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總助愣了一下,轉頭看向身後另一個縮著頭的男人。葉深深認得那男人,是廠裏管采購與原料的趙主任。趙主任立即點頭,說:“當然說了!20*22d的真絲雙縐紗,砂洗,10姆米……”


    “不可能,這絕對不是20*22d的,更不可能10姆米,頂多18*20d,8姆米。”葉深深將裙子舉到李總助麵前,不容置疑地說,“我媽媽也是按照流程來的,聽到他說的數據之後,沒有仔細檢查麵料便直接按照標準縫紉,這是她的疏忽。但是主要責任,是出在麵料上,而不是縫紉上。”


    趙主任急了,瞪大了眼睛,劈頭就將衣服扯了過來,遞給李總助看:“這麽細密的支數,這種手感,她說隻有18*20d,8姆米,李總助您信嗎?”


    李總助捏著料子,也是皺眉,難以分辨。


    媽媽拉著葉深深的衣服,低聲說:“深深,那料子的手感……可確實不像是18*20d的真絲啊。”


    葉深深無奈地看了看自己懦弱的母親,跨出兩步到趙總助麵前,說:“因為這麵料中,摻雜了雙宮絲!雙宮絲比單宮絲要粗一些,織出的麵料當然要顯得厚實,然而支數降低了,我媽媽卻不知情,依然按照標準來縫紉,當然會出現漏毛和撕口!”


    李總助頓時愕然,看了趙主任一眼。


    趙主任急了,衝著葉深深大喊:“你少為了替你媽開脫就胡說八道!我搞麵料搞了幾十年了,會看不出來雙宮絲?”


    葉深深壓根兒不理他,隻對李總助說道:“雙宮絲是兩條蠶一起結成的繭,所以絲線會時粗時細,而且很難拉出長絲,一般隻拿來做蠶絲被。所以您可以將剩下的料子拿出來看看,混雜了雙宮絲的料子,必定纇節糙疵較多,就算用砂洗改變手感,也依然可以檢驗出來。”


    李總助摸著手上的衣服,又看看趙主任,見他急得一頭是汗,哀求地看著自己,便將手中的衣服直接丟還給葉深深,說:“你不是那個設計部的嗎?過來廠裏講什麽麵料?”


    “深深對麵料很精通的!”宋宋急了,在後麵幾步搶上來,說,“以前我們在設計學校,凡是購買麵料,老師都要帶她去的,她蒙著眼睛都可以摸出麵料的質地、支數和所有細節!”


    “我也聽說過,深深這方麵是很厲害的。”旁邊縫紉部的應主任也走過來了,她是個十分豐潤的中年婦女,走過來拍了拍葉母的背,又說,“再說了,如果真是20*22d的真絲,芝雲也是按照規定來,應該不會出錯。”


    趙主任大怒:“這麽說,你就是指我搞錯了?”


    應主任搭著葉母的肩,毫不相讓:“芝雲是我們這邊的,她十幾年來出過這樣的錯嗎?何況這迴是真絲的麵料,你不是號稱進價50左右一米嗎?她家裏條件這樣,你讓她怎麽賠?這責任出在誰的身上,一定得搞搞清楚!”


    一見有人附和,宋宋立即從旁邊扯出來一根帶子,說:“深深,你蒙上眼睛摸給他們看!”


    葉深深還在遲疑,李總助看了一下頭上冒汗的趙主任,又看看應主任,便拖把椅子坐下,說:“好,你要是真對麵料看得這麽準,我就叫人把那批真絲麵料認真檢驗一下。”


    他揮手示意別人去拿樣布冊子,廠裏所有部門的人見這邊的響動,全都嘩啦啦地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葉深深看向自己的媽媽,見她滿臉畏懼忐忑,不覺無可奈何,扯過宋宋手中的布條,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了。


    一本全新的樣布冊已經拿到她麵前,一小條一小條裁好的布塊,貼在上麵,標注著數據。


    應主任隨便翻開一頁,拉著她的手,摸向冊子上那些大小一致的布料。


    “60支純棉斜紋布。”她撚了一下布料,毫不猶豫地說。


    坐在她麵前的李總助,看著樣布上麵標注的數據,60支純棉斜紋布,一字不差。


    在旁邊有人驚歎的吸氣聲中,應主任翻過幾頁,再讓她摸。


    她捏著布料,這迴稍微停頓了一下,才說:“高撚工字皺壓皺雪紡,紗支是……比70多,但好像又不到80,可能是75支?”


    “嘩!”周圍人看著那上麵的數據,紛紛發出讚歎——正是75支壓皺雪紡,高撚,工字皺。


    應主任抬頭看著葉母,見她的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笑意,便朝她微微點頭。而趙主任則急了,上來伸手在葉深深麵前使勁揮了幾下,見她毫無反應,便奪過樣布冊,迅速翻過好幾頁,丟在她麵前:“有本事摸摸這個!”


