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禹這一路上都沒見到樊鏘,一直心中忐忑。高盛卻知道這種時候隻能進不能退,一旦退縮,他們不止會得罪眼前這幾個人,更有可能得罪樊鏘。何況要是錯失了這個機會,下次再想掀翻野羊坡,還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


    高盛暗中示意高禹。


    高禹強打精神,跟秦時等人揮手告別。


    魏舟他們也都注意到了高禹的遲疑。但他們的主要幫手其實是樊鏘和他從刺史大人那裏借來的兵,高家父子到時候來不來幫忙也沒那麽重要。


    他們起初與這父子倆聯係,為的是了解野羊坡的情況,至於真出了事,他們伸手幫忙固然好,按兵不動或者幹脆打道迴府,也並不影響他們什麽。


    魏舟一行三人趕到野羊坡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中仍然殘留著一抹明亮的霞光。


    他們前方是一片林木茂盛的矮坡,山坡上下的土地被人開墾出來,一塊一塊排列得整整齊齊,有些已經收割過了,隻留下短短的根莖和發黃的葉片,有些則長著他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這些植物不大像是專門培育的珍稀花卉,倒更像是藥材一類的。


    在這些田地之間,有一條看上去比較平整的土路,這就是高禹父子倆提過的,進野羊坡的那條大路了。


    沿著這條大路往裏走,穿過樹林,就看到一片村落。


    天光暗淡,他們從遠處走來,隻能看到一片高低錯落的房舍,果然如高家父子所說的那樣,家家戶戶都亮著燈火。


    走近一些,就見有些人家在主屋的廊簷下挑著油燈,有些人家在院子裏架著柴火堆。村民們就圍著火堆低頭做活計,還有幾戶人家幹脆將紡車架在屋外的廊簷下,女人們就借著火光紡布。


    秦時覺得,這樣的場景若是放在白天的話,一定會給人一種賞心悅目之感。但放在夜裏就多少有些古怪了。


    古時候的人不是應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些人大晚上點燈熬油地幹活兒,白天呢?他們白天又要做什麽?


    還有,大門都開著是什麽意思?


    難不成這裏的治安真的達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程度?


    魏舟下馬,牽著韁繩走近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的大門也敞開著,院中整理得十分整齊,廊簷下挑著一盞油燈,等下是吱呀作響的紡車和一位低頭紡布的中年婦女。


    一條大黃狗臥在台階下,聽到有人靠近的腳步聲,警覺地支起了耳朵。


    “這位大嫂,”魏舟站在大門口,衝著中年婦女拱手行禮,客客氣氣的說道:“我們兄弟三人趕路經過此地,想要在村裏借宿一夜……”


    不等他把話說完,那位紡布的大嬸就有些慌亂起來,頭也不抬地朝著他們揮揮手,“去找村長!”


    魏舟,“……”


    魏舟人長得清秀,跟誰說話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尤其討中老年婦女的喜愛。出門在外,人緣一向是不錯的,冷不丁遇到這樣冷淡的態度,自己都愣住了。


    “不知村長在何處?”


    大嬸不耐煩地抬頭看了過來,目光從這幾位陌生人臉上掃過,落在小黃豆的身上。小黃豆這會兒正站在秦時的肩膀上饒有興趣地打量紡車,這個吱吱呀呀叫喚的東西,它還從來沒見過。


    大嬸目光閃動,猶豫一下才指了指大路的前方,“順這條路往前走,到曬穀場去找吧。”


    魏舟向她道謝。


    大嬸見他們牽著馬匹朝曬穀場的方向走去,猶豫再三,忍不住說了一句,“我勸你們還是即刻出村去吧,離這地方越遠越好!”


    魏舟停下腳步,迴身衝著她行了個禮,“多謝大嬸。隻是……野外露宿不安全……”


    秦時和賀知年也謝過了她的提醒。秦時感覺這女人好像有什麽難言的苦衷,不大敢說話。估計能提醒他們一句,已經是十分不易的事了。


    秦時走出一段,忍不住迴頭去看。他的視線越過低矮的院牆,看見那位大嬸仍然低頭縮肩地坐在廊簷下織布,她身邊卻出現了一位年輕婦人,也不知在跟大嬸說什麽,眉頭皺著,表情很是不悅。


