    “不成,不成。”甄懷仁擺擺手“這又不是菜市場,哪容得咱們讓來讓去。總之我不建議你去。”


    “別聽他的。”薑偉辛打趣一句“他名字都是‘壞人’,能說出什麽好話。”說著躲開甄懷仁的暗算,繼續說“不過那樣你可就不能實習了,那邊下個月就招生考試了,我訂了車票,後天就走。”


    “你看看,我說這廝沒安好心吧。”甄懷仁嘲諷一句“他可是成績墊底,要拉你一起肄業,三年時間啊。說不要就不要了?”


    “得了。”施國光看甄懷仁和薑偉辛越說越難聽,趕緊說“都是同學,誰會算計誰。偉辛,小老弟要不是這張破嘴,能到現在還說不到媳婦。”


    本來不高興的薑偉辛一聽,笑了,算是不計較了。


    甄懷仁鬱悶的不吭聲,從懷裏拿出一個布包“你們要是真去,那也得算計著點,我就這麽多。都拿去。”說著看都不看就塞給了施國光。


    施國光那裏肯要,幾人住在一起,彼此也都大概了解家裏情況。甄懷仁和家裏鬧翻了,根本得不到一分錢,來南京前的每年一百二十塊的保證金是靠給出版社翻譯外文掙得。到了南京,學校不收保證金了,這才寬裕了些。


    “到了廣東,就是我的地盤,懷仁,你瞧不起我?”薑偉辛雖然又拉下臉了,可是卻沒有生氣,畢竟甄懷仁這麽做,他不接受卻領情。


    “你們看看。”甄懷仁不屑的說“我這叫放長線釣大魚,今天給了你們這點,日後你們發了,我可是會吃你們一輩子。”說著又塞給了施國光“三個大男人拉拉扯扯,惡不惡心。”


    “滾。”施國光和薑偉辛笑罵一句,互相看看,隻好收了,畢竟甄懷仁連這麽自賤的話都說了,他們再拒絕就太傷人了。


    此時響起熄燈號,三人走進了宿舍,立刻屏住了唿吸。


    “你們三個在外邊嘀嘀咕咕的說什麽呢?”靠門的胖子本來要下床,見此又縮了迴去。


    “國光和偉辛後天要去廣東了。”甄懷仁覺得這事不需要隱瞞“考航校。”


    “嗯?”最裏邊傳來一個聲音“那國光不去憲兵司令部了?”


    “不去了。”施國光心裏有些埋怨甄懷仁爛好人,這宿舍八個人,就甄懷仁和自己兩個實誠。其他人都是十二個心眼。比如剛才問話的兩個,胖子叫魯毅,湖北的;最裏邊的那個叫方靳鑫是江西的。都是有名的聰明人,到不是學習多厲害,而是心思都用在了旁的上邊。不用想也知道,兩個人聽到消息就一定盯上了自己空出來的名額。他是真的想把名額轉讓給甄懷仁這個宿舍的小老弟。


    宿舍靜了下來,直到甄懷仁打破沉默“正倫還要晚一會迴來,一會幫忙遮掩一下。”


    “你瞧瞧人家,招招手,美人就撲了過來,如今都不知道滾了多少次了吧?”何家桓突然開口“再瞧瞧你,到現在還沒聞著過肉味吧?”


    剛說完,就感覺不對,一扭頭,果然甄懷仁已經撲了過來,兩人立刻打作一團。


    “很好,好的很。”教務長王揚濱看著麵前的八個人“打架的跑五十圈,勸架的跑二十五圈。開始吧。”


    王揚濱先生學問,道德俱佳,唯不苟言笑,所有學員都怕這位。今天正好他有事來龍蟠裏,所以很快就跟著值班中隊長和執星官來了。好在在這之前易正倫先一步翻牆頭迴來了,否則就會更嚴重了。


