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坊中一戶普通的四合庭院,廚房裏流娘認真地在熗著扁豆,醬油澆在鐵鍋上嘶嘶作響,香味屋外頭都聞得見。院中桌上已經整整齊齊地擺好了三個冒尖的大碗,一碗醃芥菜蒸豆瓣,一碗香幹拌椿,一碗蒜炒空心菜。旁邊小木桶裏的飯冒著熱氣,一半白米一半糙米,紅白剔透。


    隻聽街門一響、腳步輕快,流娘迴過頭去,梅司站在她身後看向鍋裏,“嗯,好香啊”,兩隻手藏在身後。流娘眼睛一亮,踮起腳來拍手:“有肉!今天有什麽好事情?”


    忙活一陣,菜肴擺齊。梅司正席祭了祭,接過流娘遞過來盛好的飯碗,“多謝娘子”,端坐著認真地吃起來,仿佛在完成什麽儀式。流娘舉著筷子端著碗,觀察了他一會兒,猶豫要不要學他呢?梅司看了她一眼,輕輕放下碗,擺正筷子,忍著笑道:“我在國子監多年來習慣這樣了,娘子不用顧慮。”流娘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然後擓了一大塊芥菜豆瓣到碗裏,就著糙米飯大口嚼起來。她吃得極香,轉眼碗中白飯已下去大半,吃肉的時候她倒是拈起薄薄的一片,似乎興味索然,好久不肯往嘴裏塞。


    “小的時候,家裏人不許我吃太多肉,我就特別盼望吃,盼望到口水都下來了。突然有一天特意讓我吃肉,我吃到嘴裏眼淚都出來了——那肉裏沒有加鹽。從那以後我就不太相信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了,——夫君,什麽事情?”


    梅司無奈笑笑,放下碗筷:“娘子家教見微知著。我有好消息,約定的貨物談妥了,總算了了一樁心事;隻是,要我親自押運,快馬加鞭來迴月半,要與娘子分離。。”


    流娘道:“一個半月也不算長——可是要去河西?”梅司點頭。


    流娘想了想:“我知道了,有個條件。”她把腕上一支細細的銀環褪下來,套到梅司左臂上,“帶著這個,不許拿下來,保平安。”


    梅司握住她的手:“好。我還有幾句話,銀錢放在床頭的匣子裏,銅錢三十貫、碎銀二十兩,日常用應當夠了,還有三百兩紋銀在床底下應急;柴米油鹽我都買齊了,房東的柴大娘也打好了招唿。這次來不及拜見長輩、我在東京又沒有親眷,你孤身一人總是不便,我托孟元敬兄,每逢旬假過來看一眼,他之前登門幾次你也熟悉,平常招待即可,若是有什麽不方便的事情,可以托他或者孟嫂子辦。”梅司說完仍看著她。


    “好。——還有什麽?”


    梅司自嘲地搖搖頭,笑道:“沒有了……”


    “嗯?是不是我,不夠傷心?”流娘露出一個不依不饒的笑,一隻手覆在梅司胸膛中間,勾著小指慢慢向下劃去,“要是我不願意,你就不走了麽?”她歪著頭,眼波上挑。


    ******


    雞聲茅店月,天還沒有亮,行李擺在桌上。流娘揉著眼睛支起身,將行之人已是一身齊整。她光著腳跳下地來,梅司感到她的目光撫摸著他的臉、他瘦硬而雅清的骨骼,仿佛是風撫在一顆高高的青鬆上,她突然笑了:“佳人盛時,譬如朝露,如夢如電。”(流娘提醒自己梅司是朝露、非我族類)她鬆開了手,梅司感到她的手指一個一個從手心離去,心中沒來由地一墜。他在仆從幽弱的燈火中跨上馬,從剛剛清醒的東京,往朔風卷地的河西。


    梅司在馬上顛簸,從東京車水馬龍初升的朝日到大漠草黃的夕陽。


    ——九月的河西已是莽莽黃草入天!


