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是說如果,如果他哪一次沒能壓製住墮藪的反噬,師尊會把他當做兇神的再世,將他的魂魄連同肉身一齊趕盡殺絕嗎?


    “接著。”


    眼前的江禦忽然朝他扔來隻通體玉色的錦瓶,打斷了季淩紓的思緒。


    季淩紓接住,垂眼一看,是宗內特製的金瘡藥。


    他壓抑下重重的心事:“我不疼,不用……”


    “不疼而已,又不是不會死。”


    江禦瞥他一眼,說出的話也和數年後一模一樣。


    “而且一直流血把衣服都染得不成樣子……還是說,你不會自己處理傷口?”


    季淩紓:“……”


    成年之前,因為練劍偶爾會磨破手掌或是傷到腳踝,那時都是師尊領著他迴花塢,一點一點幫他擦藥的。


    後來江禦失蹤,他被迫出宗尋找,從天沼山開始,到狗牙村又到都皇城,一路上倒是受了不少傷,但因為他不怕疼,大多傷口也就放著等它們自愈了。


    江禦見狀歎了口氣,


    “我這是送了尊什麽祖宗進來……罷了,你別亂動,我來幫你上藥。”


    季淩紓便非常受用地站直了身體,甚至自己主動寬衣解帶,好方便江禦給他療傷。


    江禦:“……沒必要把衣裳脫這麽幹淨。”


    季淩紓:“可是傷口很長。”


    他還刻意往江禦麵前湊近了些。


    那個把他師尊騙去鴉川的商陸一看就沒有天天練劍練體,胸膛還不如他緊實有形,也好意思衣衫不整坦露在外。


    哼。


    “……”


    江禦由著他擺弄,他看這墨族一點也不像蒼狼,倒是像隻孔雀。


    “你叫什麽名字?”江禦問。


    “季淩紓。”季淩紓乖巧迴答。


    “倒不難聽。”江禦終於展眉,同時從錦瓶裏倒出了草藥色的仙露,一絲不苟地幫他塗在新傷上。


    季淩紓心道這是您親自給取的,當然不難聽了。


    江禦的手指越過他的傷口,點在了那自他肩膀盤桓至脖頸的刺青上:


    “這是什麽?梅花?為什麽是梅花的形狀?”


    “你不喜歡?”


    季淩紓反問迴來。碧色的眼瞳裏又淡淡蒸騰起霧氣,不知他是更怕被江禦發現墮藪,還是更怕江禦嫌棄他身上的痕跡難看。


    江禦抿了抿唇,正欲迴答時突然看到季淩紓眼底有一瞬的訝然掠過,那股始終縈繞在他周身的混沌感猝然放大


    砰!


    隻聽一聲悶響,江禦竟被季淩紓近身,甚至還被他壓倒在了身後的蘆草上。


    一連串的血珠濺入暖池,層層漣漪蕩開血色。


    江禦的瞳眸幾不可見地震顫了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此刻壓在他身上的季淩紓:


    “你想幹什麽?”


    “怎麽會這樣……”


    季淩紓卻死死地攥著他的衣領,江禦本就是在洗沐時發覺他的靠近,情急之下隻披了這麽一件薄衫,被季淩紓這麽一扯,幾乎是遍體沐風。


    江禦不悅地威脅他道:


    “你若再不放開,我下一劍就抹了你的脖子。”他本無意要重傷季淩紓,可剛剛那瞬間季淩紓突然帶著駭人的壓迫感朝他撲來,他本能就出了劍。


    “你這裏……沒有痕跡?怎麽會這樣……?”


    季淩紓全然不顧刺入他腰間的冰玉劍,血色淌出,眨眼間已經弄髒江禦大半身,在池畔染出一片深色的血紅來。


    他剛剛才看見江禦的左胸口處並沒有那似咬痕又似胎記的痕跡。這怎麽可能?


    他一直以為那是明宵星君留下的。


    可此時柴榮已經飛升,江禦的心口還幹幹淨淨。


    還有誰……還有誰能和他師尊親密到被如此縱容?


    第115章 失明


    “什麽痕跡不痕跡的,你這墨族當真放肆!”


