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有司說著,眼底漫上淺淺的一絲潮紅。


    “妖的修煉過程,總是免不了要到處走走看看,”風有司自嘲的一笑,“但在遊曆的過程中,我見過了太多殘殺同類的事情,於是……離開她越久,我就越是覺得她難得。後來我在姚家寨落腳,跟著前一任裏長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再後來……她也來了這裏……”


    秦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旁人眼裏的一地雞毛,在當事人的眼裏,總有許多閃光的、美好的存在。


    “我們分開的那幾十年裏,她都經曆了什麽,她從來不說。”風有司搖搖頭,語氣有些傷感,“妖族的一生要比人類的一生更加漫長,我們也會感覺寂寞。於是,我們也想要學著人類的樣子,跟什麽人一起生活,一起度過這漫長餘生……”


    秦時唏噓,心想這不就是報團取暖嘛。


    不管是妖還是人,都會渴望有人聽見自己的心聲。那種一心向往修煉大成的,估計也是少數。對於普通的妖族來說,大約生命越漫長,孤獨感就會越沉重吧。


    話題打開,風有司一直迴避的態度也終於破開了。


    “我剛開始修煉的時候,一直把她當成半個師父來看待,”他的眼睛發紅,流露出崩潰的神色,“我是比較笨、人又沒有主見,遇到事情總是拿不定主意……但她想要做什麽,可以跟我明說啊,為什麽要暗中這樣算計我……”


    風有司似乎想要強忍住哽咽,可這種壓製卻讓自己的表情都猙獰起來了。


    秦時點點頭,“所以,是她幹的對嗎?”


    那種類似於奪舍的法術,讓另一個聽話的魂魄驅趕了風有司的魂魄,鳩占鵲巢,然後讓這個假冒的“風裏長”來替她做事。


    秦時聽到身後有腳步聲踏過幹草的聲音,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說道:“我猜風娘子在對你下手之前,一定曾對你進行過各種暗示,但是你沒有聽明白,沒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複。於是她把你的態度理解成了拒絕。”


    風有司抹了一把臉,悶聲悶氣的發出了一聲苦笑,“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秦時也覺得這些猜想沒有什麽用,他問風有司,“那你知道她去哪裏了?”


    風有司搖搖頭,什麽也沒說。秦時和賀知年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或者隻是不想在那個女人離開之後,做出背棄她的事。


    秦時在他肩上拍了拍,“多想想你自己,想想寨子裏那些沒有背景勢力的普通居民吧。他們需要這個地方,需要這個家。”


    風有司目送他們離開,嘴唇抖了抖,擠出一句話,“她以前總是念叨,說以後肯定還是要迴草原去。”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什麽線索,或許不算。但這個時候,他就是想讓他們聽到這樣一句話。


    秦時和賀知年擺了擺手,表示自己聽到了。


    秦時問賀知年,“草原,應該是風娘子的出生地吧。那裏跟古墓之間有什麽關係嗎?”


    賀知年說:“從這裏往北走,都是草原。古墓周圍也都是草原,那裏與風娘子的老家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


    或許等他們到了那裏,很多問題就有了答案。


    明家的人來的比秦時想象的更快。


    看到明成峰夫婦的時候,秦時心裏於惆悵之餘,也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釋然。別人家的孩子,總還是要讓它迴家去的。小黃豆給了他那麽多幸福的體驗,對他來說,這已經是上天額外的恩賞了。


    小黃豆見到他們也很高興。拋開血緣關係不說,這些人都是疼愛它、關心它的人,誰會不喜歡疼愛自己的人呢?