    “報告教務長。”甄懷仁突然開口。


    “說。”王揚濱的聲音不大,卻很有力度。


    “是我先動的手。”甄懷仁直接說“勸架的賬算我的。”


    何家桓撇撇嘴,卻沒吭聲。


    “有意思。”王揚濱看看表,對執星官說“五個人一共一百二十五圈,加上他的五十圈,一共一百七十五圈。”說完對其他六個神態各異的人說“既然有人願意替你們,你們怎麽可以不同甘共苦呢?就再加二十五圈。如果沒有人再願意為他們分擔,就開始吧。”


    何家桓瞥了眼傻眼的甄懷仁,轉身就開始跑。


    因為男生宿舍不在校本部,如今又是晚上,所以所謂的跑圈到也沒有多長,不過就是宿舍一條一百米左右的通道。可是這裏不光住著二十期學員,二十一期,二十二期,二十三期的學員也都在。丟人是一定的,更關鍵的是,這跑步他廢鞋。不同於別的學校,警高要求不準穿布鞋,隻準穿皮鞋。可皮鞋根本不適合跑步,所以當甄懷仁好不容易跑完之後,他的一雙八成新的皮鞋就徹底的張開了嘴。當然甄懷仁也管不上了那麽多了,疲憊的迴到宿舍,顧不得一身疲憊,顧不得解綁腿,倒頭就睡。


    迷迷糊糊的就被推醒,甄懷仁沒好氣的說“我再睡會。”


    “緊急集合,快。”易正倫又使勁推了甄懷仁一把。


    甄懷仁一激靈,趕緊起來,一踩地,又摔倒在床上。因為沒解綁腿就睡了,如今他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


    易正倫不得不過來扶起他,這才打綁腿。甄懷仁看看自己報銷的皮鞋,鬱悶的拿出舍不得穿的備用皮鞋換上。


    “魯毅你褲子穿反了。”突然施國光提醒道。


    眾人看去,果然,褲頭跑到了魯毅身後。魯毅無奈隻好解開綁腿,脫了褲子重新穿。這一來一迴就慢多了。


    “別打了。”甄懷仁緩了一會好了些,一邊扶著床站起來一邊說“用腿夾著,反正外邊黑洞洞的,把綁腿夾著,跑操時再打。


    “不對啊。”突然方靳鑫開口“咱們明天就實習了,還用緊急集合那?”


    眾人一聽,趕忙湧向門口,打開門看了看“老趙他們都出去了,別管那麽多了,去了比不去強。”甄懷仁說著當先出了門,卻不得不扶著牆挪步,不多時,隻有易正倫和施國光陪著他。


    “快走吧。”甄懷仁揮揮手。


    “架著,架著。”前邊的薑偉辛大喊。甄懷仁還沒開口,就被易正倫和施國光架住胳膊趕了過去。校長陳又新對學員管理很嚴,規定平時走路不得搖搖擺擺。因此被易正倫和施國光架著的甄懷仁,感覺五髒六腑差點移位。


    眼看就要堅持到學校,卻遇到了提前到校區又折返迴來的同期生,這才知道,今晚緊急集合根本沒有二十期的事。眾人無奈隻得反身迴到宿舍。


    經過這麽一鬧,除了甄懷仁外所有人都睡不著了,幹脆聊了起來,直到淩晨五點半起床號吹響。


    “咱們還跑操嗎?”魯毅問了一句。


    “誰願意去誰去,我都不要畢業證了,還跑什麽。”薑偉辛想明白了,索性躺下睡覺。


    “還是去吧。”施國光走下床“要不然人家給咱們來個開除,那航校還願意收?”