    葉深深伸手出去,發現是凹凸不平的觸感,薄厚不一。她深吸一口氣,手摸向方格中薄透的位置:“多麗方格提花真絲歐根紗,紗支是……”


    宋宋和孔雀都按住了胸口,等著她的下文。


    母親臉色蒼白中湧起一陣紅暈,隻是目光還是恍惚的。


    “20支和——”葉深深緩緩地說著,手指又摸向厚實的部分,撚在指尖感覺了片刻,才肯定地說,“80支。”


    眾人的目光落在樣布上,待看清了數據之後,頓時嘩的一下,更開了鍋似的,為她這種過人的能力興奮不已。


    坐在她麵前的李總助,瞪大眼端詳著麵前葉深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抓過旁邊那件撕破的衣服,迅速用剪刀剪下一小塊,釘在樣布冊上,遞到她的麵前:“你再摸一摸這塊樣布。”


    在周圍一片安靜之中,葉深深蒙著眼看不見麵前的情形,隻捏著那塊與其他布片差不多大小的布料,用自己的指尖去感受著一切細節。


    在母親的縫紉機邊長大,幾乎觸摸過所有的衣料,從小到大唯一的玩具就是各式各樣布條的葉深深,在一片黑暗之中,感受著手中柔軟微沙的衣料。她的每一個神經末梢都在飛速地分析計算著衣料的數據,每一點感覺都從神經元上迅速傳導向自己的大腦,就像是最精確的一個神祇在腦中駕馭著一切,洞悉所有。


    在一片寂靜之中,眾人隻聽到她一字一頓卻毫不遲疑的話:“18*20d真絲雙縐紗,砂洗,8姆米,密度40,單宮絲混紡雙宮絲。”


    趙主任的臉一下子變成豬肝色,說不出話來。


    人群中不知道誰情不自禁地先鼓起掌,然後,又有幾個年輕人“哇”地大叫,拍手讚歎。


    應主任抱著葉母的肩,讚歎道:“芝雲,你養了個好女兒啊!”


    宋宋歡唿蹦跳著,衝上來一把扯下葉深深蒙眼睛的布,開心地說:“深深,我知道你厲害,不知道你這麽厲害啊!”


    在沸騰過後,眾人的目光又落在李總助的身上。李總助揮揮手,對眾人說道:“看來這迴的問題,主要出在布料上。而且應主任說得對,原料部門把數據說錯了,葉芝雲對此疏忽大意,但不是主要責任人,扣罰本月一半獎金,其他就免了。”


    “多謝李總助!”知道自己保住了工作,葉母激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迴頭看看葉深深,葉深深朝她點點頭,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


    李總助又迴頭瞪了趙主任一眼:“走,去檢查一下那批麵料!”


    兩人走出廠房,走向倉庫時,李總助見周圍沒人,壓低了聲音訓斥他:“你怎麽迴事?迴扣吃多了吧?搞迴來這麽一批貨!”


    “哎,不關我的事!”趙主任趕緊湊近他耳朵,悄悄說,“這是之前廠裏吃進來的一批次品,這迴路董親自發話,讓出一批裙子,就用這批麵料!”


    李總助皺眉:“大小姐親自發話?”


    “是啊,其實壓根兒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就是撕口唄,出幾件次品之後,讓縫紉部所有人加加班再加固縫紉一次不就好了嗎?”趙主任一臉懊喪,“最重要是讓葉芝雲賠錢走人!”


    “葉芝雲?”李總助尚不理解。


    “哎呀李總助您不知道啊?她女兒葉深深,就是破壞了路董婚禮的那個人!”


    李總助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上頓時露出牙痛的表情:“什麽?那你不早說?”


    “我……我怎麽說啊?這也是路董私下吩咐我的,這種事要讓別人知道,公司大小姐為了私怨而誣陷老員工賠錢離職,這可怎麽得了?”趙主任可憐兮兮地看著他,“我當時不是給您打眼色了嗎?”


    “屁!我哪知道你是這意思?我還以為你是真吃迴扣惹事了!”李總助甩了一把臉上的油汗,看了看趙主任麵如土色的樣子,不屑地說,“怕什麽?人就在我們廠裏,你還怕抓不住機會?放心吧,路董這事兒雖然砸在那個葉深深手裏了,可我們一定會幹得更漂亮的!”


    “最好……”趙主任趴在他耳邊低聲說,“搞個大事,讓她們母女倆死得透透的,再也沒有翻身餘地!”


    葉深深被幾乎所有的大服裝廠都拒絕了,因為她的實習期檔案上寫著清楚明白的評語——工作失誤給公司造成了無法挽迴的損失。


    但即使藏起了檔案,去小公司應聘,也永遠沒有迴音。路微的人脈很廣,至少,在本市的服裝業界,沒人不給她麵子。


    使路大小姐失婚的葉深深,已經成為業內人盡皆知的名字,沒有人會錄用她。


    一個星期後,好不容易有了一次麵試的機會,本來已經談妥,但不到半天對方就反悔了,打電話說:“葉小姐,很抱歉我們還要考慮一下,您可以去別家試試看。”


    接到電話的時候,她正在迴家的路上,剛剛在街邊買了一個冰激淩作為慶祝。


    掛了電話,她握著手裏的冰激淩發呆。


    冰激淩漸漸融化了,她想丟掉又舍不得,於是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將甜筒傾倒過來,喝著融化的冰激淩。


    黏黏膩膩的,甜得發苦。


    她在街邊,茫然地看著麵前的服裝產區。


    服裝工廠紮堆在老開發區,塵土飛揚的水泥路十分狹窄,路邊無精打采地站著幾棵落滿灰塵的香樟樹。


    青鳥旁邊是菲莫爾,再旁邊是拉格裏絲,再再旁邊是索圖思……基本上這些廠名都是老板娘靈機一動湊出來的英文名字。它們生產著無數版型基本垃圾、顏色基本惡俗、設計基本抄襲的衣服,走向各個服裝批發市場。其中比較成功的,已經開拓了海外市場——不過全都是毛裏求斯和赤道幾內亞之類地圖上都難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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