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走到門口,挑起厚重的氈簾,就見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正朝著這邊走過來。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深紅色的圓領袍服,很提氣色的顏色,卻並不顯得輕浮。這樣的料子秦時也有一塊,是端王府送來的。他給狼王做了一身衣服狼王隻是不愛現出人形,不代表它不會。


    萬一有什麽需要它以人類形象出現的場合呢?秦時當時就是這麽想的。


    在秦時的想象中,夜琮會顯得比他和賀知年都年輕一些。所以年前他收到的衣料,大部分較為鮮亮的顏色:月白色、天青藍、朱紅……他都給狼王做了衣服。尺碼是狼王自己提供的。


    古代人的衣服樣式都較為寬鬆,大概尺寸合適的話,稍微胖一點瘦一點都可以穿,不會出現穿不進去的現象。


    那個人走的並不快,好像每一步都經過了深思熟慮。走得慢,但步履很穩。


    秦時莫名的就有些緊張。


    那人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到了台階下,抬起頭,衝著秦時綻開了一個略有些靦腆的淺笑。


    這是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長眉、鳳眼、薄唇,不笑的時候眉宇間神情疏冷,目光裏帶著距離感,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警惕,笑起來卻又多了幾分鄰家男孩般的少年英氣。


    秦時忽然說不出話來。


    小黃豆嘰嘰喳喳的叫了起來,“爸爸你認出來了嗎?”


    年輕人走上台階,在他麵前停了下來,有些局促的咳嗽一聲,伸手拽了拽袖子,“這個顏色是小黃豆挑的,它說這個最好看……”


    秦時有些激動,卻不知該說什麽好。他抬手抱住夜琮,用力在他背後拍了拍。


    放開他的時候,秦時的眼圈微微泛紅,但臉上卻浮起笑容,“小琮,你和我想象的樣子一模一樣。”


    第209章 除夕夜


    秦時打量狼王, 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狼王跟了他們很久,從黑石山一路走到長安,它想打聽的問題估計已經有了答案, 知道暫時沒有人針對黑石山, 出現在黑石山下的那些屍體隻是人類當中兩方陣營在內鬥。


    狼王能夠確定這些道士對他,對黑石山都隻是想要拉攏, 而並無惡意,就已經夠了。


    至於追雲觀想做什麽, 水月觀又抱有什麽樣的態度,皇後太子又想做什麽……這些都是人類自己的事,與狼族沒有什麽關係。夜琮要防的,就是有妖族貿貿然卷進了人類的爭鬥裏,並且還想拉上狼族做墊腳石。


    秦時心想, 狼王要做的,就是照顧好自己的族眾, 豎起耳朵多多留意周圍的動靜, 不要輕易摻和到麻煩裏頭去。


    他拉著夜琮走進屋裏, 十分驕傲地推著他走到了賀知年麵前, “你看看這是誰?”


    賀知年,“……”


    狼王哼了一聲,悻悻的扭開頭。過了一會兒, 他大概反應過來這裏是賀知年的宅邸, 又把頭扭了迴來, 別別扭扭的招唿一聲,“賀都尉。”


    沒等賀知年答應, 夜琮轉過身望著秦時,可憐巴巴地揉了揉肚子, “哥,我餓了。”


    秦時立刻心疼了,“這就擺飯!”


    賀知年,“……”


    賀知年就納悶了,這混賬小子不是狼妖嗎?他怎麽覺得這是個狐狸精呢?看他把秦時給迷的,眼睛裏都沒有別人了!


    等他們都落座,秦時的理智才又勉強拉迴來一點兒,“你是不是要走?”


    夜琮點點頭,“我出來這麽久,該迴去了。大家還在城外等著我呢。我夜裏走。”


    “不行!”秦時一口否決了狼王的計劃,“今夜除夕,一座城的人都要守歲,街上巡邏的羽林衛也比平時多了數倍。夜裏出城,風險太大,何況城門還關著。”


    夜琮,“……”


    他哥這是把他當成個狼崽了嗎?他可是大妖,是狼王啊。狼本來就是適合在黑夜裏行動的物種啊。


    然而秦時態度堅決,不容他反駁,“明日一早,城門打開,我送你出城。”


    夜琮妥協了,“好吧。”


    他有些無奈,又有點兒高興,囑咐他們說:“你們也不要摻和那些道士的事。他們神神叨叨的,總覺得自己是替天行道,讓他們自己折騰去!”