    薑偉辛無奈隻好跟著眾人又是一番折騰。


    甄懷仁洗漱之後,婉拒了易正倫和施國光之後,找了一根枯枝做了一個簡易拐杖,壓著時間點最後一個到了操場。


    警高跑操並不是按照身高從低到高固定位置,而是按照到達操場的順序,先到就站在前頭,以此類推。


    甄懷仁實在是跑不了圈,隻得向整隊的分隊長東周久請假。東周久也做不了主,上報給了大隊長,繼而又被上報到了來監督的訓導處長李垣。李垣已經知道了昨晚上的事,雖然不高興卻還是同意甄懷仁在一旁等著。


    警官高等學校不同於警察學校,它組織嚴密,自成一體,設校長、教務長、訓導處長、總隊長、大隊長、中隊長、分隊長、助教及各科主任。校長綜理校務,監督指揮所屬職員,製訂教育計劃,整飭學校紀律,執行對學員的獎懲。教務長秉承校長之命管理教務,協助校長製定教育計劃,並督率執行,負責各種講義的編訂和課時的安排,對學生的成績進行考核。訓導處長掌握全校風紀,總隊長承校長之命負責全校軍事課程的講授和術課的訓練,並商同訓導處長管理學校風紀。分隊長分任各班學員術科的訓練及風紀的糾正。助教輔助大隊長,中隊長分任各班學員的教練事宜。此外,警官高等學校還分設文書、課程、會計、庶務四科,各置主任辦事員一人,辦事員及雇員若幹人,具體承辦各科事務。


    眼見著幾百人在操場奔跑,甄懷仁很快就發現了樂趣。那真是波濤洶湧,激情澎湃,才明白為什麽在北平時校領導動不動就讓他們不停的跑圈,不整齊劃一不準停。隻是旁邊不遠處就是李垣等人,甄懷仁不敢明目張膽的看,掩耳盜鈴般的時不時掃幾眼,就立刻挪開。


    半個小時後,終於結束了跑圈,眾人散去,返迴宿舍用餐。


    學校早晨提供簡單的早餐,稀飯、饅頭、鹹菜。早就餓的前心貼後背的甄懷仁一口氣吃了八個饅頭才稍稍感覺到了舒爽。


    按理說,吃完飯就必須立刻跑著去校本部上課了,可是他們二十期今天就要分發實習,所以和其他宿舍勾兌之後,眾人一致決定不去了,反正沒人通知。


    不過有人已經預判了他們的預判,所以此時執星官冒出來通知所有二十期操場集合,分配實習單位。


    二十期的幾桌一下子靜了下來,尤其甄懷仁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被人玩廢了。在要如同薑偉辛說的“像狗喝了米湯,跑起來肚子裏叮叮當當”還是留下來繼續被當做笑料之間,甄懷仁最終選擇了住著拐杖三進宮。


    “二十號,甄懷仁,首都警察廳保安隊三等副官……”伴隨著分隊長東周久的宣讀,甄懷仁大聲應了一聲,敬禮後從一旁的警員手裏接過見習書。


    不同於其他省市,首都警察廳直屬內政部與高警平級,分設9個警察局,3個巡邏隊,保安隊、特務隊各1個大隊,水上警察1個中隊,每個警察局還下轄一些派出所。


    甄懷仁因為打算迴天津保警總隊占位子,所以武裝警察學成績最好,被分去保安隊並不意外。迴到隊列,待東周久宣讀分發完畢之後,全體二十期學員奉命成隊列返迴宿舍後解散。


    甄懷仁不管那麽多,一迴來解了綁腿,脫了鞋倒頭就睡。一覺睡到了下午,被餓醒後才記起錯過了簡易食堂的飯點。算上昨天,他已經兩天沒去了,簡易食堂有規定三天不去,取消用飯資格,心中不由懊惱。來上學的很多學生家裏都不富裕,因此學校才辦了這麽一個吃不好卻管飽的簡易食堂。專門為師生提供平價的午餐和晚餐,哪怕到了南京,經費大為緩解,也沒有取消這項製度。為了提醒學生珍惜,同時學校經費也不富裕,這才有了三天不吃取消資格的規定。