    明成峰稀罕了孩子一會兒,帶著族人去見李玄機了。秦時借口自己還要巡崗,把陪著明夫人參觀寨子的任務交給了小黃豆。明夫人知道秦時這是想讓她有機會跟孩子多相處,心中感激,衝著他含笑頷首。


    明成岩看著秦時的眼光也頗有些複雜。唯有小黃豆什麽也沒感覺到,抱著秦時的臉頰興衝衝的表示,“我對寨子的地形可熟啦!我帶親娘往樹林那邊走,那邊地勢高,又沒有黑乎乎的髒東西……還有一棵樹已經結了花骨朵啦!”


    秦時滿心惆悵,蹭蹭這個暖心小寶寶,“去玩吧。”


    小黃豆高高興興的帶著它親娘去看它最喜歡的花骨朵。


    秦時揉了揉自己的臉,大約是想轉移一下心裏酸溜溜的感覺,他跟一旁的明成岩沒話找話說:“看來追雲觀在江湖上的聲望還挺高啊,這些天趕來的幫手都是衝著追雲觀的名號來的。”


    明成岩看著他,歎了口氣,溫聲說道:“也不一定啊。我聽說黑石山的狼族也要趕過來。它們跟追雲觀可沒什麽交情。”


    秦時頓時又驚又喜,“真的?!”


    明成岩點頭,眼中浮起笑意,“明家有人是從西邊趕到金州來的,路過黑石山的時候,見過夜琮。這話也是夜琮親口說的。”


    第258章 看桃花


    重明一族是妖族當中根基深厚的大家族, 狼族久占黑石山,大約也算得上隴右一帶一支不容小覷的勢力,彼此有來往也是正常的, 隻是秦時原來沒想過這一點。


    秦時心想, 夜琮做出這樣的決定,固然有維護西北一帶局勢安穩的考量, 但這裏頭也一定有想要幫他這個哥哥一把的意思。


    秦時想到夜琮,心裏就有些酸, 又有點兒暖暖的。


    就在夜琮帶著黑石山的壯勞力趕到姚家寨的時候,李玄機也接到了從長安發來的密旨,令李玄機總攬這一次的古墓之行。隨著密旨一起送來的,還有已經開始上朝理政的端王李恪親手寫的一封書信。


    信中,端王對於李玄機一心為社稷操勞的高尚情操表示讚賞, 也誠懇的表達了他本人對於追雲觀行事作風的好感:他已經上書為追雲觀請封“護國追雲觀”的稱號。


    李玄機一把年紀了,又是方外之人, 對虛名是不在乎的。但他在意掌權者對於追雲觀的態度, 在意追雲觀的百年聲譽。


    這裏是李淳風一手建起的道觀, 他們不能讓祖師爺的威名折損在他們手裏。而且, 作為有可能成為下一任掌權者的端王,他對追雲觀的態度決定了追雲觀是否還有機會為社稷、為天下蒼生繼續做事。


    李玄機也想在有生之年扭轉世人對於道門中人的刻板印象:他們的修煉不僅僅是為了渡自己的肉身,也渡世人, 渡這受苦受難的天下。


    除此之外, 還有一封來自鍾鉉的書信, 他告訴李玄機,鎮妖司已經集結人手, 經雲州前往西寧以北一個名叫望風峽的地方。他們會在那裏紮營,做好前期的勘察工作, 隨時預備著與他們匯合。


    秦時與夜琮分別不過數月,卻感覺分開了許多年。乍一看到這個器宇軒昂的青年頭領,秦時沒忍住,眼圈都紅了。


    他伸手擁抱了一下狼王,舉止很克製,內心裏卻恨不得變成一個絮叨的老頭子,上上下下的拍打一遍他的小身板,說一句“了”“黑了”之類的毫無意義的廢話。


    還好總算是克製住了。畢竟夜琮是一行人的頭領,他總得維護他在手下麵前的形象。


    這個時候秦時就很羨慕小黃豆了,可以不講麵子地圍在狼王身旁嘰嘰喳喳,可以轉圈,也可以貼著他的臉撒嬌,東一句西一句的給他講他們分別之後的經曆,而不必在意夜琮身後的人會怎麽想。


