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吳九郎粗魯地拽進了取水房。


    秦時以一種經過了精確計算的角度與力度,將左右手的火把從漸漸合攏的門縫裏投擲出去。


    鼠群炸開,忙不迭地躲避四散濺開的火光。


    兩扇厚重的木門在秦時的眼前砰然合攏。


    第9章 夥伴


    秦時舉著火把守在取水房門外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特別緊張,或者有什麽恐懼之類的情緒。但當他被吳九郎拖進了取水房裏,兩扇厚重的木門在他麵前合攏之後,他卻有那麽幾秒鍾,整個人都是懵的。


    耳朵邊像是堵著什麽東西,許久之後他才聽到了一陣壓抑的抽噎。秦時有些遲鈍的想,這是順子的聲音。


    秦時抹了一把臉,掌心裏蹭到了滿手的冷汗。然後他聽到了一陣沉悶的砰通砰通的撞擊聲,一下一下,撞得他胸口都疼是他的心跳。


    原來他也並不是不緊張的。


    他聽到了木門後麵傳來的抓撓聲,不屈不撓的,好像不把木門撓開就決不罷休。或許它們也真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毅力不把門撓開不罷休。


    秦時捂住臉,有些脫力的想,如果吳九郎沒有開門……


    如果他隻是把順子拽了進去,留下他繼續替他們吸引炮火……


    如果馬車燒起來也不能嚇退耗子……


    如果……


    每一個如果,都鮮明地指向了他不願意去深想的後果。


    要不是有順子在,秦時心想,要不是吳九郎與順子之間存在某種親戚關係,讓他不論是出於親情還是道義的考量都不得不出手救他,秦時身後的兩扇門很有可能是不會打開的。


    這個可能性還很大。


    但這並不是最讓他感到難受的原因。


    他知道這些人隻是生意人,並不是做慈善的,而且他們已經救過他一次了。他們之間非親非故,哪怕他們真的為了保護自己人而犧牲掉他,好像也沒有什麽說不過去的。


    他之所以感到難受,是因為通過這件事,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處境是多麽糟糕。這裏不是一個有秩序的現代社會,妖族並沒有被控製起來,它們可以隨心所欲的出現在任何一個它們想要出現的地方。


    這裏的大環境遠比他生活的時代更為混亂、也更加危險。


    而不得不麵對這樣混亂的場景的,隻有他一個人。


    似乎從他血脈開始覺醒,他就再沒有遇見過什麽好事兒,連穿越都沒趕上妖族的活動較為平和的幾個特定的時間段。


    秦時的目光掃過台階上東倒西歪的人群,心裏有一個聲音提醒他:他跟這裏所有的人都不是夥伴的關係。


    他們甚至不是平等的關係。哪怕他們都把他看成是商隊的一名護衛,實質上,他也是依附於商隊生活的。


    秦時慢慢冷靜下來。


    他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還會跟著商隊。在他的計劃裏,他至少也要跟到入關之後再跟他們分開。否則他孤身一人,又沒有在大漠裏生活的經驗,想要在這樣的環境裏活下去幾乎是不可能的。


    秦時這個時候還沒有考慮以後要怎麽生活的問題,隻是覺得他至少要到達一個人口密集的地方才好跟商隊分開。有人的地方,才能找到糊口的生計給他做。幹力氣活兒、做護衛,或者押鏢,這些活兒他都能做。


    壯年男子,想要掙一口飯吃,應該不難。至於以後……


    算了,想那麽久遠做什麽?


    誰知道會不會某一天突然降下一道神雷,再把它劈迴去呢?


    大約以前的日子過得太有壓力,想到能不能迴去的問題,秦時竟然也沒有特別向往。他抬手在自己臉上拍了一巴掌。


    他可真是個不孝子。


    商隊的人躲進取水房的時候帶進來幾支火把,但這會兒距離天亮還早,他們也不敢一次都燒完,因此隻點了一支火把,固定在靠近台階一側的牆壁上。其餘的幾支火把都小心地收攏在一邊。


    取水房上下兩道門,都是非常厚重的門板。大門裏側已經上了門插,朝向地下河一邊的小門也上了鎖,又沒有其他的出入口,這裏暫時還是安全的。


    秦時背靠著門板緩了一會兒,爬起來頂著一群人的視線把井蓋和通向地下河的那扇小門又檢查了一遍,然後低著頭走迴來,在順子旁邊坐了下來。


    意識海中,秦團子不安地打了個滾,安慰他,“耗子們都跑啦,外麵沒有了……”


    秦時無意識的“嗯”了一聲。


    他這個時候沉浸在艱難的自我修複的狀態之中,無論是想到外麵的情形,還是麵對眼前一張張模糊的、閃躲的麵孔,都有一種類似於厭煩的感覺。


    再一次遇見類似的情況,你們會把誰推出去?


