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有點壓抑,局麵有點怪異。


    終於進來的沈暨打量著顧成殊和葉深深,一時陷入沉默。


    他開始在心裏檢討自己,是不是不應該跑到這邊來逃避艾戈——至少,艾戈那邊雖然可怕,卻不會有如此尷尬的局麵。


    雖然,這個尷尬好像不是自己,而是顧成殊和葉深深之間。不知為什麽這兩人今天有點怪怪的,尤其是葉深深,似乎都不敢正視顧成殊,難道說她又做錯了什麽,被顧成殊給教育了?


    “那個……我來看看element.c新一季的設計。”沈暨勉強打破沉默說。


    葉深深趕緊從包裏拿出u盤,準備接在電腦上。


    “我來吧。”顧成殊接過她手中的u盤,接在客廳幻燈機上。


    葉深深不好意思去看顧成殊,隻轉頭去看設計圖的投影,說:“基本上,element.c的設計師還是不錯的,每個設計都在水準之上,隻是他們的既定風格比較濃重,太拘束於element.c這個框子中了,有種束手束腳的感覺。”


    “但這樣也有個好處,就是即使是路微這樣才華並不出色的設計師,隻要嚴格按照他們的規定來,也能拚湊出一套不錯的設計。”沈暨說,“這個製度現在在一係列的快銷品牌中沿襲,沒有設計師獨特的風格,所以無論誰來誰去都無關緊要,隻要牌子還在,不同的設計師完全可以按照基本規則設計出差不多風格的服裝。”


    顧成殊微微皺眉:“很難說,這個製度好還是不好。”


    葉深深點頭:“截短了一個水桶最長的木板,也補上了最短板;既保障了基本的設計水準,但也抹殺了獨特的創意。”


    “那麽你準備怎麽改造這個水桶呢?”沈暨托著下巴看她。


    葉深深沉吟片刻,然後將手中的設計圖一張張看過,皺眉說:“我現在有個想法,但還有點擔憂……”


    “想做什麽,就去做吧,什麽擔心都不需要。”顧成殊說。


    沈暨笑著對葉深深使個眼色,指指顧成殊:“你的顧先生都這麽說了,深深你就放心吧,即使你把element.c化為焦土,他也會幫你善後的!”


    葉深深看向顧成殊,卻發現他也正望向自己。


    目光相接,葉深深逃避似的慌忙轉開目光,顧成殊卻不動聲色地一直凝望著她。


    沈暨若有所思,把目光從他們身上收迴,用遙控一張張換過投影上的設計圖,假裝認真地看著,眼神卻逐漸恍惚起來,半天也看不見一根線條入眼。


    element.c所有部門之中,第一個感覺到了危機的是設計部。


    這一季上交的那些一成不變、死水無波的設計被全部打了迴來,幾乎沒有幾件留下的。


    設計總監赫德苦著一張臉去找葉深深,替部門同事發出質疑:“葉小姐,按照我們的看法,這些設計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是沒什麽問題,但也沒有任何亮點。”葉深深將他重新送來的設計圖在桌上扇形排開,展示在兩人之間,“那麽赫德先生,您能否告訴我,這些設計,和zara、gap、h&m的差別在哪裏?”


    赫德艱難地說:“這些都是很成功的品牌嘛,本來現在就是流行這樣的風格,何況今年的流行趨勢……”


    “那麽,大家為什麽要選擇我們,而不是選擇他們呢?他們的門店更多,種類更多,每年有數以萬計的設計,前一批還未下市,下一批已經上市,新陳代謝也比我們更加快速,我們的優勢何在呢?”


    赫德一時語塞,隻能勉強提高聲音:“但我們是element.c,我們怎麽會去和這些高街品牌競爭?”