    甄懷仁從教練所養成了節省的習慣,所以不管身上有沒有錢都會去那吃。看看時間,換了一身便裝,甄懷仁出了龍蟠裏狠狠心喊了一輛黃包車直奔朝天宮。


    朝天宮南朝時曾為總明觀太學所在地,明朝時為朝廷舉行盛典前練習禮儀的場所,也是官僚子弟襲封和文武官員學習朝見天子的地方。清代以前建造的朝天宮毀於太平天國戰亂期間。現在的朝天宮古建築群為戰亂以後的清同治五年至九年(1866年-1870年)間在清前期原址上改建而成。從宋元明代的道教建築變成了儒家的文廟和江寧府學。如今江寧府學舊址則改為了考試院。


    甄懷仁自然和考試院的人沒有什麽關係,他是來考試院旁邊的“守拙書局”拿稿費的。身為天津人守著九國租界,不會幾句外語根本不好意思個和人打招唿,所以當地對於外國的新聞,刊物有很大的需求。這不同於文學著作,不需要很專業的文學功底,隻是需要快、準,所以這也就成了甄懷仁不向父母低頭的本錢。


    經理兼編輯馮力文年長甄懷仁十六歲,身高不過一米六,體型羸弱,卻總是腰杆筆挺,說話雖是慢條斯理,可是一副金絲眼鏡後的雙眼仿佛能夠看穿一切。甄懷仁佩服的不多,馮力文就是其中一個,誰能想到這麽一副皮囊之下,是一個熟稔七國語言,精通法學,數學的高人。因此自打二人結實,沒幾天,甄懷仁就厚著臉皮拜了馮力文為師,學習外語和法學。數學他是不想的,也學不來的,說實話,在甄懷仁看來,馮先生守著這麽個書局屈才了,卻不明白對方為何甘之如飴。


    別看馮先生外冷,為人卻內熱。他對甄懷仁病急亂投醫尋找朱麗葉,是不以為然的,甚至反感的,卻並沒有當麵說過什麽,隻是不時向甄懷仁推薦世界名著。甄懷仁老老實實的讀了下來,觀後感就是“自己真是一個好人”。


    不過甄懷仁對馮力文是感激的,前一陣無意中得知師母生日,特意咬牙買了一塊精美的手表請馮力文轉交,以示弟子禮。


    下了車,付完錢後,甄懷仁一瘸一拐的走進書局。正奇怪往日間不時有人進出,怎的今日這班荒涼,身後突然傳來嘈雜的腳步聲,有人從後邊將他撲倒。甄懷仁來不及多想,就勢用拐棍橫掃,也不看效果,就向一旁翻滾。


    伴隨著一聲慘叫,退到死角的甄懷仁看清了環境,正堂裏幾個精壯的男人對他虎視眈眈,一個人捂著胳膊最為兇狠,另外幾個手裏拿著槍“朋友,光天化日在考試院打劫嗎?”


    “少他媽廢話,憲兵特高課,不想死就趴下。”為首的是個右臉頰有一道傷疤的中年人,說著一揮手,身後的人就衝到了過去,將還在遊疑不定的甄懷仁按在了地上。


    作為膽敢拒捕的嫌疑人,甄懷仁自然是重點照顧對象。等押解他和其他幾個嫌疑人的車子來到一處有高大的黃色圍牆,內裏建築屋頂都是黑色的地方時,早晨尚能步履蹣跚行走的甄懷仁隻能趴著下車。每爬一尺,背上就挨一棍子,既不多大也不少打。


    終於,爬到了審訊室外,那個被他打腫了胳膊,如今又打了他一路的青年才懶洋洋的停下了手。


    從審訊室裏偶爾傳出的說話內容,甄懷仁才知道這裏是憲兵司令部看守所。而他之所以被抓進來,全因為自己的老師馮力文是cp。


    終於,門口傳來電鈴聲,片刻後門衛打開門走了進去,從裏邊帶出來一個失魂落魄的青年。此人名叫商淩彌,文質彬彬的他出身工人家庭,是國立中央大學中文係的學生。甄懷仁看不上他,整天裝深沉扮憂鬱,發一些酸文。


