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突然問這個?”季淩紓不解地抓著他的肩,“我現在隻關心你剛剛種下的蠱毒……那可是於菟,兇窮極惡的兇神……”


    “見到你後我才能確定,像昨夜那樣要在夢裏覺得搖搖欲墜的日子很快就會結束了。”


    江禦隻自顧自道,


    “我這人,唯一不如柴榮的地方就是總找不到理由。”


    “什麽意思……師尊?師尊你果然在和柴榮爭奪些什麽?是什麽?”


    “你隻要知道最後贏的是我就夠了。”


    江禦一手不疾不徐地端起床畔香案上的普蘭茶盞,另一手不知從何處抽出了季淩紓那柄緇色的佩劍,抽手一送便將劍柄準確送至季淩紓掌心,


    “我從未有過敗績,你既是我的徒弟,就也隻會無往不勝。”


    季淩紓心裏苦:“師尊……你是天才,我是朽木,我和你真的不一樣……”


    江禦垂眼品茶:“要來了。”


    “什麽要來了?”


    “那髒東西。”


    沒等江禦話音落下,花塢那封著月紗紙的木窗忽的被數隻巨大的暗紅色翅須捅破,形狀說不出的怪異扭曲,似湧動的血脈,更似腫脹的菌絲。


    季淩紓認得出,那是湖底幻境中於菟巨像周圍環侍著的百獸觸須。


    赤觸感應著蠱種印記所在,帶著巨大的破壞力直朝江禦奔湧而去,咣當一聲掀開了季淩紓出於本能抬起的劍刃。


    季淩紓往後翻去換手接住了被彈飛的佩劍,再抬眼時隻見江禦已經被三四條觸須捆架在了半空中。


    “師尊!”


    “別亂了心神。”


    江禦手中的茶水未曾灑出一星半點,他端坐於那削鐵如泥的紅蜒之上,並不在意自己臂膀間被擦出血色的累累傷痕,


    “季淩紓,斬斷它們。”


    江禦命令道。


    季淩紓在撿迴了佩劍後便已蓄勢待發,他一腳踹起麵前的桌子,唬得那血色觸須驚竄起抵擋,同時身形一閃隱去了蹤跡,再次現身時,刀鋒已至。


    哐!


    煞神的觸臂錚如磐石,震得他利劍嗡鳴。


    季淩紓一腳踏上朝他襲來的另一隻觸須借力旋身,幾乎在同一瞬間變換了握刀的手勢再次砍來。


    第一劍試出了這玩意兒的硬度,第二劍他必有把握斬扼。


    咕嚕……


    出乎意料的是,劍鋒竟像是陷入了一窪血色的泥潭。剛剛還堅不可摧的觸須在這一刹那又變成了能四兩撥千斤的軟韌腐泥。


    季淩紓的第二劍抽刀斷水,水更流。


    “嘖!”


    他迅速抽身退離那怪物近處,以免手中的劍被那軟爛的洪流吸噬進去。


    季淩紓對自己換式出擊的速度十分自信,況且這道道觸須連眼睛都沒有,根本不可能是看準他變了劍式才切換了形態……


    額上不自覺地沁出冷汗來,季淩紓了解於菟,於菟也了解他。


    這怪物已經悄然摸透了他的出招習慣。


    脖頸上的刺青開始微微發燙,季淩紓心裏清楚,如果能用墮藪的話,斬滅麵前這大灘怪物根本不在話下,隻是……


    他“啪”的一掌捂住那按捺不住的墨色江禦叮囑過他,不要再動用墮藪。


    現在還沒到萬不得已的境地。


    被拘在高處的江禦也看出了於菟的棘手之處,數年前他封印這縷分身時它還沒這麽難纏,沒想到哪怕真身腐滅,信仰潰散,未能被徹底剿散的這部分仍還在悄無聲息地成長。


    “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江禦問。


    好似被架在刀光劍影中、即將被那血泥一點點侵蝕的人不是他似的。


    “找它的弱處。”


    季淩紓果斷答道。


    江禦聞言點了點頭,依劍道劍法,季淩紓的判斷沒錯。


    “你知道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怎麽選嗎?”江禦又問。


    季淩紓一麵不斷地朝於菟分身發起攻勢,企圖轉移那些觸須的注意以延緩它們對江禦的侵蝕,一麵思考著江禦的問題。


    他不知道。


    江禦太強了,江禦在戰鬥中似乎根本無需做任何思考,他的劍指向哪裏,哪裏就是對方的弱點。


    唔……


    季淩紓腦海中突然靈光一現,他抬眸看向江禦,似乎想要求證。


    江禦輕輕抿了抿唇:


    “普通劍士隻會拘泥於尋找弱點,而要登峰造極,就要想辦法創造弱點。無論如何龐大或堅不可摧的存在,都有構成它們的規序,就像組成活物的肌腱和骨骼,隻要能瞄準構築的間隙下刀,不管是金石還是軟水,我們的劍都能斬斷。”


    “我懂了!”


