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菀愕然,她從未想過入了宮還有一日能出去看看。


    但,這是謝湛。


    那期盼之色隻閃爍了一瞬便沉了下去。


    “不,妾已入宮自該遵守宮裏的規矩。”


    謝湛擰眉,她分明是想去的,她就這麽不想與他一起麽。


    他解開陸菀身上羽紗銀絲麵的檗黃色大氅,為她披上他帶來的曲水紋黛色鬥篷,這顏色方便隱匿,內裏是大翻毛,再冷的天兒穿上也是暖和的。


    她按住謝湛正係繩帶的手,望向他的眸中印著閃動的燭火,“皇上。”


    謝湛不想用皇權壓她,隻溫聲道,“想去便去,不必顧及這些。”


    陸菀凝視著謝湛,她不懂他到底想做什麽,她如今一點也不了解他。


    “皇上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謝湛雙唇緊抿,他該怎麽告訴她內心的鬱結,該怎麽告訴她這三年來經曆的所有事,他的父親是龍血鳳髓,到頭來連個全屍都沒有,他真的能全然不顧嗎。


    “今日是上元節,我隻想帶你去好好過個節,望你真心歡喜。”


    真心歡喜,真心歡喜,她來到這個地方又如何能真心歡喜。


    陸菀不想與他論這些,隻她想問的根本不是這個,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卻總是避重就輕。


    也罷,這宮裏的確太悶了,“好啊。”


    察覺陸菀按住他手的勁兒鬆了鬆,他便繼續係了起來。


    臨出門前他將子佩喚了進來。


    “迴來會很晚,不用你們伺候,將洗漱用的水備好。”


    子佩明白,皇上的囑咐不光是備洗漱用的水。


    子佩應聲後謝湛又道,“去望望風。”


    這個點已該歇下了,便是綠倚軒那邊也隻等著洗漱就寢。


    謝湛拉著陸菀在卿玉閣的雕花紅漆門後等著,很快子佩便示意二人出去。


    謝湛快速從胸口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背對陸菀貼了起來,按壓幾番後才轉向陸菀。


    此刻的謝湛頂著一張毫無特色的臉,丟到人群中怕都沒人多看一眼,但他身量修長氣度斐然,無端便給這張臉添了幾分貴氣。


    陸菀吃驚不已,世上竟有這樣的好東西,這可比子佩的改妝術厲害多了。


    見陸菀眸中驚詫卻什麽都沒問,他也沒說,隻微微蹲身示意陸菀上去,“我背你,隻靠走太慢了。”


    陸菀沒有猶豫,戴上兜帽便趴了上去,緊緊環著他的脖頸。


    謝湛托穩陸菀便出了門,但他並未由臨安宮的正門出去,順著一個暗黑角落借著牆麵一蹬一躍便翻了過去。


    陸菀隻感到刹那的勁風拂麵謝湛就落了地。


    陸菀伸出一隻手攏了攏兜帽,隻露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她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是陌生的,亦感到新奇。


    縱是萬萬人之上的帝王也被這條條框框束縛著,連出個宮都得用這種法子。


    他一路穿梭避開宮燈和宮人來到後苑,與後苑毗鄰的是玄武門。


    他找了個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借著月色甚至能看到地上濕噠噠的落葉。


    與臨安宮不一樣的是,城牆很高,太高了。


    謝湛放下陸菀,熟練的從腰間取出一個像鷹爪的東西猛的用力往城牆上一拋,又拽了拽,確定穩固之後再次蹲身。


    陸菀會意,趴了上去。


    謝湛一手托著陸菀,另一手抓緊繩索,借著繩索和牆麵便帶著陸菀上了城牆,毫不猶豫又跳了下去,因著有繩索控製速度,陸菀感覺失重感並不很強。


    就這麽簡單出了宮。


    這是從未有過的體驗,好稀奇。


    於陸菀而言,這是一件難於登天的事,對他來說就這麽簡單。


    謝湛收迴抓緊城牆的飛撾,背著她在黑暗中穿行。


    “皇上,咱們去哪。”


