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年搖頭, “職責在身,不敢懈怠,還請裏長體諒。”


    秦時聽出風有司是不想答應賀知年說的人口普查的事,他忍不住問道:“裏長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或者受了什麽人的脅迫?”


    風有司頓了頓,“這倒是沒有。”


    秦時做了然狀,“那就是村裏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


    風有司眼神躲閃了一下,“這位大人可真能開玩笑。”


    秦時與賀知年交換了一個眼神,心知這個可能就是關鍵原因了。


    賀知年就笑了笑說:“能到姚家寨安家的人,都是想過安逸日子的。寨子與金州官府之間一直以來都相處融洽,這局麵來之不易……還望裏長三思。”


    幾十年前,姚家寨曾經發生過窩藏逃犯的事。當時寨子裏的人拒不接受鎮妖司的搜查。後來鎮妖司聯合金州刺史發兵包圍了姚家寨,兩方僵持了幾天之後,姚家寨不得不交出了逃犯。


    風有司顯然也是知道這件事的,他的表情略陰沉,仍強撐著沒有要改口的意思。


    秦時也通過他們的談話,對這個時代妖族與官府之間的關係有了更清楚的了解。不同於後世那些生活在人類社會裏的妖族全部要接受政府的統一管理,生老病死也都要納入國家人口的管理係統,現在的妖族與朝廷之間的連接並不是那麽緊密。


    像姚家寨這樣的妖族團體,他們與官府之間更接近一種合作的關係。他們以此為棲居地,不想惹是生非,也不會刻意冒犯當地的官府,但在官府的統治之下,他們也要保留一部分“自治”的權利。


    秦時試著換一個說法來說服他,“人口普查,朝廷每隔幾年就要進行統計。而且每一次都是由官府的人與裏長一同進行走訪登記,裏長也可以對寨子裏的情況更了解。這是對你我雙方都更為有利的一件事。”


    風有司笑而不語,表情略有些尷尬。


    秦時就覺得,如果不是顧慮會被朝廷奪權,那風有司的顧慮就非常明確了。藏在寨子裏的什麽人,或者什麽東西,很可能是在官府這裏掛了號的。


    賀知年耐著性子問他,“風裏長的意思是?”


    風有司的嘴唇動了動,正要說話,就被秦時攔住了。秦時笑微微的說:“風裏長若是想建議我們不插手姚家寨的事,那這話還是不必說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為大唐臣民,卻不想受官府管轄,哪有這樣的道理?”


    風有司,“……”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被秦時這樣直白的說出來,好像姚家寨要謀反似的。


    “我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風有司眉宇間流露出一絲急躁的神色,“隻是寨子裏多婦孺,又長期與外麵不來往,因此……”


    “因此隻知道有風裏長,不知有皇上?”秦時眉頭一挑,慢條斯理的看著他。


    風有司一個激靈,“可不敢亂說話!”


    賀知年也瞪了秦時一眼:又要犯病了?!


    秦時給他使眼色:嚇唬嚇唬他,保證不亂說話!


    風有司被秦時的一句陰陽怪氣的嘲諷給嚇的臉色都變了。蒼天作證,他隻是想把這些巡查寨子的事情給含糊過去,要是他們直接索要賄賂那就更好了。他們豁出去好好的招待他們兩天,再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


    他做夢都沒想過要跟鎮妖司對著幹。他們寨子雖然地形較為複雜,易守難攻,但再好的地形也得有人來守著。他們寨子裏才有多少人啊,而且裏頭大部分都還是鬆鼠、兔子這一類與世無爭的物種,攆他們去打架,那比讓他們上天還要困難。


    除了他們之外,就沒有什麽會打架,戰鬥力比較強的妖族了。胡四郎勉強算一個,他那一窩兄弟姐妹也勉強能算上……但實話實說,他們打架的能力遠不如穿衣打扮的能力。


    風有司把寨子裏的居民一個一個撥拉過來,越撥拉越失望。


    這要是談崩了,真的跟鎮妖司打起來,他們可真不一定能抗住啊。就算能抗住,時機也不對。


    風有司還在猶豫,胡四郎已經跳了起來,怒氣衝衝的嚷嚷起來了,“你什麽意思?是想給我們扣帽子?!”


    秦時冷著臉與他對視,“是不是扣帽子你心裏沒數?如果心裏沒有鬼,你們又真的沒打算謀反,為什麽人口登記都不敢痛快答應?!”


    “你是找死嗎?!”胡四郎似乎被心裏有鬼幾個字戳中了,他憤怒地跳起來,朝著秦時就撲了過去。


    在他看來,一個緝妖師,說的好聽一些也不過就是半妖體質的普通人類,就算從小習武,唔,再加上他們還能進行半吊子的修煉……又能怎麽樣呢?


