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時被他的話震住。


    他像是被施展了定身的法術,就那麽躺在大漠的夜空之下,久久無語。


    第50章 畫圈


    秦時睡著了。


    在夢裏, 他仿佛又變成了高考剛結束的時候,那個滿腹委屈的半大孩子。


    麵前的電腦屏幕上是誌願填報係統,這個東西是有時效要求的, 如果過期沒有提交, 會影響到後麵的錄取等等一係列的問題。


    他就坐在書桌旁邊,衝著自己的父母發脾氣, “我已經滿十八歲了!我們老師都說誌願要自己填!不用父母填!你們不尊重我!”


    秦爸秦媽滿臉都是無奈的神色。尤其他父親,已經處在勉強按捺怒火, 即將爆發的邊緣。


    但秦時已經注意不到了,他能注意到的,隻有自己激烈的情緒和滿腹的委屈,“我不想聽什麽為了老百姓這樣的話……人人都在為自己的前途拚,為實現自己的理想拚……為什麽就我不行?!”


    秦時醒來的時候, 腦海裏還在迴響自己憤怒的咆哮。


    夜幕已經降臨,滿天的蓮花雲靜默地漂浮在夜空中, 如同一幅美麗的畫卷一般。偶爾在一閃而逝的縫隙裏, 有星月明亮的輝光瀉下。


    秦時按了按胸口, 覺得那股憋悶的、憋屈的鬱氣還在衝擊著他的理智。這種命運被別人擺布的痛苦仍然激蕩在他的心房,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他一次又一次與妖族的血拚,這種憤怒的情緒, 似乎……好像……已經沒有那麽強烈了。


    就好像他之前在石雀城, 如果他不主動站出來煽動同伴們跟他一起拚命, 或許小院裏的所有人都會在那個夜晚死去。


    如果沒有人站出來,如果沒有緝妖師站在那些百姓的前麵……


    這樣的後果是非常容易就想到的。


    秦時有些迷茫, 忽然就不能確定自己曾經那般激烈的反抗,到底……有沒有道理?!


    他一直以為自己占據了道德的製高點, 是周圍的環境,包括他的父母在綁架他。但現在迴頭去看那一段跟所有的人都水火不容的青春歲月,他又有些不能確定了。


    如果當初堅持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那他站在石雀城的小院裏一身染血,護著身後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難道是錯的?!


    秦時有些頭疼,扶著腦袋坐起身,見賀知年正盤腿坐在一邊擦他的刀。


    “什麽時辰了?”


    賀知年仰頭看了看夜空,仿佛群星閃爍的墨玉一般的夜空上刻著一個巨大的表盤似的,然後他對秦時說:“醜時二刻……快了。”


    秦時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


    不遠處的火堆還燃著,火光照亮了周圍橫七豎八躺倒的人和稍遠一些拿著兵器巡夜的身影。再遠一些的城牆上方,軍旗在夜風中安靜地拂動,燈光從高處瀉下,卻隻能照亮周圍小小的一方空間。


    城牆上方的情形,從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什麽都看不清楚的。


    秦時問賀知年,“你說,等下妖怪來了,他們會派人援助我們嗎?”


    賀知年抬頭看了看他,似乎對秦時的天真有些驚奇,“他們是守關的士兵,職責是守衛關城。關城之外……嚴格來說不算是大唐的土地。你我沒有入關,也算不得大唐的百姓。說不定他們還會認為我們是吐蕃人的探子。是生是死,與他們何幹?”


    秦時,“……”


    他又忘了這一茬了。


    秦時蔫頭蔫腦地坐下來,學著賀知年的樣子開始擦刀。


    賀知年提醒他,“藥水。”


    秦時從腰上解下水壺晃了晃,“我早都磨成粉配好了,灰礦不好找,配的不多。等下衝進水就可以用了。”


    他這是從速溶咖啡裏頭得來的靈感,與其到用的時候再心急火燎地打磨,還不如早早磨好。反正礦石從塊狀變成粉末並不會影響它的性質。


    賀知年也忍不住誇了他一句,“這個辦法好。”


    這一路過來,雲家商隊並不缺少食物清水,賀知年就隨身帶著水囊,需要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拿出來。


    秦時正要說話,就感覺意識海中團子翻騰了一下,嚷嚷起來了,“有東西過來了!”