    秦時就覺得夜琮很貼心。


    賀知年不好掃這對兄弟的興,但有些話他不得不提醒狼王,“西寧、金州一帶有不少世家大族都跟水月觀來往密切,別摻和是對的,但你們也盡量不要得罪他們。”


    夜琮想了想,說:“好。”


    秦時給他的杯子裏倒了點兒米酒,“來,你也嚐嚐這個,以前你那個樣子,我也不敢給你胡亂吃東西。其實這也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


    酒,從來都是人類文化的一部分。


    隻是這傻小子還沒有學明白。秦時這樣想著,心裏又有些酸酸的。


    秦時的傷感並沒有持續太久,家裏就又來人了。


    沐夜搖光迴來了。


    兩個人都是風塵仆仆的樣子,說自己白天的時候就已經進城了,隻是一整天都在鍾大人那裏匯報工作,做一些交接。年後要跟著賀知年和秦時去西北的事他們也知道了,能一起行動,他們也很高興。


    他們跟狼王不熟,想不到這就是家裏跑進跑出的那頭狼崽子。但聽他管秦時叫哥,知道這不是外人,也就不在意那麽多了。過年守歲,本來也該人多些,熱熱鬧鬧的。


    幾個人正聊著,雲杉也提著兩包點心來他們這裏守歲了。


    一段時間沒見,雲杉顯得沉穩了一些,之前總是浮現在他眼裏的惶惶不安的神色都不見了。


    他好像在很短的時間裏變得成熟了。


    雲家已經接到他迴長安的消息了,他爹和家裏的叔伯們都派人去見他,要接他迴家,都被雲杉以公事為借口推脫了。他暗中與他母親見了一麵,跟她商議,讓她稱病,年後就住到寺廟裏去。


    雖然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做法能不能讓她避開雲家的禍事,但怎麽都比留在雲家擔驚受怕要強。


    “我娘已經想法子讓舅舅們跟雲家產生了矛盾,兩家的關係搞僵了。”雲杉很高興的說:“今年過年,舅舅們都沒有給雲家送年禮。”


    秦時他們都有些同情這孩子。但雲杉卻隻覺得開心,還說他聯絡了幾位堂兄,請他們暗中關注家裏的動靜。


    “他們以為我會一門心思的考科舉。”雲杉說:“沒想到我會找朋友推薦進了鎮妖司做事,他們都很驚訝。”


    雲杉說著,臉上露出了自嘲的表情。雲家的事情一旦鬧出來,他必然會受到牽連,現在考不考,都沒什麽區別。但他的兄弟們卻不會這樣想,他們都在替他感到惋惜。反而他自己沒有那麽多想法,滿腦子都是如何才能保住雲家的這一輩。


    “我今日來,也是有消息要告訴你們一聲。”雲杉說:“那個當初給雲家送來妖怪的道士我打聽到了。他是城東陽豐觀的道士。”


    秦時沒聽說過這個地名,見賀知年他們表情都挺嚴肅,忙問他們,“很有名嗎?”


    “陽豐觀是前朝時候鄧鳳元所建,”賀知年說:“鄧鳳元曾經也是在長安城裏橫著走的人物。”


    沐夜見秦時仍是有些懵的表情,便大大咧咧的給他解釋,“前朝時候有名的妖道趙歸真,你總聽說過吧?先帝滅佛,就是受了這老東西的攛掇。傳聞先帝就是吃了他敬上的丹藥才暴斃的,所以聖上登基後就杖殺了他。”


    “鄧鳳元是趙歸真的同夥。”搖光補充說:“趙歸真一死,他的這些跟班自然也都樹倒猢猻散了,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陽豐觀的人還在到處蹦。”


    陽豐觀對秦時來說是一個新名詞,前朝的曆史他也聽得稀裏糊塗。但武宗滅佛,抬舉道教,這點兒曆史他還是知道的。而且他還知道,正統的道家門派並不認可趙歸真這個人,認為他禍亂朝綱,敗壞了道家的名聲,都以他為恥。


    秦時思索了一會兒,他們現在知道的就是皇後和太子一派非常看重水月觀。也不知這個陽豐觀跟水月觀之間有沒有什麽關係?


