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從鶴聞聲垂眼,毫不斂力地捏住了他的下巴。


    白苑的臉上被捏出淡紅的痕跡,他吃痛地紅了眼尾,嘴裏卻還是不停念叨著要仝從鶴上藥療傷。


    “阿鶴……疼……會疼。”


    仝從鶴近乎無聲地冷嗤一聲,掐住白苑的下頜,強迫他張開嘴巴伸出了舌頭。另一手擰開了江禦給的靈創藥,蘸了滿指,並不憐惜地夾住了他的舌尖打著轉塗抹。


    他動作粗暴,白苑被扯得落了兩滴眼淚,看向仝從鶴時眼裏卻還冒著光。


    舌尖上是前一夜仝從鶴懲罰他輕舉妄動、企圖卷走吃掉江禦還被季淩紓給發現時留下的咬痕,當時血腥味充斥在二人唇舌間,仝從鶴卻下口更狠。


    血?你一個兇煞怎麽敢流出人才有的血?


    你怎麽敢越活越有人形的,嗯?


    白苑聽不懂他的質問,但肌膚相貼時,他卻能聽出仝從鶴的情緒。


    有蓬勃的憤怒,經久不衰的憎恨,還有春泉般的興奮……白苑被他複雜的心情都要弄暈了,他不知道自己變得更像人了,仝從鶴到底是在高興還是生氣。


    那晚留在心裏的不安在此刻全然融化,白苑微微眯著眼,因為仝從鶴正在給他塗藥,怕他受傷,這就夠了。


    見白苑舌上的創口漸漸愈合,仝從鶴才敢把那藥膏往自己身上塗。


    他向來不信任金霞宗的東西,說不定這所謂正統的靈藥於他這修邪門歪道的軀體反而是毒藥呢。


    一旁的白苑想不明白這麽多彎彎繞繞,隻心花怒放地吐著舌頭,乖乖等待著那靈藥徹底被吸收。


    “阿鶴,阿鶴。”他喊道。


    “做什麽?”


    “你,仙尊,你幫他,為什麽?”


    白苑手嘴並用地問道,


    “你為他,受傷。不像你。”


    他跟著仝從鶴“作惡”修煉這麽多年,仝從鶴有多利己冷漠、多見死不救他怎會不知,舉手之勞的善他都不屑於行,更何況這差點損了他自身修為的自討沒趣?


    仝從鶴冷笑一聲,


    “他渡過我。”而且這麽多年來,也隻有江禦渡過他。


    白苑歪了歪腦袋,呆頭呆腦地指了指自己,


    “什麽,時候?”


    他和仝從鶴形影不離,他怎麽不知道?


    仝從鶴笑聲更甚,眼底的寒意卻愈發冰冷,他扯過白苑的手腕,一下又一下撫摸著少年瘦弱蒼白的脖頸,那裏脆弱到他隻要輕輕用力,隨時都可以掐斷。


    “你知道了的話,當年死的人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咕?”


    白苑疑惑更甚。


    阿鶴又開始說他聽不懂的話了,而且他知道,阿鶴是不會向他解釋的。


    仝從鶴沉默不語,將白苑壓在了身下,隻有看到白苑難受痛哭、屈辱求饒,卻又離不開他、沉淪其中的模樣,他才能壓抑下來自心底的,掐死白苑的衝動。


    第84章 無一物


    他說江禦渡過他,那是大概八十年前的事。


    墨族棲居的鴉川有一條巨大的河,無人抵達過其源頭,那大川流湧過鴉川,在平玉原一瀉千裏,被凸山凹木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湖。


    彼時江禦正嫌宗裏簡遐州說教嘮叨得煩,把季淩紓從經書課堂上偷拽了出來,帶著小季淩紓出海遊玩來了。


    他尋到一處人跡罕至的湖泊,不知從何處弄來了魚竿,一時興起,帶著小季淩紓坐在水邊的蘆葦蕩裏垂釣。


    二人釣了大半天,一動竿,釣上來的居然是個血糊糊的人。


    小季淩紓:“師尊師尊,這湖裏長人!”


    江禦抬眼,一手搭在額前擋住被血汙染紅的陽光:


    “穩住你的竿,別把血濺得到處都是。”


    他們吵吵嚷嚷的聲音透過水膜,喚醒了仝從鶴疲憊不已的神智。


    仝從鶴被他們釣上了岸,他的雙眼處血肉模糊,睜不開也看不清,隻能通過稀薄的神霧感知到麵前站著的是一仙一狗。


    不對,一仙一狼。


    是墨族!


    仝從鶴渾身一激靈,如墜冰窟,沒等摸清狀況便本能地躍身而起,掏出懷裏藏著的刀,兇狠地朝季淩紓砍去。


    “唔!”


    然而刀鋒未至,後脖頸被人牢牢拽住,那時也剛剛成年、身形消瘦的仝從鶴被江禦勾勾手指就給了迴去。


    “你這人,怎麽不分青紅皂白看見人就砍?”


    季淩紓有恃無恐地蹲在了仝從鶴麵前,尾巴一搖一搖的,對金霞宗外的這一切都很是好奇,


    “你很疼嗎?能不能告訴我,疼是什麽感覺?”


    “唔……放開我……放開我!!”