    馬蹄卷起茫茫沙塵,騏驥千八百匹像一大團快速飄過的雲,在金黃的草場上踏起飛舞的白茅花,閃爍著、銳不可當地朝涼、蘭二州邊界奔去。沿途的馬倌豎著長長的套馬杆,驕傲地,看著匹匹精壯的河曲良馬在眼前像奔騰的暗浪一般快速推過,馬蹄斜影如飛輪過柵在草上穿梭。遠遠地,白馬一匹昂揚而來,申昌遇意氣風發,隻待此日。


    “少主!”馬倌馬上拜道,“前麵傳來消息了,梅公子的輜重車隊就在二裏外白石灘等待,車轍很深,必是滿載!”


    “梅兄果然言而有信。正有馬奶酒,接風洗塵!”申昌遇大笑,策馬而前。


    在他們不注意的金草海中,一張黑瘦的臉,眼睛閃閃發光。等二人俱走遠,他係紅布條於懷中雄鷹腿上、朝天一擲,雄鷹淩空翻身,朝著六穀部吐蕃大營直飛而去!


    鷹擊長空,百裏高瞻遠矚,金黃的草場上漸漸出現叢叢人馬黑點,雄鷹收翅一個猛子紮下去,利爪落在一隻筋肉虯實的黝黑臂膀上。折逋阿磨花解下鷹腿上布條,一眾長老圍上來,言語紛紛:“阿喻丹迴信,紅的!”“漢人真的買弓屯馬,貪心不足、要害我們吐蕃了!”“葛支大人,快決定吧!等他們交了火藥就晚了!”“是啊,六穀部全聽大人吩咐!”“三青女人不是也說好了會幫我們的嗎?就按她們說的,她們去啃申昌遇這塊硬骨頭,咱們去跟申師厚這條老狗算賬!”


    折逋阿磨花眉頭緊擰,隱隱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


    “轟”!涼蘭交界處突然傳來地崩山裂的巨大爆炸聲!


    “三青動手了!若是叫申昌遇知道我們與三青有聯係,他必會迴來報複的!”巫師拽住折逋阿磨花的馬韁,淒聲道,“葛支大人,如今是刀出鞘弓滿弦,縱是想迴頭,也不、能、了、啊!”折逋阿磨花咬牙切齒:“集合各部武士,直取涼州!向西夏國李氏獻出求和書,六穀吐蕃,願降大夏!”


    ******


    傷害同類的,必報七倍


    傷害三青的,必報七十七倍


    ——三青律法


    梅司青衫玉立在原上,衣袂隨風飄動。看到高頭白馬來,他遠遠地揖告相迎。


    申昌遇衝先而至,跳下馬來,拉著梅司的手,滿臉是笑:“行明兄長!小弟等的好苦,今日終於可以重逢暢飲!”梅司也滿臉喜色,禮節不慢:“問候少使、節度使大人。不期,你我兄弟,不在一時,此物緊要,趕緊清點運迴才是。主簿!”申昌遇也叫來書記官,點校清單。貨物、黃金點清,馬匹合數查齒,有條不紊。梅司道:“不期,三青可有動靜?”申昌遇道:“沒什麽變化,孔雀不再出來,換成右使畢方領頭了,她們規矩一些。——也該消停一陣了吧。”


    太陽快下去了,日月同空,天邊突然升起不祥的陰影。


    申昌遇警覺大叫:“列隊!——架弓!”隨著他的大喊,七組以上v字編隊的大鳥占據了整個天空,它們頭頂微微發光。


    ——電光火石,梅司突然明悟,糟了!


    \/流娘左手中握著三枚宋元通寶。


    她夢遊一般低誦著黑暗的歌謠,眼睛慢慢睜開——瞳仁上像結了冰霜一般覆蓋上一層白色!擲了三次。


    字月背字


    離卦——火!\/


    梅司嘶聲大吼:“散開!所有人,什麽都不要拿,騎馬離開輜重車!”申昌遇正在組織反擊,對他突然的命令有點懵。一些很細長的鐵矢從天而降,刺痛但不致命。梅司有些吃驚,他以為會有火矢桐油,然而——無數道電光像一個光的籠子突然擊了下來,瞬間迴答了他。然後——轟!第一輛滿載火藥的輜重車爆炸了,密封的木桶飛上天空化作一萬燃燒著的彈片,倒映在申昌遇黑水寒潭般的深眼睛裏,天女散花般擴散開。