    順子?


    吳九郎?


    這又關他什麽事?


    秦時懨懨的想,到那個時候,說不定他已經離開商隊,找到了養活自己的營生。


    秦團子沒眼色,繼續眼巴巴的安慰他,“沒事,下次你把我放出去,我幫你咬死那些臭耗子!我可厲害啦!”


    秦時,“……”


    秦時沮喪的情緒裏就多出了一絲哭笑不得。


    “以前那個老爺爺不是誇我厲害嗎?”秦團子搖頭晃腦的自戀上了,“未來可期什麽的……”


    秦時的嘴角挑起了一個弧度。


    他知道它說的是研究所裏的老專家,專門搞精神體研究的。從業多年,好容易遇到了秦團子一個活標本,簡直愛不釋手,每天都恨不得把它拐迴自己家。


    秦時舒了一口氣,“好。我以後就靠你了。”


    秦團子呆滯了一下,有些炸毛了,“我真的超厲害!”


    以往它每一次誇獎自己,秦時都會挖苦它。團子就覺得秦時這個軟綿綿的語氣是在展示一種新的嘲諷方式。


    秦時笑了,“我也是說真的,我家團子超厲害。”


    秦團子感應一下他的情緒,似乎……不是嘲諷?!


    秦團子半信半疑的接受了他的肯定,“好吧,我會繼續努力的。我以後一定會成為超級厲害的大老虎!”


    秦時又笑,“我等你罩著我的那一天。”


    秦團子終於得到了秦時的肯定,開心地打起滾來。


    秦時心裏的鬱悶不知不覺就被團子給攪散了。要不是周圍有人,他真想把團子放出來好好擼一擼。這小東西雖然個頭不大,但整體是很凝實的,摸上去已經有了毛絨玩具……有了百獸之王的那種毛皮的質感。


    順子的情緒也平靜了許多。明明是個糙漢子,這會兒眼圈卻帶了點兒潮紅,顯出一種與他的外表十分不協調的脆弱來。吳九郎坐在他另一邊,時不時抬手拍他一下,神情中多少帶了幾分歉疚,一副不知道怎麽解釋的樣子。


    順子轉過頭看著秦時,輕聲說:“秦兄弟,謝謝你。”


    當時大家都已經躲進了取水房,他和秦時落在了後麵,當沙鼠群包圍上來的時候,是秦時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後。


    秦時不由一笑,“小事情。”


    他其實是有點兒犯職業病了,總覺得自己身邊的人都是普通百姓,關鍵時刻,都是要受他保護的。


    說不定在普通人當中生活一段時間,他這個毛病就不藥而愈了哪有那麽多人等著他去保護,他在這裏也隻是一個普通人,能活下去就不錯了。


    順子也跟著笑了,“迴頭等交了差,請你喝酒。”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要命的時刻把別人護在自己身後的。這份兒情義,他記在了心裏。


    秦時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點了頭,“好。”


    吳九郎坐在一邊聽他們閑聊,臉上的表情也不自覺的溫軟下來。秦時拽順子那一下,他也看見了。但那時他被人擋在台階下麵,還沒來得及衝上去。門邊的幾個人都嚇壞了,沒頭沒腦地隻顧著把門闔上,擋住蜂擁而來的鼠群,壓根顧不上去看身後還有沒有人。


    還好沒出什麽事。吳九郎這樣想著,也忍不住瞟了一眼台階下方的趙百福和老陳頭。這些人對秦時、順子的感情就更淡了,對於大門口發生的這一幕,也不知是真沒看見還是假裝沒看見,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他們什麽都不說,吳九郎這會兒也不好再提這事兒,隻好沉默地拍了拍順子的肩膀。轉頭去看秦時的時候,卻發現他朝著大門的方向微微側身,似乎在傾聽外麵的動靜。