    季淩紓立刻撤步調整劍鋒,反噬讓他的心總是不夠靜,所以看不清這觸須的真相,但江禦的話卻好像為他下了一場薄雪,將那些總是擾他心緒的雜音悉數覆蓋隔絕。


    無論這赤觸如何千變萬化,他隻要瞄準那微不可見的間隙就好。


    季淩紓深吸了一口氣,他見識過,觸碰過,也深刻感知過於菟,這性格惡劣的兇神日日夜夜地都在折磨他,他怎麽會不熟悉它的紋理和形態。


    隻是……


    季淩紓本能地,有些猶豫地又看了江禦一眼。


    他這被羨陽他們嘲笑過無數次的劍技和力量,就算看得見間隙,又真的能有像江禦那樣足以破局的力量嗎?


    他隻是稍稍迴頭就迎上了江禦的目光。


    江禦始終在看著他。視線一瞬也不曾挪開過。


    “季淩紓,你相信我,”


    江禦淡淡開口,


    “從今往後你隻要拿起劍就要記住,你並非朽木,而是我江禦的愛徒。”


    下一瞬間,凜冽沉凝的劍氣集中於某一縫隙大開大合地迸發開來。


    巨大的威力疊浪迴旋,將那拘縛著江禦的血色翅觸削落成屑。


    江禦從高處墜下,被還提著劍的季淩紓牢牢接住。


    “師尊……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季淩紓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他能擊退上古兇神,絕不是因某一瞬間逢生突起的信念。


    這力量是一點一滴,一日一夜積累而成。


    原來江禦每一次罰他揮的三萬次劍都不是懲戒,


    而是祝頌。


    第119章 渡茶


    “你做的不錯,”


    江禦伸手接住半空中飄零而下的絮狀碎赫,怪物的軀塊在他指尖化作了灰燼隨風飄去,


    “不過還沒完。”


    “師尊你……!”


    季淩紓聞聲抬眼,心頭猝然一緊。


    他見江禦心前被種下蠱種的地方正流淌著刺目的赭色光霧,那張牙舞爪的絮發出刺耳的鳴叫聲,仿佛正在尋找破綻,要整個鑽入江禦的胸腔將他的心肺撕咬潰爛。


    “它如果一直躲在你身上,我不知該怎麽又不傷到你又能驅除它了。”季淩紓壓下想直接把這團血霧從江禦心口扯下的衝動,那是狼的領地意識在作祟。


    “無妨,它會主動找來的,剛剛你已經成功激怒了它。”


    “師尊當初是如何封印它的呢?”


    “它比較倒黴,”江禦挑了挑眉,“遇到的是還未抽出五分功力,幾乎全盛的我,它一介分身又非本體,如何敵得過我?”


    “師尊可曾和於菟的原身交過手?”季淩紓又問。如果說明宵星君的武器在於天道的支撐和無人能敵的神霧氣量,那於菟的手段又是什麽?依它的狡詐歹劣,如果隻有墮藪可依,絕不會這麽容易就教給季淩紓。


    江禦搖了搖頭:“沒有。前往鴉川剿滅它的人是柴榮,他大概是怕我搶功德,出發前千叮萬囑讓我不必記掛。誰會記掛他啊。”


    “你和柴榮好像很熟?”


    “我們是同宗師兄弟,”江禦頓了頓,“少時在一起修劍,但他總是打不贏我,他那人最討厭屈於人下,後來不知發了什麽病,棄了劍開始研究那所謂的神霧,沒想到還真給他練出了一套東西。”


    金霞宗往後幾百年都虔誠供奉明宵星君不是沒有緣由,畢竟這駕馭神霧的修煉本法都是自柴榮而起的。


    說到柴榮時江禦臉上的嫌惡之意再也不加遮掩,在他看來柴榮棄劍就和叛出師門擺弄歪門邪道沒什麽不同,


    “柴榮的可怕之處並非是對神霧的控馭爐火純青,真正護佑他飛升成聖,得天道青睞的,在於他不僅會用,還會締生。”


    “締生神霧?”


    季淩紓不可置信地皺起了眉,江禦說的可和他們自小所知的常識不甚相同,


    “神霧難道不是天地靈氣所聚而成,從混沌起源時就存在於琉璃海中的?仙者所謂的修煉也都是學習如何匯聚存在於四野之中的神霧,我從未聽說過有人能自己創造。”


    “柴榮的看家本領怎麽可能流傳下去讓人人都學?”江禦嗤笑道,“我不知後世是如何記載闡釋的,但至少從他丟棄劍法那年開始,這宗裏的神霧是一天比一天濃厚了。”


    “那豈不是天下修士辛苦修煉數百年,其實修的都是明宵星君的所有物?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東西?”


    “所以我才說你一個練劍的根本無需害怕那些擺弄神霧的。”


    江禦緩緩伸了個懶腰,將手中狀如蘭蓮的茶盞拋給了季淩紓:


    “說這麽多話口都渴了,你去煮壺新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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