    “什麽東西?”秦時說著把團子放了出來,讓它更方便地去感應周圍的情況。


    大戰在即,自然還是穿著自己的訓練服更加方便。秦時換迴了訓練服,順便將小黃豆放迴了口袋裏。不管它是不是傳說中的瑞祥,這麽小一個小不點,在戰鬥中也很難起到什麽作用,秦時還是更願意讓它好好睡一覺。


    最好的結果就是小家夥一覺睡到天亮,睜開眼發現所有的麻煩都已經解決了。


    團子像一隻小奶狗似的,搖晃著胖墩墩的小身板在沙地上來迴溜達,一邊仰著腦袋嗅了嗅,對秦時說:“不是老鼠,比老鼠要小……好多好多。”


    它說的老鼠,就是前一段時間在昌馬城裏遇到過的沙鼠。比沙鼠小的東西,秦時一時間還真想不出來,正要問問賀知年,就聽團子又叫喚起來,“滿地亂爬,有南方蟑螂那麽大……”


    它曾經跟著秦時天南海北地出任務,是一隻見多識廣的……胖團子。


    秦時有種難以置信之感,他扭頭問賀知年,“大漠上還有成群結隊的昆蟲?”


    在他的印象裏,昆蟲喜歡潮濕溫暖,而不是大漠之中幹燥的環境。再說草都沒有幾棵,它們都以什麽為食呢?


    “昆蟲?”賀知年也聽愣了,隨即麵色大變,“你是說來的是昆蟲?!當然有啊,地表之下的世界大著呢,你想想沙鼠,想想那些水蛇……”


    秦時連忙解下腰間的水壺,“你的水囊拿來。”


    賀知年知道他是要配藥,連忙打開蓋子,將水囊遞給他。


    秦時收在水壺裏的藥粉都是磨碎之後按比例調配的,什麽時候要用,什麽時候就可以衝調,就像後世的那些方便飲品似的。至於衝多少水,他也一早就計算過,因此這一壺藥水很快就衝好了。


    秦時掂了掂水壺的分量,對賀知年說:“比石雀城的那一次略多一些,希望支撐的時間也能更久一些。”


    賀知年要比秦時更樂觀一些。在石雀城的時候他們遇到的對手是蠱雕,蠱雕個頭要比昆蟲大得多,換成是昆蟲的話,個頭小,藥物更容易起效。


    秦時從地上爬了起來,對不遠處的人喊道:“各位,有東西過來了,情況不明,大家最好站在一起。”


    睡著的人都被他這一嗓子給喊醒了。


    有的人遲疑不決地觀望,也有的人提著刀跑過來打聽情況。聽秦時說遠處有成群的蟲子過來,都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秦時就聽見人堆裏有人小聲嘀咕,“不會是睡癔症了吧?老鼠什麽的咱們倒是遇見過,誰見過他說的那種東西啊……”


    秦時也並不生氣,他早就知道這些人跟石雀城裏那些人是不同的,商隊的人自成一國,城裏押出來的那些囚犯也抱團,就他和賀知年是一個規模最小的小團體了。說出的話沒人信,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秦時估摸了一下藥水的量,帶著賀知年走到了城牆下方,背靠城牆,畫了一個半徑大約十米的半圓他的本意也不想距離關城這麽近,但是從實際條件來考慮,有一個靠背就比四麵八方都是敵人要安全一些。


    “信的人站到這個圈子裏來。”秦時畫完圈,覺得藥水的量還夠,就往外走了幾米,打算在外圍再畫一個更大一點兒的圈,也算是給內圈的人增添一重保障。


    畫完圈,秦時拉著賀知年退迴了內圈,順便把團子也召喚了迴來。


    黑暗之中,團子一身白毛散發著銀色的微光,宛如一顆降下地麵的流星,直接從幾個人的頭頂上方越過,乳燕投林一般竄進了秦時懷裏。


    “來了!”它有些不安地拿爪子在秦時的胳膊上刨了兩下,“好多……好惡心!”