    這些事沐夜搖光就不清楚了,賀知年倒是知道一些。


    “應該是有聯係的,並且交情還不錯。”賀知年說:“有一年陽豐觀因為開荒地的事情,跟當地的農戶發生爭執,還鬧到了衙門。是章平雲出麵解決的……這件事當時鬧得挺大,很多人都知道。”


    秦時點點頭。這樣說來,章平雲就是皇後一派與道家門派之間的聯絡人了。


    皇後一派想拉攏道家的實力跟追雲觀打擂台這是可以肯定的,至於他們到底拉攏了那些道家門派,目前還不是很明確。


    除了道家門派,他們還拉攏了像雲家這樣有錢的商戶和一些有實力的大妖。


    秦時有些納悶,皇後對自己和太子的地位這般不自信嗎?她搞出這些關係網到底是想做什麽?逼著皇帝聽她的安排,向她低頭?


    秦時覺得,水月觀若是把其他零零散散的道家門派都集中起來了,追雲觀就顯得勢單力薄了。


    聽著不大妙。


    搖光不動聲色的安慰他,“聖上信任追雲觀,這就比什麽都重要。”


    秦時一想到李玄機在宮裏的一通操作,點了點頭,“但願如此吧。”


    心情放鬆了一些,秦時也有興致跟夜琮去庭院裏放煙花了。


    夜琮一整個白天都是看著秦時給他們放,這會兒終於可以自己親手去嚐試,感覺果然很不一樣。狼王覺得人類社會裏的種種遊戲確實很有趣味。


    早點兒變成人好了。狼王稍稍有些懊惱。


    幾個人就這麽守著火盆說說笑笑的度過了一個除夕夜。


    小黃豆興奮了大半夜,收了一堆壓歲錢,瘋到後半夜,終於支持不住,蜷在秦時懷裏睡了過去。


    水蘭因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穩中勁兒,對室外的溫度和室外的活動都不感興趣。反而這些人大晚上都不睡覺,一直坐在那裏說話,更讓它感到好奇。


    天快亮的時候,沐夜和搖光拖著雲杉一起去後院補覺,賀知年套了車,和秦時一起送夜琮出城。


    秦時還想給夜琮收拾行李,被狼王拒絕了。他跟著同伴趕路的時候大約不會顯出人形來,不需要帶什麽行李之類的東西。


    過了灞橋,賀知年把馬車停在了一處僻靜的樹林外,他和秦時先下了馬車。


    這裏是唐詩中一個十分有名的地點,送別詩至少有一半兒描寫的都是這個地方。不過很少有什麽人會在大年初一的時候出遠門,因此此刻的灞橋冷冷清清,放眼望去,除了他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了。


    秦時聽到樹林裏傳來的聲音,似乎有野獸從樹林中疾速奔跑。但他迴頭去看,卻隻看到一片光禿禿的樹林,和林中未化的積雪。寒風吹過,細碎的雪沫揚起,景色帶了幾分淒涼。


    秦時知道狼是很難理解過年對人類的意義的。但他仍然暗暗埋怨熊孩子選了這樣的日子跟他告別。


    年都還沒過完呢。


    秦時心裏酸酸的。


    第210章 真的


    車簾一動, 狼王從馬車裏飛竄而出。


    這會兒它不再是幼崽圓胖可愛的模樣,是一匹威武的成年狼。它的頭揚起來的時候幾乎可以觸到秦時的胸口,若是站立起來, 輕輕鬆鬆就能搭上他的肩膀。


    狼王一身灰黑色的毛皮, 油光發亮,眉眼帶著肅殺之氣。他靜靜的與秦時對視, 然後一扭頭竄進了樹林裏,灰黑色的身影矯健, 如閃電一般迅疾。


    秦時衝著這個背影擺了擺手,一肚子的囑咐都沒能說出口其實都是些廢話,說不說也沒什麽區別。


    他聽到遠處傳來幾聲狼嚎,悠長、平靜,尾音拖得老長, 仿佛帶著一絲難舍的傷感。然後就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賀知年見秦時呆呆站著,就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慰他說:“我們年後就出發, 很快會再見麵的。”


    “我知道。”秦時抹了一把臉, “書上說, 所有的愛都是以聚合為目的的,唯有父母對子女的愛是以分離為目的……孩子大了,總要去過自己的生活。”


    賀知年, “……”


    你醒醒, 賀知年想提醒他, 你可不是夜琮的爹。


    但他看到秦時傷感的樣子,又不忍心戳穿他了。他想起秦時走到哪裏都抱著狼崽的樣子, 大約……他是真的把夜琮當成孩子看待了吧。


    兩個人趕著馬車迴到家,發現魏舟已經來了, 他身上穿著精致的綢緞,腰帶上鑲金嵌玉,華貴無比,但他整個人卻頹廢得不得了,眼睛還腫著,不停的打哈欠。看上去就像個風流浪蕩的富家子弟,出家人的仙風道骨是一點兒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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