    聞得背上的人兒說話,他速度放慢了些,“往前門大街去。”


    那是盛京最熱鬧的地方,也是最有煙火氣的地方。


    “皇上累嗎,妾可以自己走。”


    謝湛唇角漾起了一抹笑,她在關心他。


    她這麽嬌,等她走到逛完再迴宮怕是天都要亮了。


    “若在人群中被旁人聽見你這一口一個皇上,怕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陸菀訥訥不語,謝湛這脾性陰晴難定,不過今日的確例外。


    他見陸菀久久不答,腳下速度快了些,直到視線可及之處有燈火輝煌和湧動的人頭,才緩緩將她放下。


    他握緊她一直放在外頭有些泛紅的兩隻手。


    “冷嗎。”


    “不冷。”


    他的手很暖,他明明穿的很單薄,看著他這張陌生的臉總覺奇怪。


    陸菀立在原地環視四周,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她,真的出來了。


    他牽著她,慢慢往人聲鼎沸處走去,前方千盞明燈,就連天上都飄著孔明燈,一盞一盞徐徐往上升,寄托著多少人的心願與希望。


    往常這個點她已歇下了,京中竟如此熱鬧,應是過節的緣故。


    陸菀已許久沒體會到摩肩接踵的感覺,謝湛鬆開她的手緊緊攬著她的肩,避免她被人撞到。


    陸菀含笑四處張望,麵上印著各色的光,此刻她竟有種從前在閨中的感覺。


    謝湛望著她,如玉的麵容雖被兜帽遮著,但他能看到唇角有些微揚起的弧度,她此時的笑,應是發自內心的罷。


    他將頭向右微微傾斜,說道,“陸菀菀,你高興嗎。”


    陸菀唇角的笑凝了一瞬,很快便恢複如常。


    一個死局,不該再起漣漪。


    她側頭在他耳旁如實說道,“高興,是入宮以來最最高興的一日。”


    謝湛將陸菀往身旁猛地一扯,隻見一前一後兩個垂髫小兒沿著陸菀方才的位置穿梭而去,笑聲清脆悅耳,縱在這挨肩疊背的人群中亦能直擊人的心靈。


    很快,他便攬著陸菀繼續朝前走,各種叫賣聲混雜在一起,那些小販像是在比誰聲音大一般,一聲嘹亮過一聲。


    二人走到一個較大的燈販前挑了一盞琉璃宮燈。


    陸菀一眼便瞧中這個燈,燈麵燦若星辰,在夜裏提上這麽一盞燈,猶如星月交印一般。


    可惜不能帶迴去。


    謝湛很自然從腰間荷包中掏出一個小銀錁子遞給了小販。


    他竟早有準備。


    陸菀瞧見街上許多書卷氣極濃的男子三五成群,春闈在即,想來是各地進京趕考的舉子,來的也太早了。


    謝湛察覺到陸菀的視線,伏在她耳側說道,“這些人有的去歲六七月便出發來京了,為的是早些適應環境還有與各地學子比試。”


    提起這個便想起兄長陸蘊,隨即又想起父親母親,弟弟妹妹,離家這麽近卻不能迴去看看。


    今晚有詩會,有猜燈謎,可這樣的地方容易暴露身份,若被有心人察覺謝湛的身形或者聲音定會引發騷亂,自是不能去的。


    走著便來到一片湖,此湖名曰青嵐,隻因湖東側有一片清新翠綠的竹林,雖不大,卻也稱得上“雅”。


    湖邊有賃船的棹船郎,湖麵上亦有來往的船隻。


    從前,她在這青嵐湖上乘過船,有兄長,謝湛,還有堂妹陸葵。


    也是一個節日,是哪個節她記不清了。


    思忖間,謝湛已賃了條船,上去站定後便向陸菀伸出了手。


    望向她的眸中倒映著陸菀身後那融融星火,眼底蘊著讓人難以解答的綿綿情意。


    二人共乘,是頭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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