    吳九郎也下意識的傾聽,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門外抓撓的聲音似乎停下來了。


    秦時猜到它們會停下來。在戰鬥中懂得互相配合的物種,多少也有了幾分靈智,發現自己的爪子牙齒不足以撬開木門自然就會停下來。


    這也隻是暫時的。


    秦時閉上眼,開始在記憶裏搜索有什麽東西可以對付老鼠。在現代社會裏,自然是有各種各樣的便利條件,但上古時候傳下來的一些法子,他們當初培訓的時候也是要學習的。而且從萬物相生相克的角度出發,有鼠群出沒的地方,總能找到一些克製它們的東西。


    秦時睜開眼,探身問吳九郎,“這一帶,這種老鼠多嗎?”


    吳九郎點點頭,“多,但成群結隊襲擊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見。大約是城裏沒有人了吧,要不它們也不會這麽猖狂。”


    樓蘭城的人都撤走了,又留下一地的屍體,招來一些野獸也是正常的。


    秦時就想歎氣了。這簡直就是進入了一個惡性循環:野獸越多,人類越不容易迴來;人類越是不迴來,在這裏出沒的野獸就越多。


    而少了人氣的滋養,空置的房屋會在很短的時間裏變成廢墟。


    秦時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大約是對他和順子被關在門外一事,大家都有些不自在,因此半夜的時候,也沒人叫他們起來值夜。


    等他睜開眼的時候,就見有微弱的亮光從門縫裏透進來。


    天已經亮了。


    門外依然靜悄悄的,商隊的人都在打量坐在門口的秦時。不知不覺間,好像他就成了商隊的護衛隊長。


    吳九郎也側頭看著他。


    秦時點點頭,試探地抬手打開了門軸。沉悶的吱呀一聲響,隱隱的在取水房裏蕩起迴音,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動靜了。


    門拉開,明媚的陽光溫水一樣灑落在秦時的臉上,他忍不住眯了一下眼,再睜開的時候,就見廣場上幹幹淨淨,處了零零星星的血跡,連一根耗子毛都不見了,就好像昨晚他們經曆的一切都隻是幻覺。


    馬車和馬匹都還在,馬車上的貨物也沒有遭到破壞,看來沙鼠對於車上的商品沒什麽興趣。至於拉車的馬匹,沙鼠竟然也沒有傷害,秦時隻能猜測在人類這種薄皮大餡肉又多的食物麵前,長著厚硬外皮和堅硬蹄子的馬兒沒那麽有吸引力。


    這也意味著,沙鼠沒那麽容易放棄他們這些肉包子。


    趙百福和老陳頭這些人還沒有想到這一茬,眼見馬車貨物都完好無損,隻顧著高興了,忙不迭的招唿手下收拾東西,連早飯都顧不上張羅,趕緊出城。


    秦時趁著他們收拾東西的功夫,把他昨晚扔出去的金錢鏢都撿了迴來。


    老陳頭看見他撿錢,忙說:“小秦呐,錢袋子你收好,收好!擱在我這兒就是幾個零錢,在你手裏還能當暗器用。”


    順子他們幾個聽了這話都笑了。


    秦時也笑,“那我就先拿著了,等著……”


    老陳頭連忙擺手,“收著吧,就這麽幾個小錢,我還不放在眼裏,收著!”


    老陳頭昨晚扔給他的錢袋子也不知是什麽動物皮做的,灰撲撲的,看著不大起眼,但打開就覺得挺能裝的,秦時粗粗數了一下,大約有五六十個銅板,按照吳九郎他們介紹的物價來算,差不多夠買兩鬥米。對老陳頭趙百福這樣的商隊頭領來說,確實也隻算小錢。


    秦時不再推辭,他跟在順子身後爬上馬車,靠著車門坐下,手裏還把玩著一個銅板。銅錢在他的指間翻來翻去,靈巧得像小蝴蝶的翅膀。


    這也是中學時候養成的小習慣,那時候很多同學會學著轉筆轉硬幣之類的東西,覺得自己特別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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