    夜琮看著秦時,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但他也有意識的克製著自己,沒有表現的太嬌氣。他現在可是狼王,不是那個啥也不懂的狼崽子。秦時的視線一直圍著他轉,他當然感覺得到。於是他拿出狼王的派頭,給他介紹族裏的長老和族人們,再由秦時帶著他們去見李玄機。


    夜琮有意識的表現出自己成熟穩重的一麵,他想讓秦時知道他是很能幹的,是可以給他當靠山的。


    他不想讓秦時擔心他。


    李玄機正在做出發之前最為重要的準備工作:研究他們在陽豐觀裏得到的那份古墓地形圖。


    或者說,疑似古墓地形圖。


    陽豐觀、水月觀已經接連被搗毀了。那麽古墓之中布陣之人很可能也猜到這份地圖已經落進了他們手中。他不會坐等他們拿著地圖上門來圍剿他,必然也會做出相應的準備。


    “這張圖隻能做一個參考。”李玄機把各族的頭領召集起來介紹情況,“在看過了寨子裏的陣法之後,我想這個人有七、八成的可能會再迴到古墓中去。因為在山穀中布陣所不具備的條件,在古墓裏都能得到滿足。”


    李玄機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如果說兩年前隴右道的緝妖師在古墓中出事,是這個人第一次試驗‘天工聚靈陣’,那麽山穀裏的陣法就是第二次。第二次的失敗,讓他意識到選擇地點的苛刻,他要想試驗第三次,就一定會迴去。”


    坐在李玄機身旁的一位老道士點點頭說:“我們手裏有地形圖的事,很有可能已經傳出去了。他必然會做出改變。”


    李玄機微微頷首,“改是必然會改的。但古墓原本有自己的結構,這都是依照特定的風水布局而建,他不可能隨心所欲的亂改。若是影響了整座古墓的風水結構,他的‘天工聚靈陣’更別想著成功了。”


    眾人臉上都浮起了一絲興奮的神色。李玄機的意思是說,這人最主要的目的是能成功布下“天工聚靈陣”,對付他們隻是捎帶。所以對於古墓中的結構地形,也一定會基於“不破壞風水,不影響聚靈陣”這個前提展開的。


    秦時也有些興奮地搓了搓手。他想這就好比做一道題,條件已知,那麽這個結果推測起來也不是那麽困難了。尤其李玄機還是一位精通道術的行家。


    李玄機給大家喂了一顆定心丸,“所以,老道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在原有地形圖的基礎上,推演它可能會出現的各種變化。以此來做好應戰的準備。”


    眾人連連點頭。


    李玄機的目光微微含笑,望著秦時和賀知年說:“老道和這些道友都要忙著推演地形圖。接下來與各族協商、行動調配等等工作,就要交給鎮妖司的兩位大人了。”


    秦時與賀知年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聖旨都已經點名讓李玄機總攬這一次的行動,他們自然也要配合老神仙的調度。再說老神仙現在首要任務就是推演古墓的地形變化,這是行動中最為重要的一環,若是再把人事安排一類的瑣事推給老人家去做,也實在有些不像話了。


    而他們出發的日期,也越來越近了。


    出發的日期是李玄機定下來的。


    三月二十八日,據說從風水上講,這一天是整個春季裏正氣最為充足的一天,最適合他們出發去征討邪祟。


    山林裏那株結了花骨朵的桃花也終於盛放了,在小黃豆的邀請之下,明成峰夫婦、明成岩、魏舟、李飛天,狼王夜琮,以及當天不用巡崗的秦時和賀知年一起來這裏踏青賞花。


    於他們而言,這或許是出發之前最為輕鬆愜意的時刻了。


    不知不覺間,山穀裏的草地已經探出了嫩綠的草尖,從山坡往下看,遠處的樹林也泛起了一團霧氣似的薄薄的新綠,其間點綴著一片一片不大明顯的粉白嫩紅。


    寒冬終於過去了。


    秦時雖然自認是一個沒有浪漫細胞的人,但自然美景,自有一番打動人心的力量。於是他也樂嗬嗬的跟在朋友們的身旁,肩膀上一邊架著嘰嘰喳喳的小黃豆,另一邊是急著插嘴,卻往往被嘴快的小黃豆搶了話頭的水蘭因。