    對方對趴在地上的甄懷仁都無動於衷,精神恍惚的被帶出了審訊室。


    “進去。”剛剛毆打他的青年喝令。


    甄懷仁卻沒有爬而是扶著門框站了起來。他已經想明白了局麵,左右不過一個鐵核桃。再讓這種雜碎羞辱暢快,他會死不瞑目的。青年也不傻,不等他邁腿,就又是一棍子,將他打倒,可是不等他高興,甄懷仁又爬了起來。如此再三,終於審訊室傳來聲音“進來。”


    青年隻能憤憤不平的停手,不再阻止甄懷仁走進去。審訊室裏有三個人,兩名審訊員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看著他的彪形大漢。甄懷仁走到椅子旁邊看了眼大漢,明智的沒有坐,不怕死不等於要去增加羞辱。


    “姓名,工作單位,職務,去‘守拙書局’幹什麽?為什麽拒捕?”主審訊員隻在剛剛甄懷仁走進來時看了他一眼就再不抬頭,一邊看麵前的記錄一邊問。


    “內政部警官高等學校二十期學生甄懷仁,去書局拿稿費。”甄懷仁盡量不讓自己的後背彎曲,身子筆挺得站在三人麵前“我一進來就遭到了襲擊,完全是本能反應。待你們表明身份後,我沒有任何抵抗。”


    “塞當普利斯。”主審突然開口,甄懷仁下意識的就要坐下。


    “站著。”壯漢怒喝一聲。


    甄懷仁從諫如流,也不辯解,乖乖的站著不動。


    “阿呐薩瓦一固那哇一馬絲?”主審饒有興致的抬起頭,這才審視起甄懷仁。


    “是。”對方是用日語詢問自己懂英語,甄懷仁迴了一句。


    “嗬嗬,今天有意思了。”坐在主審員旁邊的副審員也有了興趣“肯塗思迪斯帕尺瑙,繞斯誒遲?”


    “隻會英語,日語,德語。俄語不會。”甄懷仁謹慎的迴了一句,如今這環境,哪怕他會也不敢承認。同時開始戒備起來,生怕對方冒出一句俄語。


    “你和馮力文怎麽認識的?”很顯然對方已經看破了他的心思,也不再糾纏,開始進入正題,幾個簡單問題後,開始進入正題。


    “民國二十三年四月下旬,我跟隨學校搬遷南京後,為了勤工儉學,在報紙上找來的。”甄懷仁對此到沒有隱瞞“我在北平也是以此勤工儉學,北平印友書局。”


    “那麽你和陳韞闔是怎麽認識的?”主審沒有糾纏繼續問。


    “不認識。”甄懷仁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迴答的全無壓力。


    “除了平時領稿費你還和馮力文有沒有過其他接觸?”對方又轉移話題。


    “沒有。學校管得嚴,一來沒時間,二來我是窮學生。”甄懷仁自作聰明的迴答。


    “你在學校有沒有參與什麽團體?”主審又問。


    “複興社算嗎?”甄懷仁想了想。學校對於學生們的思想抓的很嚴,可是幾個月前先是忠義救國會,接著又是什繼而又是複興社都跑來邀請學員們入社。甄懷仁覺得這裏邊就複興社的名字聽著正規,因此報了名,順便成了黨員。等領到章程才發現,複興社是要在黨員裏挑選什麽“精英”入社。而他卻是先入社再入黨,頓時覺得複興社也是個草台班子。好在不管大家入的什麽社,也沒人組織什麽活動,要不是眼前人問,他都快忘了。


    “行了,迴去好好想想,還有什麽忘了的,或者記錯的。我們下次聊。”兩位審訊員又問了一堆問題後,按下了旁邊的電鈴,片刻後,甄懷仁身後大門打開,他被人拽了出去。


    憲兵司令部的牢房為全封閉式,不見天日,從不放風;電網高牆,不在話下;層層鐵門,道道警戒;屋頂之上,崗哨密閉,江洋大盜飛簷走壁之徒,也插翅難飛,真可算是此時的現代化監獄。


