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淩紓冷哼一聲,小聲道,“……他又沒教給過我什麽。”


    “嗯?”仝從鶴沒聽清。


    “我不知道要買什麽,”季淩紓改了口,“而且師尊什麽也不缺,他可挑剔了,別人買的東西他十有八九都看不上。”


    仝從鶴笑笑:“看不看得上是一迴事,心意又是另一迴事。”


    “那你買吧。”


    季淩紓正鑽在牛角尖裏,心想仝從鶴當然得感謝他師尊了,萍水相逢的交情師尊就又是送法器又是教他用神霧,他這個名正言順的大徒弟都沒有這種待遇。


    仝從鶴看出季淩紓的心不在焉,識趣地沒再多言,二人一聲不吭地上了集市,隻有仝從鶴拿起件什麽玩意兒主動問季淩紓江禦會不會喜歡時,季淩紓才會應答一聲。


    而且迴答大多都是“他看不上”。


    那短短三日裏,就算二人還有這樣獨處的時候,季淩紓的心思也全然都在江禦身上,以至於百餘年後他們在都皇城再遇時,季淩紓根本就沒認出來仝從鶴。


    二人挑來挑去也沒挑出來什麽好東西,這座城鎮位置偏僻,並不富庶繁榮,集市上的貨品也都以一些種子食物為主。


    最後仝從鶴在一間茶鋪裏給江禦包了塊茶餅。


    季淩紓見了,說得含蓄:“入口的東西我師尊最是挑揀……”


    仝從鶴無奈地笑了笑:“我瞧著這裏也買不到更好的東西了,今日之恩仝某記在心裏,他日有機會一定湧泉相報。”


    那時季淩紓並沒把仝從鶴的話放在心上。


    他一直以為江禦無所不能,不會有任何軟肋,也就不會有需要他人相助的機會。


    “仝大哥,”


    季淩紓蹲在茶鋪門口等仝從鶴買茶時,發現來往許多人都打包了茶餅,還找老板要了筆和紙寫上了敬師之詞,貼在了禮盒外,不免好奇問道,


    “為什麽今日這麽多人都在買謝師禮?”


    仝從鶴算了算日子,向他解釋道,“今日是月十一,平玉原的丘辰禮。”


    “丘辰禮?”


    “相傳明宵星君的老師名為丘,丘辰禮是平玉原的人們為了紀念先聖先師而設下的禮師之日,我聽說平玉原最富庶的都皇城裏每逢此日還會設宴會餐,所有私塾和學堂裏教書的老師都能參加。”


    仝從鶴頓了頓,不知是否有意,又補充了句,


    “仝某以為,在丘辰禮這天收不到學生謝禮的老師應該會很失落吧。聽說有的地方會用收到謝師禮的多少來考量一個老師的能力和本事如何呢。”


    “……這樣嗎。”


    季淩紓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仝從鶴手裏提著的茶包。


    金霞宗裏倒是沒有過丘辰禮的說法,不過仙尊們個個地位尊貴,每天都被恭敬相待,自然不在乎這個日子。


    但他們碰巧此時來了平玉原,難免要入鄉隨俗,江禦又見多識廣,一定知曉丘辰禮的習俗。


    糾結了許久後,季淩紓摸了摸自己腰間空蕩蕩的革帶,出門一直都是師尊付錢,他連個錢袋子都沒有,哪裏掏得出銀子來?


    仝從鶴笑眯眯地問他:“仝某這裏還有些餘銀,季小兄弟想給江仙君買禮物的話……”


    “誰要給他買了。”


    季淩紓別過頭去,


    “你的東西都買好了吧?買好了我們就趕緊迴去,讓他等久了說不定還要發脾氣。”


    “……好,都聽季小兄弟的。”


    仝從鶴無意摻和,隻當做沒看出這師徒二人正鬧著別扭。


    傍晚時分,二人迴到客棧,仝從鶴將茶盒捧給了江禦,江禦看那白綾覆在他眼上安然不動,已然被他完全馴服,隻在心裏惋惜,果然是個可塑之才,若非兒時就被擄走充當奴役,能拜入金霞宗的話,一定能大有所為。


    這些話他沒告訴仝從鶴。


    雖僅相處三日,江禦已經看得出仝從鶴的心思深重和睚眥必報,如果讓他知道自己的天資天賦全被墨族的人給耽擱了,隻會引起他更深的怨恨。


    鴉川的水太深了。江禦無聲歎道,仝從鶴既然保住一條命活了下來,往後別再和墨族有牽連才是最好的。


    離開之前,江禦又叮囑了他一些應馭神霧的技巧。


    仝從鶴點頭記下,狀似無意地笑著問了句:“仙君雖不修神霧,教的這些技巧卻都很實用。”


    江禦淡淡看他一眼,抿了抿唇,“你悟性很高,之後也會懂得觸類旁通的。”


    “那便借仙君吉言了。”


    仝從鶴雙手作揖,躬身送江禦帶著季淩紓禦劍離去。


    飛出那城鎮十幾裏後,坐在劍尾的季淩紓才別扭地扯了扯江禦的衣角:


    “師尊……”


    江禦神色如常:


    “嗯?”