    棗騮馬機敏地左繞右繞,試圖避開飛濺的碎片和受驚奔馳的瘋馬,帶著主人奔向黑暗的草原。混亂中梅司側身拽起申昌遇的肩膀,拖著他逃離。申昌遇掛在棗騮脖子上看見自己的白駒兩瓣身體分別朝不同的方向飛去,火藥兩千斤,連成一串的密封了的輜重車像一串放大了一萬倍的二踢腳,化作一條火龍盤旋著追逐在他們身後——千八百匹河曲良駒、牧人的心尖尖,三百壯士、河西留後的好兒郎,木的車軛、牛角的弓、鐵的盔甲和銅的戰車,火光中被它一一咀嚼、戲弄和噴射。白石灘變成一個巨大的絞肉機和火坑,仿佛地獄裂了一個口子,火龍大方展示出它工作的模樣。


    在這交錯雜合中,千匹良馬擠作一團,嘶叫著想要逃竄:有的拖著自己被炸出來的腸子狂奔;有的被火燒著了尾巴鬃毛瘋也似的踢著後腿,想要擺脫這它不理解的惡魔;有的擠著互相踩踏、踩著同伴和騎士的屍體原地打轉;有的被甩到天空之中,被巨梟擒住又扔下去,鴞騎喜歡這樣的遊戲——可任是馬兒如何瘋狂地逃竄,也逃不出爆散的火雲,


    而它也追上了載了兩個人的棗騮。


    衝擊波到了,仿佛後背被一隻巨大的手猛地推了一下,棗騮開始在空中飛行,梅司左手全力抓住申昌遇,希望在接下來的熱浪和火光中不要被衝散。果然!他覺得自己像一個背後被炙烤的麻袋,緊隨而來的熱浪、飛濺的碎塊狠狠將他掀翻,天空變成大地。黑海中,他看見鴞騎興奮地、狂躁地唿嘯著,盤旋成一個大圓,迅速向高處脫離。金青色的孔雀姬頭冠高昂,她雙手一合,雷霆萬鈞。重力再次奪取統治權,大地向他撲來,梅司聽見一陣“嗞——”的嘯叫,視野中一片藍光(你王上的a.t.field),他失去了意識。


    涼州城一片火光,折逋阿磨花的軍隊明火執仗,漏液進城。“報告折逋大人!跑了,月前申師厚就托迴鄉祭祖跑了!”折逋阿磨花道:“罷了!這河西節度使本來就是我父讓給他們的,既然申家無德無能,就當是物歸原主了!來人,把申師厚的親眷都抓起來,搜捕申昌遇,接管涼州府!”


    ******


    東京。孟元敬從奉月教坊出來,算時間梅司應當已經到達河西,可傳信使者竟然一個也沒有迴來,連鴿子也沒有一隻。秋原承諾:“孟三先生放心,奉月教坊在河西還有幾個信得過的人,我這就發信號,叫他們幫忙打聽。”孟元敬聽後定了些心,忽然想起今日是旬假,娘子應該到梅家娘子處去看望了,不知道晚飯有沒有著落。


    暗下來的後巷中立著一個人。


    孟元敬心中暗笑,秋原先生當真風華絕代,竟有愛慕者漏夜立於窗下眺小樓,想來自己也不是紅塵中最癡之人了。他定了定睛——


    好美的少年!


    芝蘭玉樹絕非古人妄語,他身姿十分挺拔,白玉麵容卻帶著孩童的稚氣,一襲錦緞黑衣鋪垂在白樺樹似直而舒展的後背上,上麵華貴的金線隨風的擺動而明滅閃爍。區別於一般紈絝的,他英姿逼人,像是一把剛鍛出來的寶劍,隻是目中神色幽微。


    孟元敬心中暗暗感歎起來,此人和秋原先生當真如同出身於一個不屬於凡人的世界,連他們的顏色也比凡人鮮豔些,似乎是神隻偏愛,將他們畫得比凡俗更清楚明妍、光焰欲滴些。


    那少年突然有所察覺,猛地轉過頭來,金冠上的六獸擺動撞擊。他微微吃了一驚,後退一步,轉身一躍,像一隻黑豹消失在夜色中。


    孟元敬笑笑,不以為意。迴到家,娘子笑盈盈地迎出來:“梅家娘子好客氣,送了好多胭脂水粉絹花給我,說她橫豎也不會用。說起來,以前總和梅公子站在一起覺不出來,梅家娘子好高啊——沒有八尺,也得七尺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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