    人類天然的血統會限製他們身體裏那一部分妖族的血統,讓他們從各個方麵都更加接近平庸的人類。


    最多比其他的人類更加結實耐打。


    僅此而已。


    胡四郎就是懷著這樣的輕視、以及驕傲被冒犯的憤怒朝著秦時撲過去的。在他的預想中,他會撲倒這個口無遮攔的緝妖師,用鋒利的爪子抵住他的咽喉,讓他把那些讓人生氣的話統統都收迴去!


    但不等他撲到跟前,胡四郎就覺得眼前一花,有一片黑白色的虛影閃了過去。


    下一秒,胡四郎隻覺得天旋地轉,他像一隻裝滿了泥土的口袋似的,砰的一聲摔倒在了地上。更糟糕的是,一隻毛茸茸的大爪子探出了鋒銳如利刃般的指尖,正分毫不差的按照他之前的預想……抵在他自己的喉嚨上。


    這一番變故發生的實在太快了,以至於胡四郎摔倒在地,風有司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賀知年安穩的坐著,用目光上下掃了一眼秦時,發現他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被碰到,便放心的轉頭去打量房屋中央呈對峙之勢的一人一獸。


    那是一頭威風凜凜的成年白虎,渾身上下的毛皮溜光水滑,雪一般潔白的底色上布滿了灰黑色的條紋,長長的尾巴頗有些悠閑地晃來晃去。


    秦時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不知何時爬上他手腕的水蘭因。小東西蠢蠢欲動,要不是被他按住,就要飛竄出去添亂了。他剛才其實並沒打算要放出秦團子。但胡四郎飛撲的動作太快,他坐在他正對麵,難免被他那個飛撲起來的動作驚了一下。


    大約就是因為那一瞬間生出的緊張,啟動了意識海中的預警機製,讓秦團子突破了他對它的限製,自作主張地衝了出來。


    秦團子的毛爪子抵在胡四郎的咽喉時,還十分惡趣味的垂下頭在他臉上嗅了嗅,冷冰冰的嘲諷道:“小小一隻騷狐狸,也敢在我麵前紮刺?!”


    胡四郎,“……”


    秦時,“……”


    秦時有一種捂臉的衝\動。這小東西都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些話,什麽騷狐狸的……難道胡四郎的本體是狐狸?!


    他都不知道,秦團子又是怎麽知道的?!


    第231章 鐵頭


    被這一番變故驚呆了的風有司也終於醒過神來, 他有些激動的從地上跳了起來,“住手!都住手!”


    賀知年端正地坐著,臉上帶著一絲笑容看熱鬧。


    胡四郎不敢動彈, 心裏又氣又怒, 臉漲得通紅。


    秦團子的爪子在他脖子上微妙的移動了一下,頗惡劣的說:“來, 剛才的話你再說一遍,是誰想找死來著?”


    胡四郎, “……”


    秦時覺得胡四郎的臉再繼續紅下去,血管都要爆了。


    風有司不太敢靠近秦團子,被老虎冷冰冰的藍色眼睛掃一眼他忍不住就要發抖了。但胡四郎是他這邊的人,剛才又是在給他撐場子,他怎麽也不能見死不救或者隻顧著自己逃出去。


    風有司抖著手跟秦時賠笑臉, “大人……大人……息怒啊……”


    秦時的嘴角抖了抖。這種神奇的腔調要是聽多了,他真的會以為自己是什麽大人了吧?他轉頭看看賀知年, 見他微微點了點頭, 便示意秦團子放開這頭狐狸精。


    秦團子傲嬌的在胡四郎的前襟上擦了擦爪子, 慢條斯理地轉過身, 黑白圈的長尾巴晃來晃去的,就那麽走到了秦時的身邊臥了下來,毛嘴還在秦時的手腕上蹭了蹭它知道水蘭因在那裏看著它。


    風有司鬆口氣, 手忙腳亂的把胡四郎從地上扶了起來。


    胡四郎大概覺得自己被秦團子撲倒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 於是臉紅脖子粗地坐在那裏, 頭也不肯再抬一下。


    他這副受到打擊的模樣跟秦團子的洋洋得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時的手放在秦團子的脖子上,一下一下地擼了起來。


    秦團子換了一個姿勢, 把下巴搭在秦時的腿上,舒舒服服的發出了輕微的唿嚕聲。雖然它是精神體, 但貓科動物的本性還是很難改的。


    賀知年笑著對風有司說:“一點小誤會……我們現在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了嗎?”