    本該有印記之處被季淩紓帶著涼意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甚至按弄,江禦的眼睫微不可見地震顫了兩下,隻見他秀眉微蹙,一腳將季淩紓踹向了暖池。


    “唔……”


    季淩紓被他撲通一聲踹進池水,後背撞到水中生出的樹幹上,悶哼了一聲,腰上的傷口似乎也因這一腳撕裂開來,溫熱的血將盤根錯節的樹根浸泡。


    涼意這才遲緩地順著脊梁攀爬而上,季淩紓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江禦竟然沒有當即要了他的性命……


    “這下你清醒了麽?”


    江禦緩緩走到池畔蹲下身來,若有所思地盯著泡在水裏的季淩紓,目光稍稍壓低。


    沒等季淩紓迴答,他秉承非禮勿視的原則又抬起了眼:


    “看來是還沒冷靜。”


    “我不是…………”


    經他提醒季淩紓的注意力才迴到自己身上,別說江禦要挪開視線,他自己都沒眼看那被水淋了個半透又被高高支起的衣。


    “無需難堪,你是墨族,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江禦撐著臉,季淩紓聞言更是燒紅了耳朵,江禦肯定是把他的反應當做墨族因繁衍本能而生起的獸熱了。


    “我……不是,我和他們不一樣,一般不會隨時隨地就這樣……”季淩紓小聲巴巴地解釋著。


    江禦聞言卻隻輕笑:“是和尋常墨族不太一樣,臉皮這樣薄。”


    季淩紓:“……”


    還不都是江禦給養出來的。


    君子德行,禮義廉恥,這本都不是以殺伐果斷、恣心縱欲著稱的墨族該擁有的東西。


    “就這麽難靜下來?”


    江禦探出手來,撩起淅淅瀝瀝的水花,像細碎的溫雨一樣落在季淩紓身上。


    季淩紓難耐地別過頭去:


    “你別再看我了……”


    “我又不是墨族,總不能怪是我。”


    “……明明就怪你。”


    季淩紓小小聲嘟囔著。自己賭氣似的背過身去,嘩啦一聲悶進了水裏。


    墨族起獸熱本應隻對著同族。


    他有時真想問問,江禦到底是怎麽把他養成現在這副對自己師尊離不開又碰不得的樣子的。


    “你說怪誰?”


    水浪聲蓋過季淩紓的聲音,江禦沒聽清末尾的字句,隻能看見一圈圈蕩過來的漣漪似天邊燃著緋色的晚霞,清地滌著血光。


    江禦又朝季淩紓道:


    “我瞧你腰上那劍傷還血流不止,再泡一會兒該在水裏斷氣了。”


    說完他臨時起意,又饒有興致道:


    “你們是不是變迴原形能利於愈療?你是狼對不對?變給我看看。”


    …………


    水下半晌不見迴應。


    江禦揚了揚眉梢,心說他脾氣還挺大。


    倒是有趣。


    晚間霞光顯露後天色就黑得極快,不知不覺間水色已經快濃得看不清。


    江禦又在池畔等了一會兒,見季淩紓還無意動作,他才旋身打算離去。


    正將用以止血療傷的仙丹仙藥擺放在岸邊時,他背後忽然響起一陣嘩然水聲,晚夜的初縷月色被身後淌水而來的野獸籠入陰影之中。


    “在發熱時變迴原形好不雅觀,剛剛不想嚇到你。”


    季淩紓頓了頓,前爪已經攀上了岸。


    江禦轉過身來,他和墨族打交道不多,原以為野獸都是兇惡冷血的,正靠近自己的這隻小狼卻渾身散發著溫順柔軟,用軀體幫他擋住了夜裏自水而上的涼風。


    江禦勾了勾手:“給我摸摸?”


    季淩紓的尾巴在地上掃了兩下,乖乖交上了自己的左前爪。


    “這麽軟,不像是能把人憑空撕碎,”江禦握住他的爪子,好奇地捏了捏,“你這小狼摸起來嬌生慣養,到底是為何被送入這秘境中的?”


    季淩紓聞言不服氣地收迴了左手,又換上了自己的右前爪。


    江禦好笑地也捏了兩把:


    “嗯……原來練過劍?基礎不錯,誰教的?”


    季淩紓悄悄用尾巴纏住了他的腳踝。


    他不想告訴江禦他們的師徒關係,至少在這秘境之中,他可以不隻是江禦的徒兒。


    季淩紓不迴答,江禦也不急著追問,隻淡淡拍了拍鋪滿蘆草的鬆軟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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