    別說,聽著它們這樣呱噪,秦時心裏還真有一種帶娃出來春遊的感覺。


    明成峰跟魏舟走在一起,兩個人聊的是人員調配的問題。


    李玄機把緝妖師都編在了最先進入古墓的隊伍裏,明成峰覺得這樣的安排不大安全,畢竟緝妖師都隻是尋常人,頂多算半妖,而且其中大多數並沒有修習過道術。


    魏舟卻堅持這樣的安排是必須的,因為勘察古墓,解決人類與妖族當中的安全隱患,這原本就是鎮妖司的職責所在。哪怕重明鳥一族本事比他們更厲害,也不該由它們來承擔最重要的一環。


    “妖族,都隻是趕來幫忙的。”魏舟說:“這種主次關係,不可以打破。”


    明成峰不置可否。


    落後一步的明夫人不讚同的說道:“既然大家都是一起行動的同伴,是同袍,行動之中,要考慮的就是誰去執行什麽任務更加合適,而不是首先看身份。”


    魏舟點點頭,“夫人的意見,小道一定會轉告師父。”


    明夫人點點頭,抬手接住了朝著她飛過來的小黃豆。


    小黃豆撲騰這麽一下,主要是為了躲開水蘭因,因為這個連話也說不好的水叔,竟然很急迫的問它要怎麽才能飛是自己飛起來,而不是被李飛天帶著。


    小黃豆拍打翅膀示範給它看,換來了水蘭因可憐巴巴的一個眼神。於是小黃豆也覺得頭疼了,水叔沒有翅膀,這怎麽能飛呢?


    它落在了明夫人的肩膀上,因為沒有辦法講清楚飛行的原理(事實上,它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就逃避的行為,令它心裏有一點兒小小的慚愧。它轉頭去看依舊停留在它爹肩膀上的水叔,下一秒,眼睛卻驟然睜大。


    它看見水蘭因笨拙地晃動身體,仿佛是在迴憶自己在水中遊動的動作,然後……它真的就飄起來了!


    第259章 生了


    秦時懷疑自己眼花了。


    但小蛇確確實實從他的肩膀上飄了起來, 雖然隻有不到兩寸高的距離,而且誰都看得出來小蛇已經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它大約憋著勁兒的緣故,腦門上就那麽在眾目睽睽之下, 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隙。


    秦時, “……”


    這可真是把蛻皮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它就那麽憋著勁兒,尾巴擺動得也越來越快, 然後……啪嘰一下摔了下來,軟綿綿地掛在了秦時的肩膀上不動了。


    秦時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難道是上次李飛天帶著它飛行, 觸發了它基因之中潛藏的什麽神通?!


    蛇族可禦風而行,傳說中又有虺五百年化為蛟,蛟千年化為龍的說法,水蘭因這一族的本體就是水虺,也是修行界公認的最具備修煉潛能的蛇族。


    所以飛翔也是它們基因之中的潛藏技能吧?!秦時有些敬畏的想著, 伸手把小東西從肩膀上抓了過來,小心地摸摸它的腦門, 確實有開裂的那種不平整的手感。


    “又要長大了啊, ”秦時一邊感慨著, 一邊將筋疲力盡、顯得有些發蔫的水蘭因放迴了挎包裏。這個時候, 小蛇是不希望有人圍觀的。蛻皮是一個需要它自己突破的過程,誰也幫不了它的忙。


    秦時在挎包上輕輕叩了兩下,告訴它, “有事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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