    團子雖然是貓科動物,沒事兒的時候喜歡叼一隻甲蟲玩一玩,但遊戲的興趣跟被成群結隊的蟲子包圍起來可不是一個概念。


    它是純精神體,對能量波動的感知要遠比人類更敏銳。妖獸的能量波動又遠比普通動物更強,這樣算下來,這會兒最不舒服的就要數它了。


    秦時都還完全沒有感覺呢。


    秦時和賀知年站在內圈,手中提著寬刀嚴陣以待。


    不多時,先前那一對被同伴排斥的兄弟就趕了過來,默默地提著自己的刀,站到了秦時的身邊。


    秦時看過去,就見那一對兄弟當中稍年長的那一位抱拳行禮,還捎帶腳的給自己這一方的人做了一個自我介紹,“剛才還沒謝過大哥仗義出手。在下林章,這是我弟弟林辭。”


    秦時詫異了一下,“親兄弟?”


    林章點點頭,“商隊的人都是一家的,隻有我兄弟倆是在半路加入的。我們跟自己的商隊走散了,流落在拂。後來我們被相熟的商人推薦給了這一支商隊,就打算跟著他們一起家鄉。”


    拂,也叫大秦,是這個時代對於羅馬的稱唿。


    而古羅馬,也是唐代絲綢之路的終點。


    流落在遙遠的異國,隻靠自己的力量是很難迴來的。依附於某個商隊,給人家打工提供服務,求得他們的庇護,對兄弟倆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了。


    但他們到底是外來者,要想融進人家的隊伍也沒那麽容易。尤其在爆發矛盾的時候,親疏遠近就一下顯出來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


    秦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如果能熬過這一夜,入了關,路就好走了。”


    林章點點頭,旁邊的林辭眼圈也微微紅了一下。想來他們在迴鄉的路上遭受了不少委屈。


    團子在秦時的肩膀上來迴踩了踩,輕聲說:“來了!”


    站在他身後的林家兄弟都看到了秦時肩膀上那一團隱隱發亮的光霧,仔細看似乎是個貓崽的模樣,但月色昏蒙,那光團又時隱時現,離開稍遠一些就完全看不到它了。


    林家兄弟不敢多問,心裏卻覺得……這就是高人吧?


    身邊有高人在,他們能活下去的可能性又提高了。


    高人這會兒也聽到了空氣裏多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不是他想象中蟲子們爬過沙地的,而是一種更加尖銳的摩擦聲就好像蟲子們身披堅硬的外殼,互相撞擊時發出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第51章 腐蝕


    粗糙的摩擦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朝著他們所在的方位聚攏。


    夜風中有淡淡的腥氣彌漫開來。不同於他們在地下通道裏聞到過的潮濕腥氣,秦時這個時候聞到的是一種幹燥嗆人的氣息,像季風從荒原上掠過, 帶來了遠處暴風雨後, 草木燃燒的煙氣。


    雲朵散開,明亮的月光傾瀉而出, 照亮了一望無際的大漠。


    遙遠的地平線仿佛給這廣褒蒼涼的荒原畫上了一道黛色的邊界線,將隱藏在夜色裏的殺機與淺薄縹緲的希望, 都兜攬在了這邊界之內。


    連夜風中都彌漫起了肅殺的氣息。


    遠處的人驚叫起來。


    秦時抬頭望去,發現那是兩個被商隊安排守夜的護衛。剛才他喊大家站到圈子裏來的時候,他們或許是不相信秦時的話,或許是商隊的頭領下達命令不允許他們擅離崗位,這兩人始終站在隊伍的最外圍。


    而此刻, 他們所在的位置,讓他們最先看到了潮水一般湧過來的蟲群。


    這兩人連滾帶爬地朝著城門外人群聚集的地方跑了過來。


    在外圍巡邏、守護車馬的人也都被這個變故驚動了, 惶惶不安地東張西望, 也有比較機靈的人已經開始朝著秦時畫了圈的地方靠攏。


    那些已經跑進圈子裏的人也被這一幕驚動, 不少人抻著脖子往遠處看, 神色都有些不安。


    這些人還知道要往藥水圈子裏跑,秦時心想,可見他剛才的那些話這些人都是聽見了的。


    聽見了, 卻沒把他的話當迴事兒。要不是情況比較緊急, 秦時真想挖苦他們兩句:有種就站在那裏硬挺著, 別跑啊。


    但現在顯然不是跟他們置氣的時候,因為站在城門外的他, 也看到了比夜色更濃的黑色潮水。


    蟲群發出的摩擦聲卻越來越清晰。


    秦時蹲了下來,想要看的仔細一些。但蟲子緊貼著地麵, 從他們所在的位置隻能看到一片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暗色,緩緩朝著他們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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