    嗚咽聲從牙縫裏擠出,仝從鶴奮力掙紮著,黏汙的血水將他們所在的這片白葦染得猩紅,他撼動不了江禦半分,卻依舊咬牙切齒地、抽幹了力氣地在撲騰,他身上不知有多少處傷,每動彈一下就撕裂得更開,疼得他嗓子都喊到沙啞。


    他很想活。


    這是江禦對仝從鶴最初的印象。


    少年人被剜去了眼睛,所以江禦看不見他的眼神,但他的不甘,怨恨,還有近乎瘋狂的求生憎死快要被太陽從他流盡了的血裏蒸騰出來。


    “你冷靜些,”


    江禦歎了口氣,依舊牢牢壓製著仝從鶴,擔心他暴跳而起對季淩紓不利,


    “看不見就用其它感官好好感受,這裏沒人要殺你。”


    “嗚嗚…你們……你們是誰,你們到底是誰……我看不見,我什麽都看不見了……”


    仝從鶴耗盡了力氣才終於老實下來,奄奄一息地躺在葦蕩裏,雙眼處撕心裂肺的疼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努力了好幾次,才終於能感覺到除了疼痛以外的事物。


    他感覺到了陽光烘烤在臉上,水波輕輕蕩過腳踝,渾身的傷口不止何時被敷上了輕軟的藥膏,香香的,是他沒聞過的味道,還有順著擒住他的那雙修長的手不斷湧流入他身體的暖意。


    微風拂過他的麵頰,他仰躺在雪一樣的蘆花之中,再也感覺不到太陽的刺眼。


    難以承受的疼痛也緩緩被鎮壓下來,他不知自己躺了多久,但那一仙一狼卻一直在他身旁守著他。


    “眼淚別落到傷口裏,會留疤的,”


    季淩紓的聲音年輕又稚嫩,他掀起自己的衣角幫仝從鶴擦了擦臉,這身衣服是江禦令人給他做的,料子柔軟輕薄,和那藥膏一樣,有陽光一樣暖融融的香味。


    “你別害怕,我師尊很厲害,會保護你的。”


    “保護我?哈哈……我們素不相識,你們憑什麽保、咳咳,保護我?你們仙家人不是有句話叫本身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麽,你們多管閑事,也不怕招致殺生之禍?”


    季淩紓聞聲眨了眨眼:“我師尊很厲害的……那你不妨告訴我們,是誰把你欺負成這樣的?我們也好幫你討迴公道。”


    “誰……誰欺負我?”


    仝從鶴頓時覺得喉嚨幹澀得說不出話,季淩紓的問題將他從這片柔軟的葦塘拉迴了鮮血淋漓的現實。


    他不知道該怎麽迴答這個問題。


    迄今為止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所有人都背叛了他,或者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去送死。


    見仝從鶴許久都不說話,季淩紓悄悄湊到江禦耳畔:“師尊,他是不是嚇傻了?”


    江禦捏了捏季淩紓那時還沒太棱角分明、有些軟乎乎的臉,目光卻落在仝從鶴臂膀的刺青上,


    “你是從鴉川逃出來的?之前在哪個部族為奴?”


    自季淩紓的母親、曾經的鴉川之主去世,作為聖子的季淩紓被江禦帶迴琉璃海後,鴉川中不同種族之間無時無刻不在互相鬥爭,都想把己族的孩子推上聖子之位。


    有些富庶的部族會從平玉原買入大量的役奴以彰顯地位尊貴,仝從鶴胳膊上的那刺青就是奴印。


    “……八眼白蛛。”


    仝從鶴如實道。


    反正他已經被那個部族給背叛拋棄了,也不在乎泄露他們的消息,甚至打心底裏盼望著那無情無義的白蛛一族能被人給屠滅滿門。


    “你隻是奴仆而已,他們為何要專門挖去你的一雙眼睛?”


    江禦又問。


    從傷口看得出下手剜眼的人極其細致狠心,縱然是他,也沒法讓失去眼球的仝從鶴重見天日。


    況且在部族鬥爭中最命如草芥的便是被從平玉原販賣去的奴人,一刀抹了脖子,死了便死了,緣何要大費周章地先挖去仝從鶴的眼?


    雖據江禦所知,八眼蜘蛛最厲害的便是他們的瞳術,可仝從鶴身上半點墨族的血脈都沒有,有何值得忌憚之處?


    “奴仆……哈,”


    仝從鶴似被戳到了痛處,他奮力地笑出聲,可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然變得十分痛苦,


    “對啊,我隻是白苑大少爺身邊的仆人而已,他口口聲聲說他離不開我,可最後呢?敵族的人把我們圍困起來,說把他交出去就能放過我們……仙君,你知道嗎?我正擔心族人為了保命真把他交出去時,他居然同意了……”


    “同意什麽?”


    季淩紓歪了歪腦袋,並未注意到江禦的神色凝重了下來。


    仝從鶴譏笑一聲,


    “他們讓我裝成族長之子,把我交給了敵族以求苟且偷生……那夥人竟然真的信了…哈,他們把我當成白苑,挖去了我的眼睛,折斷了我的手腳,把我扔進了大川裏……我啊,才不是普通的仆人,一開始他們買我迴來,就是為了讓我在這種時候代替白苑去死的!”


    小季淩紓聽罷想了會兒才明白過來,被江禦養大的他哪裏見識過人心險惡,不禁瞠目結舌,張了張嘴,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能安慰仝從鶴的話。


    仝從鶴隻兀自蒼白地笑著,


    “你說你師尊能幫我討迴公道,可我連公道本該如何都不知道。”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幸運的。


    因為買走了他的小少爺從不打他罵他,給他睡好穿暖,甚至與他同吃同住。


    原來同吃同住隻是為了讓他也能沾染上幾分矜貴,好讓別人一眼看不出他的真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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