    “很快就要是了,如果還是拿出這種平板乏味的設計的話。”葉深深毫不留情地將設計圖丟還給他。


    “好吧,或許葉小姐你說得有道理。”赫德避開她的話題,轉而告訴她一個現實的問題,“可是,如果葉小姐堅持己見的話,我們這一季的新裝就無法上市了,你看得上的那幾組設計,甚至不可能撐得起店裏半個貨架。”


    “那就讓貨架空著吧,可我們不能再每季都拿著這樣的東西濫竽充數了。”葉深深決絕地說。


    赫德目瞪口呆,心中升起一股惱怒,又夾雜著一陣幸災樂禍的竊喜,拿起桌上的那疊設計圖趕緊退出了葉深深的辦公室。


    設計圖被放在布爾勒瓦的麵前,赫德看看旁邊,確定沒有任何人之後,才低聲說:“那個女人瘋了!這一季幾乎所有的設計,全都被她駁迴了!”


    布爾勒瓦也錯愕不已,將設計圖拿過來看了看,問:“這些設計有什麽問題?”


    “沒有任何問題!”赫德譏嘲道,“她認為設計沒有亮點,所以即使我們本季麵臨著沒有新貨的窘境,她也不願意讓這些合格的設計麵世。”


    “看來她是真的瘋了。”布爾勒瓦幸災樂禍地說。


    赫德附和:“所以我想,這應該是一個好機會,讓大家都來看看,一個剛剛到來就迫不及待要在這邊推行自己鐵腕政策的女人,會有人願意容忍她待下去?又有誰會願意在她的手下幹活?”


    “光憑這一點,不過是管理激進了些,可能分量還不夠……”布爾勒瓦微皺眉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聽說那位葉小姐,對服飾的生產十分熟悉?”


    “是,我跟葉小姐下過工廠,她的表現十分震撼,說實在的,或許我們公司再也沒有比她更懂這方麵的人了——包括幹了十幾年的我。”赫德苦著臉說。


    “果然是年輕人,一來就要鋒芒畢露,迫使大家承認她的地位。”布爾勒瓦冷冷一笑,“原本在股東大會上,senye說要空降一個高層過來管理,我是不反對的,畢竟,擁有這麽多股份,要來個負責人對公司進行監督也是天經地義。然而現在看來……這位葉小姐,或許並不像我們當初設想的那樣,會安靜地跟著我們做事。”


    “她目前這個陣仗,不像是來當副總裁的,而是來當總裁、當element.c女王的!”赫德立即點頭:“您才是element.c的總裁呀,這麽久以來,您一直帶領著element.c平穩向上,維持著良好的經營態勢……可這些中國人,最擅長的就是用萬惡的金錢,堂而皇之把原來的主人趕出家門!”


    “也不能這麽說,我是被委任的,element.c集團並不屬於我所有。”布爾勒瓦說道。


    “可是這麽多年以來您對element.c付出的辛苦,我們都有目共睹啊!”赫德抱不平。


    布爾勒瓦詭秘地一笑:“再等等吧,等到一場足以讓所有股東震驚的大風浪開始,那才叫完美。”


    赫德驚喜不已,興奮地貼近他,問:“布爾勒瓦先生,這是不是……hdi那邊的意思?”


    布爾勒瓦點了點頭,說:“那場股災來得蹊蹺,撤退時又幹幹淨淨不留任何痕跡,而senye又在其中撈到了那麽多好處,如今大家都懷疑,這其中或許有senye動了什麽手腳……”


    “很有可能!”赫德壓低聲音,眉飛色舞,“咱們必須讓她一敗塗地,到時候或許可以揪出他們的尾巴,拿到證據進行訴訟就更好了!我們一定要聯合安諾特,把這個senye給徹底趕出element.c!”