    本想問他這兩天在鬧什麽脾氣,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株蒼綠的桂竹突然映入眼簾。


    季淩紓原本垂著頭,又想看江禦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尾巴被有意壓製著,垂在劍外輕輕搖晃:


    “路邊看見的,隨手挖了,之前師尊不是總說花塢裏少株竹子……”


    他著重強調了“隨手”二字。


    江禦怔了怔,假裝沒有看見季淩紓沾滿泥土的鞋底和褲腳,接過了那株已經被破壞了根莖、恐怕難以栽活的可憐桂竹。


    季淩紓抬眼又垂眼,忐忑地等著江禦給出評價。


    可是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他實在是按捺不住,又悄悄看向了江禦。


    隨著最後一縷夕陽的消失殆盡,他的師尊捧著他送的竹枝,舒眉解頤。


    驚風逸月,似花影中倒映的泉星。


    “好看。”


    江禦彎了彎眼。


    “嗯……好看。”


    季淩紓的耳朵好燙,他覺得今晚的風聲格外大,咚咚咚的,吹進了他的胸膛。


    半晌他僵硬地補充了句,


    “我是說這竹子。”


    “嗯,好。”


    江禦低笑了一聲,往後挪了挪,好讓季淩紓能靠在他身上。


    聞到江禦身上熟悉的清香,季淩紓不知覺地打了個哈欠,江禦禦劍禦得很穩,連刮過耳畔的風都變得柔和起來。


    那日他靠在江禦肩頭沉沉睡了過去。


    綿汲千古的月光先是流淌在他臉上,然後才照亮萬千世界。


    天大地大,他隻道那時是尋常。


    第87章 荻絨菟絲


    一百餘年後,卻隻有月色不曾變化。


    “阿鶴……阿鶴……疼……”


    白苑的聲音越來越弱,他伸出手想去抓住些什麽,指尖便碰到了仝從鶴垂落在他身旁的、用以遮眼的白綢。


    仝從鶴額角的汗落在他鎖骨,活人的溫度灼得這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兇煞一抽一抽地發著抖。


    “不要了……阿鶴……!”


    白苑沒忍住,用力扯去了那白綢,映入眼簾的是仝從鶴眉宇間觸目驚心的傷痕。


    仝從鶴怔了一瞬,抽出一隻手來捂住了白苑的眼睛,加重了力氣。


    白苑本就空白的大腦愈發昏亂起來,似乎是無意識的,他抬手在空中摸了摸,尋覓著觸碰到了仝從鶴眼上的傷疤。


    明明是仝從鶴身上的傷口,可為什麽摸到這裏時,他那早已停滯的空洞洞的心髒會突然生出一陣絞痛?


    “嗚……!”


    沒等白苑細想明白,脖頸上便傳來一陣窒息的疼痛,將心口處的抽動取而代之。


    仝從鶴的語氣冷得生寒,情欲不知何時已經消退不見:


    “別碰我的眼睛。”他一字一頓道。


    “對、對不起……好疼,阿鶴,我好疼!”


    白苑被捂著眼睛死死掐住了脖子,仝從鶴的力度極大,不容他有半點反抗,咯吱咯吱的似乎馬上就要將他的頸骨捏碎。


    “咕…嗚……”


    蒼白瘦弱的少年掙不開仝從鶴的桎梏,最終兩眼翻白,陡然失去了意識,手指從仝從鶴眉宇間滑落,像片破碎的落葉軟塌塌地被壓在地上任人蹂躪。


    不知過去了多久,仝從鶴的眉心緩緩舒展開,他脫下外衣扔在了尚在昏迷中的白苑身上。


    白煙般的神霧緩緩流淌環繞在仝從鶴周身,此前為助江禦突破天道束縛而被灼爛的雙臂也愈合如初,他懶洋洋地長舒了一口氣。


    都皇城宮裏的那些汙垢已經被他盡數吸納,化為了自己的修為。


    睡夢中的白苑嗚咽了一聲,模糊地喊了聲“阿鶴”,又往仝從鶴身邊蹭了蹭。


    這次仝從鶴倒是沒有踹開他。


    百年前與江禦師徒分別後,仝從鶴日日夜夜都在致力於提升修為,甚至一度癡迷於此,他周遊平玉原各處,不斷收集秘籍仙術,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淡忘了自己在鴉川受過的那些屈辱。


    江禦贈予他的法器白綾屬性親水,他便常在江川湖水邊打座修悟,有日夜晚他照常找到一處人跡罕至的窪穀。


    蒹葭連天,露滴輕寒。


    耳畔忽然傳來陣陣淒厲的慘叫,血腥味將蒹白色的夜尾染紅,刀光劍影之中,有雜亂倉皇的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


    在野外,殺人放火之事並不少見,道士鬥法、仙修降魔,或是遊海俠打劫搶掠,仝從鶴並不想被波及進去,正欲悄無聲息地離開此地時,他一睜眼,和一渾身是血的少年撞了個滿懷。


    那瞬間,仝從鶴渾身的肌肉驟然緊縮。


    正在倉皇逃命的少年正是多年前讓他替死的墨族大少爺,白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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