    風有司同手同腳的在蒲團上坐下,視線有些不敢往秦團子的方向瞟。他剛才還在發愁自己的寨子裏沒有戰鬥力出眾的妖,都是一些溫順的小動物……結果對手就來了一頭厲害的猛獸。


    風有司敬畏的看看麵前兩個年輕的緝妖師,臉上露出苦笑的表情,“兩位大人肯定也知道姚家寨的情況,就我……我這樣的妖族,真的有能力跟鎮妖司對著幹嗎?!”


    秦時瞟了一眼賀知年,覺得他大概知道風有司的本體是什麽。


    賀知年就笑了笑,“那你也一定知道,鎮妖司不會無緣無故的跟姚家寨過不去。我們就兩個人,來這裏也是為了跟你商議公事……您說呢?”


    風有司苦著臉點了點頭。


    秦時剛見麵的時候還覺得這個風裏長長著一大把絡腮胡子,很是威風。現在見他被秦團子嚇得整個人都瑟縮起來,又覺得……威風什麽的,果然是自己的錯覺。


    賀知年見他猶豫來猶豫去,就是不肯交個底細,也有些無奈了,“到底有什麽問題,你就直說吧。”


    秦團子嗓子眼裏發出唿嚕的聲音,稍稍有些不耐煩,似乎也覺得這個大胡子說話太磨嘰。


    風有司聽到秦團子的聲音,臉色更愁苦了,“那我想問問大人,人口巡查登記的事,可不可以晚幾天?隻要晚幾天,讓我們怎麽配合都可以!”


    賀知年心頭一動,“為什麽?”


    秦時見他猶豫,也在一邊補充道:“你讓我們改變工作安排,總要給我們一個說法。不然上麵問起來,還以為是我們倆自己出來遊山玩水,耽誤了公事。”


    風有司糾結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我就說不想當這個裏長,非讓我當,非讓我當……我說話其實也沒人聽,但是他們都不想管事兒,就把我給推出來了。”


    秦時想笑,又忍住了。


    原來他這個裏長是這麽當上的。


    但仔細想想,似乎也正常,因為姚家寨聚集的妖族大多是獨來獨往的性格,不愛紮堆惹事,也不愛跟其他族類打交道。這樣的妖,自然也不會對社會管理工作感興趣。


    胡四郎似乎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剛想說話,就被風有司一瞪眼給瞪迴去了。


    秦時掃一眼胡四郎有些忿忿的表情,覺得這小子應該是知道點兒什麽的。他雖然對秦時一行人明顯的沒有好感,但他似乎並不讚成風有司那個推遲巡查日期的建議。


    就在氣氛陷入僵局的時候,門外傳來一個男人醇厚的聲音,“你們也不要為難風裏長了,還是讓我來說吧。”


    風有司的臉色刷的白了,結結巴巴的說:“我……我可什麽都沒說……”


    房門被人推開,一個身材高壯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麵色黝黑,頜下一把亂蓬蓬的大胡子,頭發也顯得有些蓬亂,像碼頭上一個不修邊幅的苦力。


    這不是一張特別英俊,或者特別有辨識度的麵孔,但秦時看著他,不知怎麽就有些移不開眼不是被某種特質吸引,而是看著他的眼睛,秦時心裏湧起了深深的忌憚。


    秦時還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在忌憚什麽,但他頸後的汗毛似乎一根一根悄悄地站了起來。身體上異乎尋常的反應讓秦時猜測,眼前這個人,或許是一個隱而不露的高手。


    窩在他身邊的秦團子或許是感受到了他心裏的緊張情緒,發出一聲低吼,一下就從地上爬了起來,上身微微壓低,藍寶石一般的眼睛緊緊的盯住了這個剛剛走進來的陌生人。


    賀知年也打量著他,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不同於秦時心裏那種仿佛與野獸狹路相逢一般的警覺,他看到這個陌生人的時候,心裏生出了一種奇異的、仿佛在那裏見過他的感覺。


    但賀知年在記憶裏拚命搜索,卻始終搜索不到相關的內容。


    粗獷的漢子隨手關好門,擺出一副謙卑的姿態衝這幾個人行禮,嘴裏說的是,“真是對不住風裏長,是我連累了大家,您實在沒有必要為了護著我,就得罪了城裏來的大人們。”


    風有司似乎也被這個人的出現驚到了,幹巴巴的說了句,“你,你怎麽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大約反應過來他們這樣的表現實在很容易讓人起疑,他的表情有些發僵,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了。


    胡四郎也有些無措,他的身體甚至無意識的動了動,像是要站起來跟這個剛進來的人打招唿。


    但下一秒,他就接觸到了這個人投射過來的暗含警告的視線,又有些狼狽的坐了迴去。


    風有司結結巴巴的說:“坐下來說話吧。”


    他咳嗽兩聲,不大自在的補充說:“不管有什麽問題,我相信鎮妖司的大人們都能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決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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