    大嬸像個受氣包似的一聲不吭,手底下的動作卻絲毫也不敢停。


    秦時猜測這年輕婦人或許是大嬸的兒媳。晚輩對長輩用這樣的態度說話,讓秦時心裏有些不舒服。


    這位大嬸顯然知道村裏有問題才特意提醒這一句,但這種提醒在年輕婦人看來,顯然有些不妥。


    秦時覺得,從他的視角看過去,這位大嬸活像一個被什麽惡勢力控製的人質,而年輕婦人就活脫脫一個看守了。


    秦時摸了摸腰袢的刀鞘,快步跟上了魏舟。


    他們三人一路朝著曬穀場走去,心中古怪的感覺也在不斷地加深。他們經過的所有的人家幾乎都敞著大門,家中婦人或織布,或圍著火堆編草筐、修理農具,如此和諧的畫麵,偏偏沒有人發出一點兒聲音。


    連狗叫聲都沒有。


    但要說他們完全沒有發現有人進村,也不是的。他們也在暗中觀察來人,會彼此交換外人看不懂的視線,待魏舟他們看過去,這些人卻又一本正經地忙活手裏的事,好像剛才眼神亂飄的人不是他們。


    秦時一向覺得自己膽子大,但這會兒他心裏也有些發毛。他有一種深夜誤入博物館,結果發現博物館裏的木乃伊、標本乃至油畫……統統都活過來了的驚悚感。


    這條通向曬穀場的土路並不寬,最寬的地方也不過可以並排走兩輛牛車。道路兩旁都是格局差不多的農家小院,道路盡頭隱隱有火光傳來,那裏大約就是剛才紡布的大嬸所說的曬穀場了。


    走在這條路上是看不見村子外麵的田地的,自然也看不到高家父子所說的翻土的畫麵。但他們能聽到從遠處傳來的男人的唿喝聲,好像大家在齊心協力的做什麽費力氣的活兒。


    空氣裏遠遠飄來一股奇異的香氣,似乎哪一戶人家正在煮肉,偏偏還沒有煮到火候,肉香味兒裏頭夾雜著一絲腥氣。


    這時,有腳步聲從他們身後傳來。這人像是十分著急,一陣風似的從他們身旁經過,一邊跑一邊還嚷嚷起來,“村長!村長!有人進村……說要借宿!”


    這是一個年輕窈窕的女人的身影,隻是夜色昏黑,秦時他們也看不出來這人到底是不是那位紡布大嬸家裏的小媳婦。


    隻是聽她的聲音,這人好像對有人借宿一事抱有很大的怨氣似的。秦時覺得,聽她這樣告狀似的喊聲,下一秒他們就要聽到有人迴答說“不給借,打出去”了。


    曬穀場的方向有人影晃動,一個中氣十足的男人的聲音喊道:“請客人過來吧。農活繁忙,不能遠迎,客人們莫要介意。”


    聲音居然就在不遠的前方。


    從一堵矮牆旁邊繞過去,秦時發現他們距離曬穀場已經很近了。


    賀知年拿胳膊肘碰了碰魏舟。魏舟幹咳一聲,客氣的寒暄,“出門在外,多有意想不到之事。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村長笑聲爽朗,“客人們遠道而來,隻怕還餓著肚子。我們這裏正好煮著肉湯,不嫌棄的話,就過來喝一碗,暖和暖和吧。”


    魏舟連忙道謝。


    距離曬穀場越近,光線也越來越明亮。


    魏舟等人最先看到的,就是寬闊的場地周圍高高豎起的四根巨大旗杆,每一根旗杆上都挑著一串白燈籠。


    場地中點著四堆篝火,火堆上架著湯鍋,濃鬱的肉香味兒正是從鍋裏飄出來的。


    秦時打量這熱鬧的好像在開聯歡會似的寬闊場地,感覺有了旗杆、白燈籠這些東西的映襯,好好一個曬穀場,好像在搞什麽邪\教活動似的。


    如果轉換一下視角,從高一點的地方望下去,這個曬穀場的布局看上去就非常眼熟了。


    第107章 麅


    秦時腦子裏還在翻來覆去的比較曬穀場與銅鏡背後的圖案, 就見魏舟朝著曬穀場的方向又走了幾步,然後謹慎地在距離旗杆還有幾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如果說秦時心裏隻是有些疑惑,到了魏舟這裏, 很多東西都已經可以肯定了。


    “把我們誆到這裏來, ”魏舟笑吟吟的說道:“你們可是費了不少心呐。”


    圍在火堆周圍的一群漢子當中,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慢慢走了出來。他一邊捋著頜下的短須一邊哈哈笑道:“好說, 好說。”