    葉深深覺得,雖然從她遇見顧成殊之後,就一直在拚命奔波之中,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忙碌之中。


    四個字,疲於奔命。


    這邊是爛攤子element.c,她才剛剛熟悉環境,籌劃著如何開展後麵的工作;那邊是bastian本季的成衣,雖然努曼先生已經特別發話不需要她為整個工作室的衣服全程跟蹤了,但她自己設計的那幾組成衣打樣下廠,她自然是要去負責的。


    無奈丟下element.c,在工廠中盯著她的衣服,幾乎不眠不休地奮戰了四天後,葉深深覺得自己快要過勞死了。


    她和廠裏的師傅最終將所有細節確認完畢之後,拿著樣衣檢查過,終於累得大腦麻痹,再也難以改動任何地方了,才丟下衣服,趔趄著扶牆來到旁邊的小房間,趴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顧成殊來到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情形。


    葉深深趴在椅子上,臉頰擱在椅背上,頭發淩亂地遮住了半張臉。這麽狼狽困頓的姿勢,可因為太過疲憊,她睡得沉極了,連他俯身看了她許久,都沒有絲毫察覺。


    顧成殊將她臉頰上的發絲輕輕撥開,端詳著她的麵容。


    青影濃重的眼圈,蒼白枯幹的雙唇,在睡夢中隱隱浮出一層溫暖血色的臉頰,一朵失水的玫瑰。


    抱在他的懷中,也格外輕盈,仿佛這段時間的忙碌,榨幹的不僅隻是她的精力,還有她的體重。


    顧成殊將葉深深抱上車,放在後座的時候,她不安地驚醒了,微微睜開眼睛,看向麵前人。


    等看到抱著自己的人是顧成殊時,她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喃喃地說:“顧成殊,我正在夢見你呢……現在感覺好像,夢還沒醒一樣……”


    顧成殊聽著她的呢喃,隻覺心口一陣微悸,他凝望著近在咫尺的葉深深,還不知如何迴答,她已經再次沉沉睡去,安心地將一切都丟給他。


    顧成殊停了片刻,才輕輕將她的鞋子脫掉,將車門關上。


    工廠所在的郊區,已經一派入秋景象。


    顧成殊帶著葉深深迴家。一路都是金色橙色與紅色的樹,在窗外一閃而過。風吹動略帶枯黃的荒草,波浪般起伏。


    經過一條小河時,顧成殊放慢了車速,看著水上水下的金色,混合在藍色天空之中,鮮亮得令人詫異。


    顧成殊看著窗外的風景,又看著後視鏡中的葉深深。


    葉深深還在沉睡著,安安靜靜,蜷縮在那裏像個孩子。


    顧成殊沒有叫醒她,隻是心裏想,要是她現在醒來,看到窗外的風景,一定會和他一樣覺得驚喜。


    迴到家,顧成殊才叫醒葉深深,扶著趔趄的她上樓去。


    然而一進門看見鞋子,顧成殊就開始煩躁了。


    果然,沈暨正坐在沙發上翻看葉深深最近的設計圖,聽到聲音,頭也不抬地說:“深深,你最近在偷懶吧,好像畫得不多啊……”


    顧成殊沒理他,扶著葉深深到她的房間去。


    沈暨這才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頓時大驚,問:“深深怎麽了?受傷了?”


    “累了,要睡覺。”顧成殊簡短地說。


    沈暨走到他們身邊,低頭看了看葉深深站都站不住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說:“那好吧,我先走了。”


    “沈暨……”葉深深卻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說,“等我一下,我……洗個澡,待會兒和你一起走。”


    沈暨略帶遲疑:“深深,你這狀態,要不還是請個假,在家休息吧。”


    “沒事……我在車上睡覺就可以了。”


    葉深深翻出自己的衣物,進了浴室。


    顧成殊站在外麵聽著水聲,皺眉問沈暨:“去哪兒?”


    沈暨看著他明顯不悅的麵容,不由自主地避開他的目光:“就是一周後的倫敦時裝周,之前不是深深跟蹤落實的嘛,現在需要她過去那邊全權負責……”


    “不去。”顧成殊臉色鐵青,“安諾特沒人了嗎,什麽事都要深深扛著!”


    “就是啊,我懷疑艾戈就是公報私仇,折騰深深呢!”沈暨正中下懷,立即配合他真情實感地譴責安諾特,“資本家每一個毛孔中都滴著員工的血……是這麽說的吧?我就不明白深深為什麽還不趕緊離開,過自己輕鬆悠閑的好日子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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