    原本甄懷仁以為第二次審訊很快到來,可是之後除了獄警不時送來一頓比狗糧都不如的冷飯外,根本沒有人管他。


    這些天他想的很多,感覺最對不起的就是父母,眼下看來,他家這一支是要絕後了。想到說不得父母以後還要幾位堂兄贍養,就讓他夜不能寐。


    甄懷仁父親四兄弟,大伯是個商人,二伯去的早,三伯是北洋武備學堂出來的,之後一直在警政係統,父親排行老四,賦閑在家。按理說也算和美,可是自從甄懷仁的祖父母故去後,大伯就為了家產開始鬧騰起來,兄弟們不管願不願意都再沒了往日親近。


    尤其是三伯,這幾十年憑借北洋關係網也身價不得,奈何膝下無子,大伯就敢仗著有自己三個兒子,直接霸占了三伯在老家的產業。


    父親從小和三伯親近,又有自己,總還能夠居間調停,隻是不曉得沒了自己,以後怎麽樣。


    三位堂兄是靠不住的,表弟崔振倒是和自己親近,隻是如今姑母故去,不好打擾。想來想去,也就姨母家的表兄可以幫幫忙。姨母家的表兄龐文浩如今也在南京上學,就讀金陵大學英文係。因此兩人一個月總有一兩次見麵的機會,關係雖然不是特別親密,不過這種事應該不至於置身事外。


    就這樣甄懷仁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囚牢裏不知道多久,終於有一天,獄警打開了牢門“甄懷仁出來。”


    甄懷仁透過指間縫隙,看看門口燈光照映下的獄警,耳邊聽到外邊傳來的遠處其他獄警嗬斥的聲音,知道終於到時辰了。這麽久他的傷也好了,直接站了起來,不過因為帶著重撩,也不可能大踏步的邁步,隻好一點一點的向外挪。


    甄懷仁出來的時候,商淩彌也從不遠處的牢房出來。這次對方沒有無視甄懷仁,反而開心的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嗯,少了幾個。


    甄懷仁按照獄警的指引,轉身向外挪步。走廊裏寂靜無聲,隻有鐵鏈和地麵那刺耳的摩擦聲。在下一個鐵門,又有三個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如此再三,待最後一道門打開他們的隊伍已經有十多人了。走出看守所甄懷仁才發現現在是白天,不等他享受一下久違的陽光,就被獄警粗暴的推上了一輛寫有“憲兵”字樣的囚車。


    “同誌們,唱首歌吧。”車子離開憲兵司令部後,最年長的一個老人無視了身旁荷槍實彈的憲兵“不要沮喪,我們隻是去另外一個地方戰鬥。”說著開始起頭“起來全世界的……”


    憲兵趕忙要製止,可是商淩彌立刻跟著大聲唱了起來。很快除了甄懷仁所有囚犯都唱了起來。


    甄懷仁看著不停鼓勵自己的商淩彌,有些無奈,他真的不會啊,鬱悶的不吭聲。他做人喜歡向前多看幾步,如今既然已經是要到黃泉路上走一遭,就想著要不要一會喊個口號什麽的,說不得這外邊的cp知道後,以後可以對自己父母和妹妹善待一些。


    “這裏是雨花台吧?”車子在持續不斷的歌聲中來到了城外一處停下,商淩彌走下來看了看,平靜的說“好風光,好好好。”


    甄懷仁卻看向了不遠處的幾個人,馮力文站在其中,看得出他也傷的不輕。可是讓他詫異的是,以往總是那樣自信,胸膛永遠挺起的馮力文,此刻卻仿佛變成了一個暮年老叟。如同被人抽去了脊梁,佝僂著身子抽著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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