    秦時聽他笑聲中透著一股發自內心的歡快之意,不由得眼皮一跳。


    第一眼看過去, 他隻覺得這就是一位尋常老者,中等身材,四方臉,花白頭發紮成小小一團發髻,走路的樣子也有些虛弱。


    但就這麽兩句話的功夫, 他的身體裏卻好像注入了什麽神奇的不老藥似的,整個人肉眼可見的容光煥發起來, 兩隻眼睛更是冒出一種極為迫切的光彩。


    秦時尋思, 《西遊記》裏頭的妖怪看見唐僧估計也就這模樣了。


    想到魏神仙的武力值也不是那麽靠譜, 秦時就想走過去將他攔到自己身後。但他剛要動, 手腕就被賀知年拉住了。


    秦時迴頭,就見賀知年衝著他極輕微地搖了搖頭。他的視線下移,發現賀知年的另一隻手已經緊緊地握住了刀鞘。


    秦時就把肩膀上的小黃豆摘了下來, 塞進了挎包裏。


    小黃豆抗議的啾啾叫起來, 秦時卻不容分說扣好了包帶, 隻通過精神力哄了它一句,“乖乖呆一會兒。爹爹可能要打架, 等打完架就放你出來。”


    小黃豆,“……”


    打架有什麽了不起?!以後我也會打!小黃豆生氣的想, 等我以後打架的時候,也把爹爹關起來!


    秦時沒空搭理它,因為村長的視線已經從魏舟臉上移開,朝著他的方向看了過來,嘴裏還笑著說:“靈物難得,這位小友千裏迢迢將靈物送來這裏,真是某的福氣。某感激不盡。”


    秦時被他這厚顏無恥的話氣笑了,“不用謝這麽早。你也不一定有命享這個福。”


    村長嘿嘿笑了兩聲,似乎並不在意秦時的態度,視線轉向魏舟,十分得意的說:“魏道友遠道而來,某總要盡一盡地主之誼。來,坐下喝碗湯,有話慢慢說。”


    圍坐在火堆旁邊的漢子們爆發出一陣哄笑,也不知他們在高興什麽。


    魏舟倒還平靜,有些惋惜的搖了搖頭說:“小道雖然也不忌葷腥,但卻沒有同類相食的癖好。”


    秦時,“……”


    賀知年:“……”


    受到的衝擊太大,以至於秦時過了幾秒鍾才反應過來魏舟說的是什麽意思。他喉間作嘔,腦海中也隨之掀起了驚濤駭浪。


    就在幾秒鍾之前他還在想,村長的模樣好似妖怪看到了唐僧。沒想到一轉眼的功夫,小說照進了現實裏,他們真的穿進了《西遊記》。


    賀知年握著秦時的那隻手緊了緊,像是在無聲的安慰他。


    秦時連續做了幾個深唿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就在這個瞬間,他再一次認清了自己與賀知年、與這個時代所有的緝妖師之間的差距。


    賀知年得知曬穀場上的妖怪們在煮人湯能麵不改色,想來一定經曆過更加兇殘的場麵。但秦時作為一個在有序的環境裏長大的人,他經曆過人妖衝突,也見過死在妖怪手下的戰友,但實話實說,他從來沒遇見過妖怪這樣肆無忌憚的殘害人類。


    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妖怪們不敢這樣做。哪怕是頂尖的大妖,也輕易不會做這樣的事。因為他們深知一旦越界,一定會惹來整個人類團體千百倍的報複。


    更名為第六組的鎮妖司兵強馬壯,妖族熟悉的各種法術攻擊,早已被現代社會的各種高新技術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妖族們無法承擔挑釁人類的後果。


    秦時反手握住了賀知年的手。


    據說在這個時代,鎮妖司在妖怪們的圍剿下名存實亡。這樣的局麵,如果他都覺得難以接受,賀知年的感觸隻會比他更深。


    賀知年側過頭看了他一眼,手上用力,握緊了他的手。


    魏舟嘴上說的輕描淡寫,臉色也有些發白,隻不過不想在敵人麵前示弱,所以強撐著擺出一副鎮定的模樣。


    他問道:“高家父子想必也是諸位丟下來的餌吧?小道隻是想不通,他們好好的人不做,為什麽要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村長笑道:“這有什麽想不通?你們人類不是早早就說過一句話:有錢能使鬼推磨嗎?”


    秦時聽了這話,心裏倒也不覺得有多意外。高家兄弟反目成仇的流言、父子倆的說辭,其實都有漏洞。隻是大家的關注點都在野羊坡,所以有意無意的將他們自身的情況忽略了過去。


    比如高二郎失蹤,高家父子從沒談到要報官,認定了高二郎就陷在野羊坡的態度就有些不大合理。


    魏舟又問道:“高二郎確有其人嗎?”


    村長捋了捋頜下的幾縷短須,意有所指地舔了舔嘴唇,“有是有的,但現在嘛……已經沒有了。”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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